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阿四......”軒轅徹幾次開口,最終化為一聲低嘆。猶如午夜夢回時的低語,輕輕落在誰的心田,然后尚未激起一絲漣漪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逆光之中,阿四看不清他的表情,卻也不想看清。松垮的領口,汗濕的鬢角,還有那身凌亂的華衣,她垂下頭來一聲冷笑,就此不再說話。 蘇幕遮看了眼被搶走的繡花鞋,又掃了掃軒轅徹凌亂不堪的華衣,最后沖著著低眉斂目的阿四揚起嘴角。 “叩見太子殿下?!逼铺旎牡?,蘇幕遮完完整整地行了一禮,甚至心情頗好地為軒轅徹撣去了肩上的落葉,道,“殿下的行宮亭臺樓閣,雕梁畫棟,蘇某這一路走來差點便被迷花了眼,真是大開眼界啊?!?/br> 軒轅徹來不及與阿四說些什么,便被蘇幕遮氣得夠嗆! 找了一幫子人前去砍人,結果被砍之人不僅笑嘻嘻地跑到了自己家里,還大搖大擺地與自己的女人眉來眼去...... 任誰攤上這等破事兒也高興不起來,更何況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然而,這廂一波未平,另一波又要起嗎? 當然不能! 于是,軒轅徹只能鐵青著臉低喝,“來人!” 話音未落,便有侍衛滿頭是汗地跑了過來,行禮道,“叩見殿下,蘇公子他非要......” 軒轅徹寒著臉擺了擺手,沉聲道,“貴客臨門,怎可怠慢如斯?”又道,“愣著做什么,還不趕緊領下去歇息?!” “是?!?/br> 蘇幕遮也不多言,最后看了眼默不作聲的阿四,然后緩緩退下。與軒轅徹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忽地玩味一笑,不緊不慢道,“啊對了殿下,聽說,虓虎將軍的三公子從行宮回去后便一病不起。何將軍聞言驚怒交加,正上奏今上要回京探病呢......” 軒轅徹聞言一震,繼而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對那侍衛道,“孤此時分、身乏術,你去請了吳語過來,蘇公子遠來是客,切莫怠慢了才是?!?/br> “是?!?/br> 蘇幕遮笑意盈盈地越行越遠,柳樹下便就此安靜了下來。 軒轅徹環顧四周,苦笑道,“知道為何這浣紗院被燒成一片廢墟,我仍不讓人修葺么?” 浣紗院被阿四一把火燒了個干凈,唯一幸存的便是那棵搖搖欲墜的柳樹。殘陽映照下,它弓著背,好似垂垂老矣,盡是滄桑頹敗。 阿四揉了揉眼睛,總覺得盈滿鼻間的煙熏味兒,刺得她眼睛酸疼酸疼。 軒轅徹見阿四不答話,忽然心底荒涼,于是指著那殘垣斷壁,緩緩道,“這浣紗院就如同你我之過往,一把火下去,便是鑲金嵌玉,也回不到從前。既然不能回去,便不回去?!?/br> 他雙眸閃動,似有萬語千言,卻終究搖頭一笑,道,“阿四,我從不后悔。如果,如果還有一次機會,我軒轅徹依然會這樣做!” 寒風呼嘯,帶起兩人的發絲衣帶,也帶走軒轅徹臉上的無奈與蒼涼。他閉了閉眼,朝著阿四緩緩走去。 明明只有幾步之遠,他卻走得那樣緩慢又認真。好似步步千斤壓頂,又好似處處都有陷阱埋伏。而當他終于站到阿四面前的時候,甚至連手都有些顫抖起來。 他看著阿四那雙圓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阿四,我忽然慶幸自己曾經辜負于你。如此,他日那宮墻之內,你便永遠是最純粹的你?!?/br> 阿四陡然一驚,怔怔盯著近在咫尺的容顏,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卻見軒轅徹驀地旋身過去,背對著自己負手而立。 “為帝王者,審時度勢,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心寬以容天下,胸廣以納百川!然,這些還遠遠不夠,帝王道術,有道亦有術。于是便又有帝王之道與帝王之術。想常人之不能想,忍常人之不能忍!便是天地崩塌,也要咬緊牙關,去拓出一片疆土!” 阿四默然站在原地,仿佛再一次失憶般,陌生不已地看著那男人的背影。 原來時隔多年,阿徹早已不是當年的阿徹。他的肩背愈發寬闊,身子愈發挺拔,渾身上下全然沒有了當年的那一絲孤勇。 他是一國儲君,是軒轅國未來的一國之君! 寒風凜冽,衣袂翻飛,軒轅徹驀然回過身來。 他的雙眼莫名有些發紅,卻又笑得恣意暢快,“阿四,你便看著!看這四海天下,看這江川山河,究竟落入誰人掌中!又究竟是誰,真正笑到了最后!” 風過無痕,落葉無聲,軒轅徹這一番話語卻好似利劍一般刺進自己的心田。這短短的一剎那,阿四甚至覺得那個曾經的軒轅徹又回來了!又或者,那個曾經的軒轅徹其實從未存在...... 阿四想不通,便也不再去想。 她低頭理了理鬢發,疲憊道,“殿下心懷天下,阿四卻只是一個阿四而已。她想要的不多,卻偏偏是你無法給的?!?/br> 話落,寂靜無聲。 待到寒風再起,軒轅徹哈哈而笑,卻撇過臉不肯再看對面的女人?!肮孪胍膮s也不多,如今萬事俱備,便只差你手中的一幅畫而已?!?/br> 阿四聞言喉中一哽,抬眸道,“畫可以給殿下,但,用什么來換?” 軒轅徹似是受不住這迎面襲來的狂風,負著手背過身去,才道,“阿四你想要什么?” “阿四想要還外祖一個清白!” “已故帝師封太傅?”軒轅徹說到此處想了想,才道,“若是孤告訴你,關于此事,孤也是一知半解,知之不詳,你信是不信?” “殿下曾親口說此案與那左相府有關,此時又是何出此言?” “封太傅遇害的確與左相府相關。但他為何被牽扯進謀逆一案,,孤三年前就查過??上У氖?,每每查到一絲線索,就會被無端掐斷,仿佛有人在暗中窺視,無論是誰,只要稍有異動,便被抹得了無痕跡?!?/br> “殿下的意思是......”阿四背后寒毛直豎,口氣也跟著沉重起來,“殿下的意思是,阿四的外祖死得果然蹊蹺。而且非常有可能,幕后黑手計謀了得,甚至握有重權?” “孤只是覺得此案蹊蹺,但究竟兇手是誰,至今查不出什么有價值的線索?!?/br> 阿四不信,咄咄逼人道,“難道普天之下,竟還有人膽敢算計你太子殿下,甚至比一國儲君還要位高權重?” 軒轅徹淡淡一笑,“京城形勢錯綜復雜,便是那皇宮內院的婦人把戲,也離不開朝堂中人的運籌帷幄。若論真正的位高權重,不是皇帝,更不是孤,乃是上下朝臣,乃是內外形勢?!?/br> 阿四聽得愈發糊涂,苦澀道,“殿下莫不是在告訴阿四,外祖之死便如此算了?”頓了頓,她連連倒退幾步,搖頭道,“不,我不甘心!若是,若是查不出真相,我便毀了那畫!” 軒轅徹聞言一僵,良久方才嘆息道,“你......你便是如此,一直未變。也罷,孤愿意再試一試,但丑話在前,無論結果如何,那幅畫,歸我?!?/br> 寒風中,柳樹下,有一男一女擊掌為誓。 不是金石之盟,不是你儂我儂,只是一場你情我愿的交易。 陰謀陽謀,冰冷徹骨。 僅此而已。 ☆、第92章 明暗交錯 軒轅徹踏進書房的時候,蘇幕遮正凝神站在一方桌案前。 房門打開又被關上,蘇幕遮卻好似入了神一般,自顧自地喃喃不停: “筆力遒勁,干凈利落,唔,好字啊好字!” 軒轅徹心中好奇,順勢去看,便見那雪白的紙上寫著一行大字:三日后,紅袖樓,絕命擊殺蘇幕遮! 再念及之前提到的虓虎將軍一事,太子殿下胸口驀地騰起一股怒氣,隨之,臉色也越發難看起來。 蘇幕遮卻猶自不知,一如繼往地搖頭晃腦,嘆賞不已,道,“不料太子殿下不但胸有溝壑,還寫得一手好字。這起筆落勢,嘖嘖嘖,堪稱書法典范,果然不愧為真龍之子啊......” 軒轅徹忍無可忍,沉聲道,“蘇公子?!?/br> “咦,”蘇幕遮夸張地驚叫一聲,才道,“殿下來得好快啊?!?/br> 軒轅徹冷哼一聲,回身坐在了紅木椅上,要笑不笑道,“孤若是不來,蘇公子怕是要將這書房翻一個底朝天了?!?/br> “不敢?!碧K幕遮躬身一禮,道,“蘇某以后還要在殿下跟前討生活,豈敢放肆?” “哦?”軒轅徹聞言吃驚不已,挑眉道,“卻不知蘇公子怎生又想通了?” 蘇幕遮揚眉一笑,嘆氣道,“之前的確是蘇某太過篤定,幸得殿下點撥,方才幡然醒悟。蘇某雖不愿封侯拜相,卻也想為這天下,也為殿下盡一絲綿薄之力的?!?/br> “好,好,好!”軒轅徹連說三個好字,簡直是喜上眉梢。然而,尚來不及斂去笑意,便又猛地僵在原地,冷聲道,“聽說,蘇公子有一面太子令牌?” 蘇幕遮面有愧色,端端正正行了一禮,道,“那面令牌雖乃純金打造,卻是個假貨。蘇某一介平民,怎會有那太子令牌?唉,實在是殿下身份尊貴,蘇某若不出此招,恐怕是再也見不到殿下您了?!?/br> 軒轅徹想到自己拉攏不成,便派了幾批殺手前去,當下也有些尷尬。 卻聽蘇幕遮慢吞吞道,“再者,這太子令牌乃是代代相傳,普天之下有且只有一面。想必殿下的令牌定然還在,既然如此,那我蘇幕遮怎有那個本事變出一面來呢?” 軒轅徹點頭一笑,卻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蹙眉道,“話雖如此,凡事卻也有個萬一。便是這太子令牌,也的確不只這一面的?!?/br> “嗯?”蘇幕遮驀地抬眸,頓了頓,方道,“殿下,說的是什么?” 軒轅徹聞言一震,笑了笑,“哦,無事,沒說什么?!庇殖烈靼肷?,轉言道,“上次在紅袖樓,你說曾與阿四同床......” 軒轅徹說不下去,蘇幕遮卻哈哈笑了起來,道,“殿下誤會了,那次乃是情況危急,切莫污了阿四姑娘清譽才是?!?/br> 軒轅徹舒了口氣,卻不料蘇幕遮緊接著說道,“不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蘇某的確心儀阿四姑娘久矣?!?/br> 軒轅徹面色一白,寒聲道,“你明明知道她曾是孤的......難道,不怕孤一怒之下殺了你?” 蘇幕遮輕輕一笑,“蘇某當然怕死,但蘇某卻也知道殿下求賢若渴,怎會為了區區一女人,壞了大事呢?尤其,還是在虓虎大將軍即將回京的節骨眼上?!?/br> 軒轅徹雙眸微瞇,掩住其中暗光,沉聲道,“蘇公子這是在威脅孤?” “蘇幕遮不敢?”蘇幕遮躬身作禮,恭敬道,“蘇某既然做了殿下的門客,便要為殿下著想。便如阿四姑娘,她若已經心死,殿下就算想得再多也是無濟于事?!?/br> 軒轅徹側過臉龐,嘆息道,“她曾說,眼淚也會結疤......” 蘇幕遮嘴角彎起,又立刻垂下,隨之嘆息道,“萬事皆有定律,殿下乃是天命所歸,卻也自己的愛別離、怨憎會和求不得?!?/br> 軒轅徹眼中一燙,停了一停才回眸道,“相識多年,蘇兄,你果然知孤甚多。若是你我聯手,莫說這軒轅國,便是那南疆與北地,也定如囊中取物。而虓虎將軍府,更是不值一提?!?/br> 說到這兒,他又頓了頓,瞥了眼立在跟前的蘇幕遮緩緩道,“說來也怪,那刑關原本好好的,為何從梨山回去便一病不起?” “若是擔心何將軍會因刑關公子之事遷怒,蘇某有一計,能解殿下之憂?!?/br> 軒轅徹大喜,道,“孤就喜歡與聰明人說話,不知蘇兄有何妙法?” 蘇幕遮淡淡一笑,胸有成竹道,“殿下心懷天下,此等小事便交給蘇某人即可。只需三日,刑關不但能恢復如初,甚至能為殿下跑一趟邕州?!?/br> 軒轅徹眼中精光一閃,默了一默,緩緩站起身來道,“若是蘇兄能讓那虓虎將軍府站到孤這一邊,莫說封侯拜相,便是......便是阿四......” 蘇幕遮低眉垂目,看不清眸中神色,只聽得他諾諾道,“多謝殿下,此事不急,倒是潘尚書此人,蘇某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br> “講?!?/br> 蘇幕遮似有猶豫,道,“兵部尚書潘大人出身將軍世家,其身后是潘家軍,乃至西北聯營,但......” “蘇兄有話,不妨直說?!?/br> “但今上對兵權甚是敏感,如今英雄遲暮,心中何想更是難以捉摸。此時此景,殿下若是公然親近潘府,恐怕......” 軒轅徹臉色一凜,只閉了閉眼,便沖著門外吩咐,“來人,將吳語大人請來書房議事!” ...... 蘇幕遮被安排在了偏角的西院,里面青松梅林,小屋成排,頗為雅致。 華燈初上,院中內室也燃起了一暖小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