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房間里一片狼藉,他從來都沒有這么失態,更沒有這么憤怒過。哪怕沒了道行,他仙心依舊,并未覺得一切有什么不同,他還是他??墒钱斔l現自己原來像個凡人一樣有血有rou有骯臟而丑陋的欲望,不由變得狼狽而恐慌。 這就是你想要的?這就是你想要的? 大腦被怒火充斥著,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所以當花千骨開門進來的時候,他想也沒想的順手抓起個茶杯就狠狠砸了過去。 花千骨沒有躲,神情帶幾分木訥,茶杯迎面砸在她額上,悶悶的一聲響,血很快順著左眼流下臉頰,然后傷口又瞬間閉合了。 白子畫愣在那里,能看見她平靜眼底深處的悲哀。 自己又一次傷害她了。 突然很想說對不起,可是為什么要說,錯的明明是她! “對不起?!边@句話卻是花千骨先說了,看著白子畫因為中藥而完全不同于平時冷漠疏離的模樣她有些錯愕。睫毛被染紅了,血流進眼睛里微微刺痛著。她伸手用袖子隨意一抹,感覺到和過去一樣死水般的麻木冰冷又全部回來了。 這一杯子砸掉了他們所有看似和諧的假象,砸掉了她所有心存的僥幸和幻想,突然明白,她和白子畫之間就是做戲也再演不下去了。 “我幫你把藥逼出來?!被ㄇЧ巧锨耙徊?,白子畫連退三步。顫抖著聲音吼道:“不用了,滾出去!” 看著他冷冽而鄙夷的眼神,花千骨手腳更加冰冷了,慢慢退了一步,然后轉身離開。 仿佛走在云上,腳步虛虛浮浮,她一臉自嘲的笑著,眼神空洞。 花千骨,他恨你,恨當初為什么要收你為徒,恨你害得他身敗名裂,恨你害死了那么多人害得六界不得安生,恨你挾制他每晚陪你做出讓他覺得羞辱的事,恨你讓他失了仙身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一直都努力壓抑著的恨意,如今終于爆發出來。而你,的確是可恨的。 養你育你辛苦教導你,為了救你身中劇毒,替你承擔罪責受了那么多顆消魂釘,為了包庇你成為長留和六界的罪人還失了仙身,從堂堂一個上仙落到今日不得不忍受劣質春藥之苦的地步?;ㄇЧ?,你有什么好怨的?他始終被你拖累,為你贖罪,從未忘卻推卸過自己為人師的責任。而你呢?你的苦,都是活該都是自找的。憑什么事到如今,還要拖著他拖著整個六界和你一起痛苦?你難道就永遠只能自哀自憐,屈服于命運,等著別人一次次為你犧牲么? 踉蹌回到殿里,竹染看到她神不守舍的樣子知道目的達到,卻又不知為何又有一絲心軟。 “沒事吧?” “紫、紫薰呢?” “她?”竹染不知道她為何此時會問起紫薰淺夏,“她閉關入定大半年了,不知道神魂現在在哪飄著。神尊要見她么?” “是的,立刻?!?/br> 花千骨突然羨慕起紫薰淺夏來,這些年,她反而想通了,重新找回平靜,不問世事,悉心制藥調香,而自己卻不知道要何時才能放下。 仿佛遭受烈火焚身之苦,白子畫奮力壓制疏導。他不信,他連一個小小的春藥都奈何不了。 門再次開了,除了花千骨不會有人敢進來。他心頭怒火更甚,她到底想要什么,難道真愚蠢到以為可以靠這種爛俗的方法得到自己么?多年用心教出來個孽障也就罷了,難道還是個傻子? 可是自己為什么會那么害怕的著急趕她走,是生氣是厭惡?還是說其實沒有克制住自己的信心,怕做出什么錯事? 身體劇烈顫抖著,她的媚眼如絲不斷在腦海中閃現,像一個魔咒。她撫摸他吮吸他咬碎他,緊緊融為一體。 “我說滾聽見沒有!”再次聲音沙啞的咆哮,不肯回頭,他知道這次自己絕對再狠不下心往她頭上擲一個杯子。 “子畫?”聲音溫柔的試探,卻滿懷關切。 白子畫猛的抬頭,眼前的人居然是紫薰淺夏。像被人狠狠一悶棍,頭腦頓時清醒大半。 “你怎么來了?” “是小骨,她讓我來給你送藥?!弊限箿\夏揚了揚手中的那個瓷瓶,臉有些紅,為什么子畫會中春毒的?他為什么又會在云宮里面,她不在的這些日子貌似發生了許多事情。 “她特意讓你,來給我送藥?”白子畫身上彌漫著一股從未有過的危險氣息,瞇起的雙眼,充斥著更多的怒氣,那個“你”字如刻意強調般拖得長長的。 紫薰淺夏過去眉間的戾氣不見了,墮天的印記也淡了許多。有些不敢對視白子畫,他變了好多,氣質變了,連眼神都變了。怎么說呢,變得更像個人了,不過或許這是因為他此刻中毒了的原因。 “她什么也沒說,只說你中毒了,讓我來給你送藥?!睕]說中什么毒,就只把解藥給她,卻沒想到她急急忙忙的趕來一看…… “好,很好?!卑鬃赢嬘行┮а狼旋X的說,手中茶盞被他捏個粉碎。 他怎么會不懂花千骨的意思,分明就是給他送了兩份解藥來,一個瓷瓶一個紫薰淺夏。好啊,真是太好了??上?,他兩樣都不要。 “不用了,你馬上出去!”他的聲音低沉而威嚴。 “可是子畫……”紫薰淺夏看他快要挺不住了,上前幾步想要扶他。 “我說出去!”白子畫大聲吼道,雙目赤紅。一掌將她推出老遠,卻再壓制不住,猛的噴出一口血來,暈死過去。 紫薰淺夏連忙上前封住他逆流的血脈,喂了解藥給他,扶他在榻上躺下。望了望四周,這是小骨的房間…… 花千骨一直佇立在院子里,紫薰淺夏進去已經很久了,房門始終沒打開過。白子畫現在一定更加恨她了吧,她苦笑一下,慢慢轉身離開。 到了關押霓漫天的地方,如今的她已經被折磨的瘋瘋癲癲了。時哭時笑,時求時罵,更多的時候一個人對著空氣假裝和落十一在說話,回憶述說著過去的一點一滴。 花千骨看著,聽著,很久很久。慢慢舉起手驅散她身上的各類蠱蟲,一點點恢復生長她的血rou。 因為疼痛,霓漫天慘叫著扭動掙扎。 “花千骨!你又想做什么?” “我累了,不想跟你玩了?!?/br> “哈哈哈,終于肯殺我了么?想向我向世人展現你的慈悲?” “我說過,我不會殺你,臟了我的手。你一輩子都愛漂亮,我讓你死的有尊嚴,你自盡吧?!?/br> 霓漫天感覺自己又能看見,能站起來了,除了被白子畫斬斷的右臂,基本上都已恢復。壓抑已久的憤怒和憎恨排山倒海而來,唯一的心念就是殺了花千骨??墒钱吘箾]了法力,只能瘋狗一樣撲了上去,然后狠狠的一口咬住了花千骨的左手。 花千骨眼神一片空洞,遲鈍的輕輕揮了揮,霓漫天立刻飛出去狠狠的撞在墻上,斷了肋骨。 “我肯讓你死,不是因為原諒了你,你殺了對我最重要的人,我依然恨你。只是一切,都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為什么,受了這么多折磨,事到如今,你仍然一點也不覺得懺悔不覺得自己做錯?” “我為什么要懺悔,再重來一百次我依然想要殺你殺糖寶那賤人!” 花千骨沉默,每個人的想法和觀念都不一樣,你覺得是錯的事,別人不一定覺得,或許她想讓霓漫天后悔,從一開始就錯了。 “我不會讓糖寶就這樣死的,它會再回到我身邊?!?/br> “哈哈哈,花千骨,你以為你是神就真的可以扭轉一切了么?就算你讓糖寶活過來又怎樣?你親手殺了她最愛的男人,你以為她會原諒你?” 猶如大冬天里又被潑了盆冷水,花千骨整個都冰凍僵硬了。不由微微退了一步,聲音顫抖起來,使勁搖著頭。 “不會的!糖寶最愛的人是我!她不會因為十一而恨我!絕對不會!” “笑話,若糖寶殺了白子畫,你又怎么想,你會一點都不怨她么?還能像以前一樣朝夕相處?” 花千骨的眼里被久未出現的惶恐所充斥:“我、我既然可以讓糖寶復生,就一定可以讓落十一也再活過來!” 霓漫天絕望的仰頭大笑:“花千骨,你沒聽說過么?被神親手殺死的人,又怎么還可能復生?” 腦中轟然一下,一切都倒塌了?;ㄇЧ菬o力的靠在墻上,不可置信的搖著頭:“你在騙我!你騙我!你們每個人都騙我!” 藍雨瀾風騙她,放出了妖神。輕水騙她,以為她們是最好的朋友。殺阡陌騙她,其實一直把她當作琉夏的替身。竹染騙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利用她。白子畫騙她,接近她只是想要瓦解她殺了她。連東方都騙她,就算死了,所有的一切還是全在他的計劃之中。 為什么會這樣?她真的就那么傻,世上所有的人都要欺騙她? 霓漫天得意的笑,很滿意看到自己的目的達到。她的確是隨口編的,神界消亡近萬年,她又怎么會清楚。不過只要花千骨相信就好,她最大的弱點便是在危急和憤怒的時刻無法冷靜。害白子畫中毒是這樣,以為能救朔風結果卻放了妖神出世也是這樣。 再一次親手將花千骨推至絕望的邊緣,這種報復的感覺真是痛快啊,她可以瞑目了。 霓漫天把頭用力往墻上一撞,鮮血四濺,身子慢慢滑下。眼睛依然詭異而陰險的對著花千骨笑,她終于可以去見落十一了。 “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或許生生世世我們都只能做仇敵,勢不兩立?!?/br> 花千骨就這樣看著霓漫天緩慢的氣絕身亡,臉上掛著滿足的笑。 她已經從痛苦中完全解脫了,自己呢? 第127章 水墨如冰 霓漫天死的事,讓竹染完全震驚,這時間比他預料的提前了太多,是因為白子畫么?還是她再也無法忍受那個殘忍冷漠的自己了? 要親手掐斷自己生存的維系是不容易的。他知道花千骨看開了,又或者說是放棄了,連他匯報三千妖殺進程的時候,都顯得意興闌珊。 她再沒有去見過白子畫,獨自搬到了般若殿里。開始沒日沒夜的閉關,閉關出來就在殿里大肆擺宴??粗車耗y舞,自己則滴酒不沾的聽著絲竹琴簫斜倚在榻上淺睡。 整個人都變了,不再冷冰冰而變得似乎有些木訥,也不能說是木訥,而應該說她時常出神,對周遭的反應都遲緩了許多。語氣淡淡的,不再掩飾什么,眉眼間帶著決然,眼神透徹而空明,又有一絲悲哀的氣息經久不散。 又是通宵的夜宴,宿醉的妖魔在殿下肆意調笑,到處充斥著一股荒亂yin靡的味道?;ㄇЧ菍σ磺蟹路鹨暥灰?,安靜的在最高處的紫金榻上睡著,案上只放了一盤瓜果一杯清茶。最近妖力的過度消耗讓她疲憊不堪,可是之前養成了壞習慣,沒有白子畫的陪伴很難睡踏實。而且當想通了一切,也下決心要做的時候,她居然開始害怕起黑暗和寂靜來。將自己置身于燈火通明中,聽著周圍吹拉彈唱和嬉笑怒罵聲,被眾人所包圍陪伴著,反而能夠心安。 突然有一雙手伸到自己肩上輕輕捏揉,她一把握住,慢慢睜開眼。一張漂亮到不真實的臉顯得慌亂而又無辜,眸子猶如世上最清澈透亮的水晶。 她輕嘆一口氣,突然一只捏著顆葡萄的手又伸到嘴邊。另一個出塵的男子正努力擠出笑容看著她。 “不用了,你們都退下去?!被ㄇЧ强嘈?,抬頭看著旁邊的竹染。最近他總找些絕色的男子來伺候她,甚至找畫師畫了許多畫卷,或直接像這樣在宴上帶著人讓花千骨挑選。一副勢必要為她找幾個男寵來打發時間的模樣,美其名曰將功贖罪。 很顯然那兩個男子更為懼怕的是竹染,仍一動不動。 竹染語調輕松:“喜歡哪一個?” “別鬧了,你知道我不好男色,把他們都放了吧?!币驗榛ㄇЧ窍矚g白子畫的原因,竹染找來的大多是出塵的仙,而不是魅惑的妖魔。 “神尊總不能這么惦記著白子畫一輩子,往后日子還長,也應該為自己做點打算。這世上出色的男子多得去了,只要神尊想要,沒有得不到的,何苦執著于白子畫。這男女間的樂事,只要神尊體會過,一定會喜歡的?!?/br> 花千骨不由笑了起來:“你自己難道不是酒色不沾?” 竹染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花千骨道:“你若自卑絕貪池水留下的疤,我可以讓你恢復成以前的模樣。你若借口事情太忙,現在大局已定,六界全在你的手里。我看你每天沒事做,給我忙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如自己好好逍遙快活。你若是不喜歡這些,應知我也是不喜歡的。我知道你在擔心我,不過你也明白靠著酒色不可能緩解任何痛苦。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放心?!?/br> 竹染顯然有些錯愕,她說他擔心她?擔心?這么久以來他們一直都處在相互利用相互敵對相互戒備的位置。她為什么會覺得自己是在擔心她? 很久沒聽過她一口氣說那么多話,眼底全是溫和,連說話的語氣都變了。最近她對自己的確十分寬容甚至是縱容,不管是之前給白子畫下藥還是如今的刻意招惹,都未曾有過半分怒意或是斥責。 她又撤下冰冷的防衛回到當初的那個樣子了么?還是說真的把一切都看破,什么都不在乎了? 竹染無奈輕笑,就算一切都看破,我倒想看看你放不放得下白子畫。 從殺阡陌處出來,花千骨的神色稍稍舒展些了。每隔幾日,她總要去陪陪他,一個人對著安靜沉睡中的他絮絮叨叨、喃喃自語。 突然隱隱約約聽見一陣撫琴的聲音,行云流水一般,自由而超脫,不由叫人心生向往。云宮里有誰會有這個閑情逸致撫琴?莫非是白子畫?不對,不是他,他的琴聲一貫內斂,不可能這么灑脫。 有些好奇的尋著琴音去了,沒想到會隔那么遠,看來撫琴之人不但技藝高超,內力也十分深厚。掠過不知多少朵云彩,終于來到一小小的偏殿之上。簡陋歸簡陋,白雪覆蓋的院中竟種滿了桃花,銀裝素裹下也依舊競相開放。一白衣男子背對著她,正坐在樹下悠閑的撫琴,周身灑落桃花瓣瓣。 胸口如捶重擊,那背影和身姿,簡直像極了白子畫,不過她知道不是他。 聽著琴音,不由有些神游天外的慢慢從空中落下,立在飛檐上,安靜的望著他。琴聲時起時落,和著風聲輕輕述說。往日和白子畫在絕情殿上的快樂日子又一點點浮現在眼前,心中涌起無限酸楚,沒有淚卻止不住輕嘆一聲。 琴聲戛然而止。男子轉過頭來看見她,眼里全是驚訝。 花千骨也整個癡傻了。那男子墨發垂蕩,眉目清雅,如同從畫中走出一般。論仙姿論氣質,就是白子畫也不遑多讓。但是卻不似白子畫那般冷漠遙遠,怎么看怎么舒服。 仿佛瞬間又回到那年瑤池初見時,花開如海,風過如浪,白子畫步步生蓮的朝她走來。她,失了魂魄。 “你是誰?”男子開口問她,聲音像是月夜下古琴的空鳴,溫和又帶幾分淡漠,如清風流水般環繞住她。 “我是誰?”花千骨依然沒有回過神來,只是跟著迷茫的低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