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曾幾何時,在那個臟亂的雨巷,他第一次見到了小池。那時候的小池才剛剛來到京城尋親,也不知是不是吃得太差,長得干干瘦瘦。渾身上下,便只那一雙水亮圓潤的大眼睛格外好看。 她便是用那雙好看的眼睛看著自己,小心翼翼地問,“喂,你,要躲雨嗎?” 軒轅徹早已不記得自己后來說過什么,只記得小池吃力地踮著腳,將手中那把油紙傘全部遮在了自己頭頂。 彼時不知哪家歌女正倚窗而唱,唱得他心中狂跳不止,至今也難以忘懷。 “殿下,時辰不早了?!?/br> 軒轅徹被柳護衛輕輕點醒,伸手捏了捏鼻梁,默然往馬車走去。 “殿下,卑職剛才在紅袖樓看到了兵部侍郎劉大人,不知跟誰坐在包房,相談甚歡,您看......”柳護衛想起之前那輛馬車,一邊護著軒轅徹往外走,一邊下意識問道。 軒轅徹默了片刻,淡淡道,“無妨,劉侍郎雖是朝廷的老人,但一向中立,出來聽戲遇到相識之人多說了幾句,倒也不必在意?!闭f到這里,忽然停了腳步,對身后的吳語道,“倒是兵部尚書那邊,要勞太師多多費神?!?/br> 吳語點頭笑道,“殿下放心,潘尚書心里門兒清。更何況,托太子妃的福,潘二小姐來宮中玩耍的次數愈發多了?!?/br> 軒轅徹聽后嘴角浮上些許笑意,“阿瑤不愧為左相嫡三女,賢良有德,深知孤的心意?!?/br> 馬車朝著皇宮緩緩而去,載著深深寒意與心滿意足,轉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紅袖樓里的阿四對這一切毫無所覺,她還在為新結交了朋友感到高興,最終帶著甜甜的笑意進入了夢鄉。 夢中,那場雨簌簌有聲,似乎永遠也不會停下。 阿四又一次站在臟亂濕臭的小巷里,而不遠處,有個渾身是血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她連忙撐開油紙傘,跑過去為他遮雨,口中急急道,“喂,你是誰?” 那少年猛然抬起頭來,微微勾起的眉眼帶著說不出的冷意。阿四正自納悶,卻見那少年勾唇一笑,回手就是一劍! 劍尖冰冷,直接穿透了她的左胸。 阿四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隨后腿一軟倒下,濺起了難聞的水花。她嘴唇翕動,幾次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如塞了一團泥,吐不出任何字來。 而那少年卻剎那間錦衣黃袍,他負手而立,淡漠著俊美高貴的臉,嘆息道,“看在你多年伺候的份上,允你全尸吧?!?/br> 涼風順著窟窿穿胸而過,阿四去看,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赤、裸著身子,躺在雜草叢生的山間。濃云賽墨,蟄雷轟鳴,大雨傾盆而下,阿四越發覺得皮rou翻卷的胸口疼得出奇。 焦急間,頭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明明溫潤得如同古玉劃過水面,卻偏偏冰涼徹骨,他說,“死了?” 阿四心中陡然一驚,慌忙抬頭細看。入目的卻是一雙厚底黑皮軟靴。再往上最先看到的是一把青傘,青色的傘面配的是翠竹柄,傘柄被凝脂白玉般的手握住,有道不明的風流。 “你是?” 阿四遲疑地開口,得來的卻是斜斜劈下的閃電,刺得她雙目生疼,耳中嗡嗡作響...... 阿四醒過來的時候渾身是汗,連頭發絲都已濕透。她抖著手將放在床邊的油紙傘拿了起來:翠竹柄,青傘面,竟與夢中那人所執一模一樣! 她心如擂鼓,咚咚直跳,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男人的聲音,分明就是......蘇!幕!遮! 是了是了! 蘇幕遮就是陰司的先生,的確是他救了自己。但是,他明明出手相救,又為何要抹去自己的記憶,甚至禁錮在陰司之中為他效力呢?據她所知,無論才智還是武功,自己都算不得出眾啊。 還有,這把油紙傘,又有什么意義么? 阿四撫摸著傘面,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難道,蘇幕遮與夢中那人是同一人?這念頭才剛起,阿四便立刻否定了。兩個人的聲音相貌相差太多,絕對不可能是同一個人。那既然如此,蘇幕遮無緣無故又為何要救自己,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可以為他所用嗎? 阿四突然想到了那自己的畫像! 她披衣下床,將那軸畫像緩緩打開。畫卷上亭臺樓閣,煙雨朦朧,有個女子撐著把油紙傘回眸輕笑,眉眼間有說不出的綿綿情意。 阿四每次看這幅畫的心情都不同,時而高興,時而心酸,此時卻心如刀割。那個雨巷里的染血少年,那個為自己作畫的玄衣男子,那個與自己甜蜜相擁的溫柔男人,竟然......竟然就是他想要自己的性命嗎? 可是,可是表哥封玨曾經提過,要害自己的性命的,是那個歐陽明??? 阿四心頭思緒萬千,卻是越理越亂,簡直一團亂麻。最后,她索性穿戴整齊,披了軟毛織錦披風,匆匆往外走去。 而京城的另一處偏宅,蘇幕遮一襲常服,也正挑燈看畫。 如果阿四在此,定然要驚詫萬分。因為,蘇幕遮手上這幅畫,竟然和她手上那幅一模一樣。同樣的亭臺樓閣,煙雨朦朧,也同樣有個女子撐著把油紙傘回眸輕笑。 蘇幕遮輕輕撫過畫中人的眉角,腦海中出現的卻是五年前的第一次相見。 當年,姜國的玄甲騎兵兇猛異常,連破三城后竟直逼燕陽關。燕陽關以“險”著稱,乃是軒轅國內陸的第一重要關隘。軍情緊急,七皇子領命前往支援,同行的一眾人中便有阿四。 哦,那個時候,她的名字叫古池,大家都叫她一聲姑娘。 想到這兒,蘇幕遮禁不住一聲冷笑。姑娘?主不主,仆不仆,不明不白地跟在一個男人身邊,也虧他們叫得出口! 蘇幕遮那日到燕陽關的時候,旌旗搖動,鼓聲喧天。而七皇子軒轅徹一身白甲,竟親自帶隊迎戰。 隔著千軍萬馬,蘇幕遮遙遙望見了那個騎著黑馬的女子。她實在太過醒目,獨一份的素衣輕裘,墨發披肩,手執一柄長劍緊緊貼在軒轅徹身邊。 蘇幕遮當時就想,戰場無眼,姑娘家不躲家里刺繡賞花,跑這兒來找死么?結果如他所料,這女人果真是來找死的。 當時的情況很亂,兩軍混戰,亂箭齊發,早已分不清誰是誰。卻見,那女人死死貼在軒轅徹身邊,至少替他擋了兩刀。 這還不算什么,更讓蘇幕遮難以置信的是,一月之后的燕陽關城樓。他好不容易找準了機會,將裹了黑火藥的箭矢精準地射向了七皇子??上О】上?,天時地利人和,他算計好了一切,卻獨獨沒有算到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真的不怕死,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撲在了軒轅徹身上...... ☆、第71章 孤月照白雪 蘇右進門的時候,蘇幕遮正目光沉沉地盯著手中畫像,好似要將它盯出一個洞來。 這種情景,已非第一次撞見。蘇右雖習以為然,心中卻不免擔憂。此畫像是找到皇陵的唯一途徑,公子日日參詳并不為過,但若總盯著畫中人發愣,那可就...... 想到這兒,蘇右咳了咳,低聲道,“公子,可是從畫中發現了什么?” 蘇幕遮回過神,難得無力地搖搖頭,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陽xue,道,“軒轅徹這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對于自家公子最近的莫名煩躁,蘇右深有體會,于是躬身倒了杯清茶,道,“公子自幼聰慧過人,我等并不著急。這畫中暗藏的玄機,恐怕除了太子和阿四姑娘,便再無第三人知曉。而今,真正的畫像已被我們暗中調換,那畫就算落入太子手中,也并無用處?!?/br> 蘇幕遮接過香茗,卻沒有急著喝,嘆了口氣道,“話雖如此,我們也千萬不可大意。尤其阿四近日有些動作,許是想起了些什么。若是忽然記起這畫中玄機,必然能猜到真正的畫像在我們手中?!?/br> “即使如此,阿四姑娘曾經為陰司效勞,定然不敢輕舉妄動?!?/br> “未必,”蘇幕遮似乎心情不佳,僵硬地轉了話題道,“還真是小看了陸雙雙,又是跳樓,又是裝瘋賣傻,死活都要留在紅袖樓,現在那邊情況如何?” “暗衛盯得很緊,暫時沒有情況,”蘇右說到這兒頓了頓,遲疑道,“不過......” “不過如何?” 蘇右小心翼翼道,“不過,據暗衛來報,阿四姑娘剛才出門了。瞧這方向,應該是虓虎將軍府?!?/br> “將軍府,刑關?”蘇幕遮聞言一震,繼而輕輕摩挲著手中玉杯,喃喃道,“阿四一直都是阿四,從未改變......”他低垂著頭,沉默良久,直到案桌上的燭花噼啪一聲爆響,才忽然抬眼。 他說,“是時候去拜訪一下老朋友了......” 蘇右不明其意,一臉疑惑地看著自家公子。卻見蘇幕遮再次將目光投向了畫卷,緊接著低低一笑,似低喃,又似自言自語,道,“阿四,我等著你回來找我......” 虓虎將軍府,后院。 刑關撣去一身雪花,停在了風廊下。他的幾步之外,有位風韻猶存的錦服婦人緩緩轉過身來。她說,“三公子,你來啦?!?/br> 刑關環顧了下四周,頗為不解地問道,“娘親,半夜三更的,您把孩兒叫來這地方作甚?” “傻孩子,私下里就算了,日后人前切不可忘記,你是將軍府的三公子,要叫我姨娘?!蹦菋D人口中埋怨,臉上卻浮起了柔柔笑意。 刑關起先并不作聲,直到禁不住那婦人的殷殷期盼,才垂下眼簾,叫了聲,“崔姨娘?!?/br> 崔姨娘聞言滿意地點點頭,“這繁華的京城,這吃人的后宅,你我若想坐擁一席之地,便要忍辱負重。如此,他日才能有出頭之日?!?/br> 刑關濃眉一緊,低著頭并不答話。崔姨娘見狀,自認為兒子這是默認,便溫和規勸道,“今日姨娘想說一件事,便是那阿朵姑娘。這姑娘長得乖巧,也真心待你,但卻并非良配?!?/br> 刑關一愣,下意識道,“之前還是姨娘勸我將阿朵留在府中的?!?/br> “此一時彼一時,”崔姨娘淡淡道,“此時你與當今太子交好,要知道勢力交錯復雜,你們男人的考量至關重要,但后宅婦人的聯絡卻也必不可少。阿朵一個毫無身份的外邦女子,又如何能替你撐起后院呢?” 崔姨娘見刑關悶不做聲,便笑了笑繼續道,“姨娘也看出來了,你對阿朵憐意有,情意卻無。將軍府也并非養不起一個閑人,更何況她之前曾懷過你的孩兒。只是此女只能是個妾室,你的正妻人選還需好好謀算?!?/br> 刑關聽到這兒面色一冷,忍不住道,“姨娘,你變了。你曾經最恨男子多情,女子為妾,甚至奮起反抗離家出走......” 崔姨娘緊跟著臉色一變,轉眼卻又恢復自然,“若非如此,你又怎能在草野鄉間平安長大,早就不知死在這后宅的哪個旮里旮旯了?!彼焓謸崃藫崤懒税櫦y的眼角,輕笑道,“姨娘老了,當然變了?!?/br> 刑關看著近在咫尺的生母,一時無言以對。卻聽崔姨娘又道,“也罷,你與你父原本不同。姨娘人微言輕,便再多說一句,那位阿四姑娘,姨娘很喜歡?!?/br> 刑關一驚,奇道,“姨娘見過阿四?” “三公子也說了,姨娘出身江湖,多少有些人可用,”崔姨娘緩緩道來,“那位阿四姑娘,乃是已故封太傅的親外孫女。封太傅學生遍布天下,所以封府雖被滿門抄斬,只要阿四姑娘愿意,她便能幫你......” 刑關終于再也聽不下去,高聲道,“誰說喜歡她便要去利用她?喜歡一個人,不是應該保護她嗎?姨娘,這是你曾經親口教我的!” 崔姨娘被這話震在當場,良久輕輕嘆息道,“癡兒,你雖利用但卻并不會傷害她......” “我不允許任何人打阿四的主意,就算我自己也不可以!” 刑關橫眉冷目,從心口噴涌而出的話語擲地有聲。崔姨娘見狀搖著頭離開,只剩下呼呼的風雪,以及轉角那個咬著唇瓣的女子。 女子身側的小丫鬟瑟瑟發抖,卻還是硬著頭皮提醒,“阿朵姑娘,天寒地凍,你還在小月子,早些歇息才是?!?/br> 阿朵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平靜無波地說道,“再多話,就可以去找你的小姐妹小菊了?!?/br> 小丫鬟聽后背后發毛,腦海里全是小菊橫死眼前,連尸體都被一堆蟲子啃噬干凈的場面。她嚇得眼淚直打轉,卻只能陪著阿朵盯著遠處的三公子刑關。 此時的刑關突然身體一僵,似有所覺地望向對樓的房檐。 清泠泠一輪孤月幽幽懸在夜空,襯著世間的皚皚白雪,有種說不出的味道。而雪白的屋頂上,一個墨發緋衣的女子撐著油紙傘迎風而立。 刑關呼吸陡急,腳下卻一步又一步,緩慢鎮定地走了出去。 那女子也收了傘,腳尖一點,如一朵火紅的云霞,倏然飄下。嘩嘩嘩,風雪撩起她那緋紅的披風,滑出一個個絕美的舞姿。轉瞬,便輕輕落在了他的對面。 冷風寒雪,她美目含水,波光流轉間,便是他心中的絕美芳華。 刑關想過無數種再見的場面,卻還是沒有猜到會這樣突然。此時此刻,他不想解釋鳳陽樓的意外,也不想糾結姨娘的建議,更不想去思考陰司的任務。他覺得心跳加快,又是歡喜又是緊張,卻在開口的瞬間全部化作了平淡。 他說,“阿四,是你啊?!?/br> 阿四來了有一會兒,所以,之前那些對話便一字不差地鉆進了耳朵。 她原本有些不知所措,此刻見刑關又是一副冷淡平靜的樣子,眼眶就莫名一紅,剎那間,各種難言滋味涌上心頭。 她點點頭,笑了笑,道,“嗯?!?/br> 阿四想來問一問先生的底細,也想找刑關幫自己查一查身世,還想......但若是如此,自己豈非是另一個蘇幕遮?自己區區一介孤女,真的要讓前途無量的刑關得罪陰司嗎? 孤零零的圓月下,有一男一女遙遙相望,一站便是好久好久。 雪越下越大,頃刻間,冰涼柔美的雪花便落了他們滿身滿頭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