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番外 遺神書(出書版第三版番外) 漫天大雪,天空是深深的蒼藍色。 她拎著菜籃子去買菜,天并不算冷,涼涼的風拂著她臉上的面紗。 走出門沒兩步,就看見不遠處的街道正中央躺了一個人,但那樣子根本就不能稱得上是人吧。他的衣袍比身下的白雪還要白,長發散開,如華麗的黑色綢緞流瀉一地,仿佛是這水墨人間最濃重的一筆。 那人側躺著,似是受了很重的傷,但長發遮住了他的臉,看不清面貌。 西藍花、茄子、蒜苗、土豆……她在心里默默念著,怕自己一會兒記不清了。她小心地繞開路中間的那個人,避免踩到他的衣服和長發。 突然,一個東西襲來,她笨手笨腳,沒能躲開,一團雪球正中臉上。隔壁的小寶吐著舌頭,做著鬼臉,哈哈大笑著跑遠了。 她無奈地笑笑,擦凈臉上的雪,繼續往前走。旁邊傳來哭喪聲,賣燒餅的張大夫說,花秀才昨晚死了,真可惜呢。 她點點頭,心里想,真可惜呢,然后遞給張大夫一枝桔梗。 菜市場里的菜都很新鮮,滿載而歸的時候,她發現那個人還躺在路中央。街上的人從他身邊來來去去,一個個都熟視無睹。 她他嘆了口氣,再次小心地繞開那個人,回到家里,做好了吃食,然后在院子里澆花。 她的院子里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有曼陀羅、風信子、君子蘭、木芙蓉、金盞菊、睡蓮、三色堇、月見草、珍珠梅……開了滿滿一院子,雖然品種繁多,但是錯落有致,她的小竹屋在花團錦簇中顯得格外雅致。 第二天,雪一點都沒有化。她出門買菜,那個人還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她路過張大夫的燒餅攤前,張大夫喜滋滋地說,沒想到花秀才昨天又活過來了呢,太好了。 她也開心起來,心想,太好了,然后遞給張大夫一枝薔薇。 回來后,她繼續做飯,澆花。 一連五天,那個人一直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她開始變得焦躁不安,隱隱覺得會有什么不好的事發生。嫌他擋路,但是又不好意思跟他說,麻煩你死到別的地方去吧。 第七天的時候,她終于不耐煩了,決定把那個人搬到屋里來。 那個人雖然看著很高,但是輕得嚇人,她沒費什么勁就把他搬到了床上。 她心里其實很犯難。自己還東躲西藏,被通緝追殺著,怎么能搬個人到家里來,要是連累他可怎么辦? 她掙扎、猶豫,最終決定等男子一醒來就趕他走。 拂開男子的頭發,一張超凡絕世的臉露出來。她呆愣了半晌,不安的感覺更強烈了。想重新把他拖回雪地里去,但這樣做好像太不人道。糾結許久,她給他喂了點水,一動不動地坐在床上,等著他醒過來。 男子果然很快醒了,他睜開雙眼的那一剎那,世界仿佛被瞬間冰封,她被凍得打了個哆嗦。 男子用一雙冷眼看著她,她看不出他的喜樂,看不出他的悲苦。那是一雙只有神才會有的俯瞰眾生的眼,她在那樣的目光下突然自慚形穢,委屈卑微得幾乎快要掉淚。 世界開始轉動。 一、二、三、四、五、六、七…… 那人一動不動,看了她好久好久,半天都沒說一句話。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但臉上并不顯出一絲痕跡來。 她心里對眼前的男子有一陣說不出的恐懼感,她意識到自己救了他或許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你醒了就快走吧?!?/br> 她對他沒有一丁點好奇,只想趕快把他打發了。男子依舊一動不動,一雙眼睛一直盯著她看。 她禁受不住那樣一雙眼,干脆自己站起身來,想要離開,男子卻淡淡地看著她。 “坐下?!?/br> 簡單一句,卻猶如命令,嚇得她又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男子又打量了她許久,才道: “你嗓子怎么了?” 他的聲音很好聽,但帶著非常強烈的疏離感,仿佛從遠古傳來。 “我不能說話?!?/br> 她對此有些氣餒。她知道所有人都會嫌棄她,嫌棄她是個啞巴。但是,只要能交流,這應該不重要吧? 男子突然伸出手,想要扯開她的面紗。她驚恐地退了兩步,然后在心里大聲對他喊:“我不認識你!你趕快離開這兒,不然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她轉身離開,卻被他扯住袍袖。 男子聽了她的話似乎有些怔住了,她能感受到他的情緒正劇烈波動。突然,男子說道:“小骨,我是師父啊……” 桌上的茶杯、架上的器皿,在男子說出這句話的那一刻全部砰的一聲炸裂開來。 她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之人,狠狠甩開他的手,然后轉身往屋外跑去。 男子追了出來,他看見屋外盛開的百花,在她跑過的瞬間,一朵朵凋謝在雪中。唯有一朵少了片花瓣、猶如水晶的奇異花朵,仍在閃爍發光。 他一把摘下它來,繼續往街道上追去。 這是一個不大的村落,看不到邊緣,因為邊緣處一無所有,八方四野漸漸變得透明,然后消失,遠眺只能看見一片虛無。 大地在震動,仿佛被抬起的桌子,成為一個傾斜的平面。沒有太陽的蒼藍色天空也開始劇烈顫動,波光粼粼,翻滾起大浪。 周圍的一切都在隨著白雪一道融化,房屋在傾塌,街道在龜裂,行人在扭曲…… 她看著張大夫笑著看她,身體一點點地散化成飛雪,他脖子上掛著的那串她今早用線穿起來的梔子掉落在地上。 她在心里放聲尖叫,卻聽到整個天空都回蕩著她凄厲的喊聲,回蕩在這即將毀滅的世界,猶如鴻蒙之音,驚天動地,伴隨著巨浪拍岸、電閃雷鳴,還有從古至今,億萬生靈的死生痛哭、凄凄哀啼。 怎么了? 這一切都怎么了?她癱倒在地,手里抓著那串梔子,梔子在她觸碰的剎那也迅速凋零,化作齏粉。 “小骨!” 男子的心幾平被她這聲凄厲的叫喊震碎了。他追上前,將驚慌失措的她抱在懷里。 “不要害怕,是師父啊?!?/br> 她許久才平靜下來,抬起頭,看著他的臉,那臉是那樣陌生,又是那樣熟悉。 “師父?” “聽我的話,閉上眼睛,睡著了,一切就都不存在了?!?/br> 男子抱住她,絲毫無視身邊山傾海倒、世界末日般的景象。 六百零一、六百零二、六百零三……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要觸碰他的臉,半途又縮了回來,摸摸自己的臉,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已淚流滿面。 突然,骨子里不知從哪兒涌出仿佛積壓了幾世的傷悲和困頓疲倦。 她在他懷里慢慢閉上了眼睛。 男子只是緊緊抱住她,身后的巨大房屋轟然傾倒,狠狠朝他們砸下。 漫天黑雪,天空是詭異的深紫色。到處都飄著燃燒后的香紙,仿佛下著永無止境的傾城之雪。這是他毀滅后的世界,生機滅絕,只剩下一片劫灰。 白子畫手一揚,仙索松落,十七根銷魂釘從她身體里脫出,花千骨從誅仙柱上狠狠摔在了地上,十七個窟窿血流如注。 “雖然花千骨是長留乃至天下的罪人,卻究竟是我白子畫的徒弟。是我管教不嚴,遺禍蒼生,接下來的刑罰,由我親自執行?!?/br> 那聲音空洞陌生,聽在耳中,分明是另外一個人所說。 鮮血漫過腳邊,他視若無睹,舉起了斷念劍。 “不要!師父,求你,不要……至少不要用斷念……”小骨哭喊著,聲音凄厲。她一只手抱住他的腿,一只手使勁地抓住斷念劍的劍柄,卻只是從劍上抓下來當初拜師時他賜給她、后來被她當作劍穗掛著的那兩個五彩透明的宮鈴…… 寒光劃過,手起劍落,沒有絲毫猶豫?;ㄇЧ巧砩洗蟠笮⌒〉臍獾篮脱廊勘淮唐?,真氣和內力流瀉出來,全身筋脈沒有一處不被挑斷。 整整一百零一劍,她死尸一樣倒在地上,微微抽搐著,眼神空洞,面色呆滯,再不能動,更多的鮮血奔涌而出。 冰冷、黏稠、紅色的血液像有生命一樣在地上緩慢爬行,然后藤蔓一樣纏著他的腿往上,接著觸手一樣刺了進去,在他的身體里鉆探迂回。 他從未感覺如此痛苦,已經分不清疼痛的部位是他替她承受那六十四根銷魂釘的位置,還是他的心。 終于,那曾經冷硬如冰的心被她的血液刺破,盛開出一朵巨大的血色紅蓮,鮮艷妖冶,撕裂了他的胸膛,骨刺森森,他彎下腰低喘,疼痛得連靈魂都在顫抖。 一個聲音在耳邊凄凄地說: “師父,你不要小骨了么?” 白子畫猛然咯出一口鮮血,從夢里醒了過來。 窗外,寒月一鉤,冷光瘆人。 他翻身坐起,面無表情地擦去唇角的血跡,低下頭,借著窗外桃花下的一片月影,看著手中那幾乎快要泯滅光芒的驗生石。 小骨,快要死了…… 他昏昏沉沉,病了一月有余,始終把花千骨的驗生石緊握手中,哪怕昏迷不醒。 這已經是花千骨被釘銷魂釘、廢道行、剔仙骨、挑筋脈,被逐到蠻荒的第三十八天了。白子畫自以為她身負妖神之力,定然不會有事,會慢慢康復??墒球炆€是一日比一日暗淡。 夜夜驚心。 他也仿佛只剩下了最后吊著的那口氣,茍延殘喘。他算準了她的妖神之力,還派了哼唧獸去蠻荒照看她,卻終究漏了一點,她自己根本不想再活下去。 一道青影飄然落于院中。 “如何?”白子畫巍然不動,語氣卻染上了一縷未曾有過的迫切。 笙簫默猶豫半晌,終推門而入,走到他榻前,蹲下身子,望著他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擔憂而哀傷地搖了搖頭。 “還是沒有尋到。瀚海大戰時,遺神書就已灰飛煙滅?!?/br> 聽完,白子畫面無表情,一頭栽倒。笙簫默一驚,連忙上前抱住他。 “你這又是何苦?你平生就這一個弟子,想辦法接她出來吧,她受的罪早已足夠抵她犯下的錯?!?/br> 白子畫緩緩站起身來,那從前超凡屹立于九天之上的長留上仙,此刻單薄蒼白得如同一縷煙塵,仿佛隨時都會隨風化去。 “沒有遺神書,就決計不能讓她出蠻荒?!?/br> 白子畫的語氣依然冷漠而堅定。他披上外衫,強撐精神,大步朝外走去。 笙簫默著急,攔在他身前:“這么晚了,你傷得如此之重,還要去哪兒?” “只剩最后一個辦法了,我一定要找到遺神書?!?/br> “遺神書已經不存在了?!?/br> 不,有一個地方,一定還在?!?/br> “我幫你去找,你躺下好好休養,行不行?這時候大師兄若找不到你,會擔心得發瘋的!” 白子畫搖了搖頭:“這次,只能我自己去?!?/br> “師兄!” 白子畫已經御風飛離絕情殿,迅速化作鉤月旁的一點白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