第2節
話也漸漸少了,因為老嬤不在,我沒有自言自語的愛好,只有渝水來的時候才能有機會開口說說話。但后來發覺其實也沒什么可說的,以前那種逮著個小蟲都要嘻嘻哈哈的笑個半天的興致莫名消磨掉了。 我開始只對練劍有興趣。 …… 又三月,春暖花開。 渝水一回上山來的時候還帶了一個人,有些面生,臉卻很漂亮,白凈而乖巧。身量也很瘦小,往高大的渝水身邊一襯就更是如此。 對我來說,這才是同溫珩的初見。 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一北陸南方大戶人家的小少爺,整個人漂亮得好似一個瓷娃娃。倒不至于說是纖細柔弱,而是有一種寧靜優雅的高貴氣質,給人感覺很精致,不好隨意相待。偏偏濕潤潤的黑眸淬著細瑣的微光,總能將人望得心中一緊,心生憐愛。又是一副安靜乖巧的模樣,每回同人對望都含了禮遇的笑。 我想,但凡是正常人見著一個漂亮的瓷娃娃總對著自己乖巧的笑,都能對他心生出幾分愛惜的好感來。我那時自然也很喜歡他。 后來渝水偷偷提點我幾回,才叫我隱隱約約記起些溫珩被我帶回棲梧山莊的事。 想來想去記不清楚,便私下問了渝水,溫珩的親人如何。 渝水簡短回道,已經葬了。 我一時無言。 …… 晚些的時候送他們下山,走在小道上三個人里頭依舊只有我一人在說話。 溫珩比我小三歲,那個時候模樣還是小小的,背著個比他小不了多少的藥筐走在我前面。單薄的身體看上去有些勉強,卻一聲不吭的跟在渝水后面,安安靜靜的,一步不落。 我這么瞧著,也覺著他這貴家小少爺矜貴的模樣同泥濘坑洼的小路實在不很合襯,在后頭默默的笑。 而后才瞧見他單薄的雪衣上,肩頭勒著竹帶之處沁出點點的血跡。 我很詫異于自己竟會對一個只見過兩面的孩子產生疼惜的情緒。嬉笑的伸手從他身后拎起那個藥簍,輕松的攬到自己肩上,”你走得太慢了,天黑了都不見得能回山莊的?!碧诌b遙一指,朗聲道,“唔,你先趕緊跑到前面去吧,看見那顆榕樹了么,我就送你到那?!?/br> 溫珩顯然怔了一會,一貫帶著溫軟笑意的小臉上頭一回顯現出一份詫異來,見我執意才妥協。讓過走在前面的渝水,快步的上前先走了。 渝水等溫珩一走,腳步就加快了些許,我走上前幾乎與他并排。不曉得是出于何種心態,開口道?!泵鱾€將溫珩帶上山來吧,舅舅一直讓我收一個徒弟,我也懶得再出去挑?!拔以臼呛芘逻@種麻煩事的。 渝水一如往常沉默點頭。 …… 翌日天還未亮,我起了個大早,想推開窗透透氣,卻很是驚訝的瞧見著了露水的溪邊青草從中,站了個小小的人。墨發沾染上晶瑩的露珠,著一襲淡色的衣袍顯得很是安寧?;仨鴷r望見我,眼底無端亮了亮,色澤似是渡上薄霧中模糊的陽光般靡麗。 我又瞧了瞧四周,才同他打了個招呼,“怎是你一個人,渝水沒送你上來嗎?山路并不好走的?!?/br> 溫珩笑得很乖,清潤的瞳承載的笑意,好似清冽的泉溫柔而治愈的漫進胸口,輕而易舉的化去心防,“我先醒了就自個上來了?!鳖D一下后補充,“已經給渝水留了信?!?/br> 我起初并沒有從這話中體會到他處事的周全與老成,因為早就忘了自個九歲的時候,還是個成天計劃著偷懶,瞞著老嬤下山去玩的混世魔王,根本不會想自己的一舉一動會給旁人帶來什么樣的困擾。而他在九歲這個年紀,就已經顧慮到了自己提前離開后,渝水會有的擔憂。 我并沒說要收溫珩為徒,因為練劍這個事是要看天分的,昨個一時沖動要渝水將他帶上了,也沒想到他興許并不合適這么一種境況。 處了一陣之后才發覺他其實很不錯,各方面都是如此,從頭到腳都挑不出一絲不好來,資質亦是甚佳。 我自覺自個撿到了個寶,若非要說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便是他乖巧安寧得過頭了些,不吵也不鬧,不似個九歲的小孩。 我小時候性子有些慢熱且認生,不怎么主動與人相識。溫珩又溫順而不做多言,聽話得很從不來打擾我,便成了我最難處熟的一類人。 所以我開始的時候都不怎么管他,只是早上會按著進程,一板一眼的教他練劍,而后便忙乎著自己的事去了。他既然不來找我,我也不懂一般的師父應該還要做些什么。 那時同他說話也客氣生疏得很,喊他吃個飯都要連名帶姓正正經經的喚上一回,還得帶上詢問語態。 這就是這么一段半尷半尬,半生不熟的相處時間,我同他說話最多的地方便是在廚房。兩個人客客氣氣的聊著明天要吃的菜色,氣氛還算是融洽。 溫珩雖然年幼,卻總有那么一種清雅高貴的氣質,叫人不好隨意相待,劃開一道難言的距離感。 而這距離感,也只在生活氣息頗濃的廚屋中也才能稍稍淡薄些。 尤其當瞧著他挽著袖子,布著凳子掌勺的時候,我一臉灰的在灶前放著柴,都能暗自竊喜的想他委實是來拯救我的。 自老嬤離開之后,我基本沒吃過一餐正常的飯菜,不是焦了就是咸了。溫珩他小小年紀,廚藝卻驚人的好。 由此而來,我對他的好感亦是與日俱增,而自個作為“師父”的尊嚴,亦日漸消磨,此后也不好再提。 …… 七月過后,陣雨一次比一次來得猛烈。 我端坐在窗前看書,順道也瞄著上山的那條小路。 今個清晨時,天色尚還是明朗的。因為我前幾日腳上得了輕傷,行動不很便利,溫珩便自告奮勇代替我下到集市去買些用品去了。不想他走后不久,便就驚雷陣陣,降下瓢潑似的大雨,洋洋灑灑,及至午后才停。 我有些擔心,遂才在屋前等著他。 不想等來等去,等到的人卻是行色匆忙的渝水,一身頗有些狼狽的停在我窗前,沉聲簡潔道,“溫珩如今昏迷,說要見你?!?/br> 我一懵,腦中半晌都響徹著低低的嗡鳴,除了紊亂的心跳,再聽不見其他。 也便是那一剎的失措,才叫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對溫珩是有一份不可推脫的責任與感情的,急得頭暈目眩,也不知是如何趕到的棲梧山莊。 直待華大夫拍著我的頭道不會有事,又容我進了門瞧見病床上的溫珩,看他微斂的眉宇之間呈現出一絲很淡的痛楚,心口的揪緊才終于緩緩一松,慢半拍的疼惜起來。 愧疚伴隨著莫名恐慌害怕,我在夜晚獨自守著他的時候,不自覺偷偷的抹了兩滴眼淚。 心疼得厲害,又不知如何是好。畢竟是我沒能將他護好。 下山的時候我也聽說了事情原委,暴雨沖刷后,山路邊上小范圍滑坡,溫珩被落石砸到,摔下了小道。左腿腿骨骨折,渾身上下還有不少的皮外傷,雖然口子不深,可蹭破了皮總還是很疼的。 華大夫道,溫珩這個模樣需得在棲梧宮中好生調養一陣,后山的竹屋人手有限,我一人怕是照看不來。 而我身份尷尬,也不好在棲梧宮中久留,遂托了渝水代為照看溫珩,打算著往后的幾日,每隔上一日便下山來看看溫珩。 ☆、第3章 前傳(二) 溫珩在我守著的后半夜醒過一回,望見我在,乖乖的喝了些水,又交代了一下情況,便聽話的蓋上被子去睡了。 我見他醒來,心里的大石也墜了地。安心的付托給渝水,第二天快入暮便獨自上山去了。 …… 棲梧山莊的莊主慕容閣,是我的舅舅。膝下有一子一女,皆因資質問題,無法習棲梧劍法。 我生平沒有見過自個的爹娘,自小便被舅舅與老嬤督促著學習劍法。八歲時才自山莊下人口中得知,自個習的正是棲梧劍法,乃是一介被收養了還覬覦少莊主之位的賤丫頭。 當時年少懵懂,火氣上來了哪里會想后果。掄起石頭砸了人,見血之后便鬧出份不大不小的禍端。 老嬤回山后用兩指粗的藤條抽我,說我是個沒良心的,她盡心盡意的待我,我卻一天到晚盡給她惹事。 我身上雖然疼得厲害,卻生生咬著牙齒沒哭。心里頭仍是火冒三丈,賭誓般的想著下次要再見到那幾個人,非揍死他們。 老嬤藤條揮得累了,靠在藤椅上力乏的喘氣,語氣生硬的讓我站過去。 我以為她還要打我,頂著一臉倔強上了前,殊不知老嬤一把掀開我滲血的褲腿,神情一僵,忽而捂著嘴哭了。 我見她當真落淚慌了神,趕忙的低頭認錯。 老嬤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捧著我的手,幾乎是央求般的道,”你以后不要再跟棲梧山莊的人有爭執了,也聽聽老嬤的話好么?” 自那以后,為了不再讓老嬤傷心,我便再未主動去過棲梧山莊。 而老嬤離開后,我除了偶爾去領些用品,再同舅舅匯報一下練劍的情況,亦不會在棲梧山莊中久待。 那里與我而言,更像是一面能看清自個是如何不受待見的鏡子,反應在那些深知我底細之人的面容上,太過于清晰現實。 …… 魂不守舍獨身在后山住了兩夜。 預備去看溫珩的那日,天色尚且熹微之時,我便備好兩本最愛的小人書下山去了。 棲梧山莊的下人都起得早,沿著山路下來都可以看見庖屋中裊裊燃起炊煙,人言模糊傳來。 我是從后門入的山莊,途中免不得遇上幾個侍從。他們瞧見了我,皆漠然收回目光,只當沒見的徑直越過走了。 我抱著小人書,自也若無其事的扭頭,當沒看見。因著腳上的扭傷還沒完全好,一瘸一拐的往華大夫的院落走去。 繞過扇月門,得見草木遮掩的另一邊走廊上,依稀有人在那慢慢走動著,身量纖細瘦小。 我心中依稀有個念頭,只是起初有點不敢置信,就停了步伐,偏著頭往那端打量,只待自稀疏草葉的間隙中得見溫珩熟悉的眉眼,一怔,旋即匆忙提著裙子快步跑了過去。 那年我十二,溫珩則才九歲。在我心中,他還沒有到能讓我介意所謂男女授受不親的程度。 所以上前后一把便將他拉住了?!澳?,你怎么沒在床上躺著?渝水呢?他沒照顧你?你是要怎么?肚子餓了?”一股腦丟出許多的問句。我心里甚至還有那么一絲絲的惱火,怨他竟這樣不曉得照顧自己。 溫珩被我拉得身子歪了一下,緊接著眉尖便輕輕的蹙起。我嚇了一大跳,一瞬間背脊挺直的閉嘴,扶也不是,松也不是的愣在原地。半晌,才細細瞅著他的臉色,”我……我扶著你比較好?” 溫珩抬頭朝我彎眸乖巧一笑,黑曜石般的眼中俱是我的影子,微微著力拉緊了我頷首。而后歡喜道,“慕禾,你是來接我的么?” 他這么一笑,我所有的責問也就咽了回去。四下望了望,小心的攙著他往屋內走,解釋著,“在山上我怕照顧不好你,這里有渝水,也有華大夫。大夫還說每過一陣都要給你換藥?!?/br> 溫珩默了默,輕聲道著,“可是我想同你在一起?!?/br> 這話說得我心中一頓,面上緊繃的忍了忍,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咧嘴笑了,莫名格外的受用?;貞獣r連聲音都溫柔了幾個調,“那我往后天天都來看你行么?” 手下攙著的身子微動,我以為自個又沒有扶好弄疼他了,忙打算回身去瞧。不想剛側身懷中便是一沉的撞進來個人,溫珩小小的手臂滿當當的將我環著,緊緊抱住。昂首時,墨瞳中承載揉碎的陽光,本該溫和的色澤卻無端靡麗,微翹的睫黯然低垂,“慕禾……” 我面上象征性的為難了,心底早因他舉止中的依賴,一朵接一朵盛開著花兒,開心得頗為可恥。 不由慈祥的撫著溫珩柔軟的發,暗暗感慨,我家溫珩總算是任性了一回,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我起初以為溫珩態度堅決想跟著我回后山,又在早晨獨自一人的勉強下床,許是在我不在的時候受到了牽連的冷落。 打定主意帶他回去后,便言辭懇切拜托了華大夫,足有半日的糾纏他才終于松口,叫我切記每隔三天帶溫珩來換藥。 吃過晚飯,正要給溫珩上藥,渝水才過來。 我有些氣他明明答應了,卻不幫我好好照看溫珩,瞥了他一眼就準備去扒拉開溫珩的衣服。 溫珩尚沒什么反應,一動不動乖乖任我扒著。倒是渝水忙上前兩步,奪過了藥瓶,面無表情的望著我倆呆了一會兒。而后深知我秉性,開口寥寥,率先做了番簡單的解釋,“慕容落要吃野兔?!?/br> 慕容落,便就是我的表妹了。而渝水正是自小培養著給慕容落兄妹當侍衛的。 我這才移眸去看他,瞅見他手臂上新添了幾道滲血的蹭傷,心底也是嘆息了聲,“一會我要帶溫珩上山,你有沒有時間送我們一下,我扶著溫珩,可能提不了那些草藥?!?/br> 渝水無聲的點了點頭。 我欲退出去,心里頭又實在不好受,回過身瞪了他一眼,“慕容落這么折騰你,你折騰回去了沒?” 渝水點頭,“下了瀉藥?!?/br> 我立馬轉怒為笑,“哈哈,是么,那我就放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