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木言之見狀焦急萬分,明明從未相識,卻不忍不住淚流滿面。他有種預感,有什么非常重要的東西正從他心口剝離,一點點遠去。木言之緊緊地抱住懷里的女子,一遍一遍用眼光描摹她的眉眼,竟是無語凝噎。 青貍還是在笑著,她想起多年前的月下花前,他曾說,“我怎么會忘了青娘呢,就算忘了自己是誰,也不會忘記春風渡口的小青娘??!” 青貍釋然了。 流離半世,能與你相知相許,亦是足矣...... 所有的疼痛與辛酸就這樣忽而遠去,恍然間,青貍又一次看見那個眉如遠山的男子,他唇角含著一抹繾綣的笑意,穿過薄薄的雨霧,踏舟前來相迎...... 阿四趕到的時候,青貍正躺在她思慕已久的男人懷里。她面帶微笑,卻已然斷氣,刺眼的血液染紅了她粉色的胸襟。身邊的男人雙目無神,淚如雨下。他口中念念有詞,失魂落魄地抱著青貍的尸體不肯松手。 阿四猶自不信一般,蹲下身拉住她已經冰冷僵硬的手,喚道,“青貍......” ☆、第10章 另有其人 紅燭高照的喜堂混亂不堪,供桌被掀飛到角落,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不少人,各個呻/吟不已。也不知是誰的鮮血,正好濺在了天地君親師的牌位上,紅艷艷的異常刺眼。 混亂一直持續到木驚天的出現才得以結束。稍加清點后發現,死兩人,重傷三人,還有數十人輕傷。青貍被一擊斃命,還有一位賓客被當場戳破了肚皮,陸雙雙甚至殘忍地拉出了一部分腸子。 那血腥的場面,直接嚇暈了一眾夫人女眷。在場眾位不約而同地想起陸府那宗命案,這種死法,與那陸府丫鬟的死法可謂驚人的相似。雖然陸雙雙已經被帶走看管起來,眾賓客依舊驚疑不定。 也有膽子稍大點的,上去安慰木言之,“那劉氏太過狠毒,把好好的一個千金小姐嚇得瘋瘋癲癲??囱b扮,死了的應該是個丫鬟。少城主切莫傷懷,她這也算是盡忠了?!?/br> 木言之從青貍死后便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直至此刻,才赤紅著雙眼怒喝,“你閉嘴!” 那賓客被嚇得一哆嗦,縮著脖子就躲到人群后面去了。 木驚天見狀面露不滿,“此事自有爹爹替你做主,言之,快放下,回房去看看你媳婦兒?!?/br> 木言之聞言倏地后退到墻角,將懷里的青貍抱得更緊,一臉警惕地說,“爹,你告訴我,她是誰?” 木驚天濃眉一立,“逆子!這就是個新買的小丫頭,你這樣抱著成何體統!” “新買的小丫頭?”木言之慘然一笑,“你以為我會相信你,我一定認識她,你到底瞞了我什么?”說完,他忽然轉向阿四,“是你?”略一沉思,問道,“她是不是,就是青娘?” 木驚天大吃一驚,怒喝,“胡說八道!什么青娘紅娘!來人,少城主驚嚇過度,給我帶下去!” “誰敢動我?”木言之死死抱住青貍,“你果然有事瞞我,怪不得總會有人對我欲言又止,偏偏問他們又不肯說。原來都是你!” 阿四心頭百般滋味,可是這又能如何呢,青貍......她已經死了。 木言之卻似渾然忘記了青貍已死這回事,他不依不撓地追問阿四“你肯定知道,你來說,”他雙眸嶄亮,毫無形象地抱著青貍重重跪下,“我求你,你告訴我?!?/br> 阿四此時心如刀割,為了青貍,也為了木言之。 她斟酌一番,簡單道,“她是青貍,你叫她青娘,你們兩情相悅卻被你父親阻攔,最終抹去了你的記憶,追殺青貍。青貍九死一生,總算回到風城找你,不料被你父親打成重傷......”她掩去了陰司相關事情,將兩人的恩恩怨怨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孽障!竟由得一個外人妖言惑眾!人呢,都死了?還不快把少城主帶下去,把這個信口雌黃的女娃娃給我丟進大牢!” “是!”隨之,一眾小廝朝他們圍了過來。 阿四暗嘆一聲糟糕,側身與木言之并立,思量著該如何脫逃。眾賓客見狀分外尷尬,只得僵立在原地。 于是,場中就忽然安靜了下來。 正在此時,堂外傳來一聲喝喊,“城主,手下留人!” 聲音清透響亮,緊接著,傳來了輪子碾過石板的聲音。 觀望的人群自動一分為二,讓出一條小道。阿四就看到有人墨發白衣,斯斯文文地坐在輪椅上,被人漸漸推到場中央。 此人正是多日不見蹤影的蘇幕遮。莫名的,阿四長吁一口氣。她暗暗朝他投去希冀的目光,不料蘇幕遮也正巧回眸看了過來。他看起來神色寡淡,只是朝阿四略一頷首,雙眸卻幽如深壑,讓阿四有種被看透的錯覺。 好在蘇幕遮只是一掃而過,下一刻便對上了風城城主木驚天。 “木城主,在下乃魯南蘇幕遮,今日不請自來,是有一事相告?!?/br> 話音剛落,周圍便傳來陣陣吸氣聲,接著便是七嘴八舌的紛紛議論。 “魯南蘇幕遮?竟是舞勺之年便中探花的魯南蘇公子?老天,我有生之年總算有幸一見!” “蘇公子果然是濁世翩翩佳公子,這一低頭一抬眼,能與之相比的,想必也只有當朝太子一人而已?!?/br> “相貌氣度固然出眾,但這一介庶民怎能與皇室相比?你還是少說幾句,小心禍從口出?!?/br> “那有什么,蘇公子束發之年便能智退姜國三千玄甲騎兵,怎是一般庶民能比?再則,太子當時還是七皇子時就曾三顧茅廬,只為求得蘇公子入世,只是蘇公子散漫慣了,才一直未答應?!?/br> “也是。不過蘇公子今日怎么會出現在我們風城的木府,這腿又是怎么了?” ...... 驚者有之,喜則亦有之,眾人一邊討論得興致勃勃,一邊豎起耳朵瞪起眼睛圍觀,深怕錯過任何一絲細節。 這關鍵時刻,蘇幕遮姍姍而來,饒是叱咤風城的木驚天也不得不掂量著說話。于是,略一沉吟,他客氣道,“不知蘇公子遠道而來,有何賜教?” 蘇幕遮表情微妙,他一字一句道,“蘇某今日前來,只為陸府命案一事?!?/br> 話畢,場中驟然寂靜無聲,靜到連根針掉在地上也能聽得見。事實上,幾乎所有人心中都掀起了軒然大波,這些人中也包括木驚天。從剛才這些事情看來,陸府的命案恐怕另有隱情。但如果任由這事態擴大,豈不是要影響主公的大事?可是拒談此事,又顯得自己虛心,這眾目睽睽之下...... 木驚天游移不定,最終只能道,“蘇公子,如果本城主沒有記錯的話,這陸府一案已結。連這破案的關鍵,也都是蘇公子你親自寫信告知,不知今日舊事重提,是何道理?” 蘇幕遮面不改色,回道,“說來慚愧,蘇某無意間得知此案,查探時被那裘老四抓走,險些命喪黃泉。脫困后尚未復原便急于揪出真兇,竟被那兇手擺了一道?!闭f到這兒,他鳳眸一轉,不帶任何感情地掃過在場中人,最后將目光定在木驚天身上。 木驚天心中警鈴大作,心跳陡急,不禁挺直了脊梁,按捺著問道,“蘇公子這是何意?” 只見蘇幕遮嘴角一勾,笑痕未深又匆匆隱去。他正色道,“兇手另有其人?!?/br> “誰?”場中眾人不由得齊聲問道。 “陸府的千金大小姐,也就是今天的新娘——陸雙雙!” ☆、第11章 參不透 那日,木府喜堂簡直是一個神奇的所在,變故突起,喜堂變喪場。接著,魯南蘇公子如天外來客一般降臨,當著風城權首和滿堂賓客侃侃而談,至此陸府一案終于塵埃落定。 原來,陸府千金陸雙雙竟是真正的兇手。 她患有失心瘋,此種病患,發作時神志不清,卻暴戾非常,力大無窮,甚至無故攻擊身邊之人。 蘇幕遮為了證實此事,將陸雙雙母親陸夫人的死因也翻了出來。陸夫人生前便患有此惡疾,當年生下陸雙雙沒多久又突然發作,結果一不小心掉進湖里溺水而亡。陸雙雙肖其母,年過十八之后竟也開始發作。第一次發作時,也就是案發當夜,劉氏正與小姑陪兒子玩耍,誰知小姑突然發狂,活生生掐死了一個丫鬟。大驚之下,劉氏護子心切,第一時間將兒子推出了門外。好在動靜很大,門外留守的小廝丫鬟沖進來才算救了剩下的兩條命來。沒想到的是,貼身丫鬟小荷禁不住嚇,竟直接跑出去嚷嚷了開來,這才引來了官衙仵作。 事情鬧開以后,陸家老爺輾轉難眠,連夜將愛女陸雙雙送到了別院,并遣了兒媳劉氏前去照應。 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本想殺了小荷滅口,順便栽贓嫁禍,卻引來了個蘇幕遮。蘇幕遮豈是一般人,別說嫁禍,就是死在陸府,他們都有口說不清。于是,只能咬咬牙,臨時命裘老四將他們送去別莊滅口。好死不死的,裘老四那廝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又讓這兩人給跑了! 陸老爺一晚上心驚rou跳,急急忙忙與兒子一商量,終于想出了個萬全之策——那就是讓兒媳婦劉氏頂缸。于是,就出現了公堂上劉氏認罪那一出。而再一次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劉氏再也沒有那份平靜,她形銷骨立,跪在木驚天面前嚎啕大哭。原來劉氏替小姑頂罪之后,陸家不但不遵守約定幫助她娘家人,竟不允許她見親生兒子。兒子就是她的命,這跟刮她心肝沒有任何區別。蘇幕遮前去游說,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她帶來作證了。 鐵證如山,一心偏袒陸府的木驚天當場色變,義正言辭地嚷著要嚴懲不貸!隨之,命人將陸府一眾人全部捉拿歸案,陸雙雙更是被嚴密看管。沒過幾日,風光一時的陸府就再也不存在了,據說連那棟宅子也被收歸官府。 阿四再一次覺得人世無常,現實中的悲劇往往比戲文里唱的還要曲折離奇,跌宕起伏。比如陸府,又比如,青貍和木言之。 阿四至今仍記得,那個叫木言之的男子,抱著青貍的尸首跑了不下十家醫館。那種執拗與不肯相信,讓任何人看了都覺得痛徹心扉。她曾也去勸說讓青貍入土為安,可木言之每每淚流不停,反復解釋:我不想娶雙雙的,可是爹爹不讓,所以我才會在陸府兇案那夜去找雙雙和談,我只是把她當成meimei而已。雖然我不記得青娘了,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娶她。我后來怎么就心軟松口了呢?是我錯了,是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木言之最終還是安葬了青貍,只是他再也不會笑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歌聲繚繞的春風渡口對岸,總有這么一個神色凄然的男子,他每每都要租一條船,什么都不做,就那么靜靜地站在船頭,隔著碧波綠水瞭望對岸,久久不去。偶爾,也會有路人詢問他在等誰,他每次都會思量許久,然后痛苦地搖頭。 而阿四知道,他要等的那個人,再也等不到了...... 陸府的兇殺案被列入了風城的十大兇案,多年之后,還被人們津津樂道。當然,同時被人們掛上嘴邊的還有那位驚艷絕塵,氣度從容的蘇公子。 想到那位蘇公子,阿四覺得自己此次出門還是很幸運的。那天聽蘇右說蘇幕遮的生辰快到了,為了報答他的救命之恩,阿四絞盡腦汁,最后決定繡個荷包給他。 所以,某天的早晨,阿四逮住了正要出門的蘇左,親手將荷包遞了過去?!疤K幕遮兩次相救,阿四實在不知如何感謝,勞煩蘇左大哥將此荷包轉交給你家公子?!?/br> 蘇左猶豫了很久才面無表情地接了過來,阿四心想果然是蘇幕遮的家仆,連木著臉的表情都一模一樣。不料蘇左拿著荷包看了又看,抬抬眼皮問道,“這是給我家公子的?” “是啊?!?/br> “這上面繡了什么?” 阿四聞言俏臉一紅,“阿四不善女紅,但也實在拿不出其他東西,就是一份心意。蘇左大哥是不是怕你家公子不喜歡這荷包?唔,如果他不喜歡扔了就好,蘇左大哥不必為阿四煩惱?!?/br> 蘇左萬年黑的臉上鮮少出現了驚奇的表情,他張了張嘴,不確定道,“但是阿四姑娘為何要繡個......繡個屁/股在上面?” 咔擦! 阿四聽到了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她臉色從紅轉白,又從白轉黑,最后暗吸一口氣,“蘇左大哥你仔細看,這是個繡了桃子的荷包!” 蘇左臉一僵,極其不自然地彎了彎唇角,“哦......我看花眼了,的確是個粉色的......桃子?!?/br> 這時,蘇右從月門處拐了進來,“蘇左你怎么還在這兒?”蘇右比蘇左要開朗一些,熟悉之后,阿四跟他的交流也更多。他見蘇左拿了個荷包杵在哪兒,阿四臉色也不太好,便笑嘻嘻道,“喲,這哪兒來的荷包?” 說完,手一伸便奪了過來。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蘇右險些沒被自己的口水給嗆著。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說蘇左,這是誰給你送的大禮???怎么繡個屁/股在上面?” 蘇左依舊是面無表情,他瞥著快笑趴下的蘇右說道,“這是阿四姑娘送給公子的壽桃荷包?!?/br> “???”蘇右的笑聲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把荷包湊近眼前仔細研究了一番。這亂七八糟的一坨線堆在上面,瞧這形狀,明明就是一個屁/股嘛!他看看臉色鐵青的阿四,又看看一臉忍笑的蘇左,小心翼翼地笑道,“啊對啊,的確是壽桃,阿四姑娘你看我,今兒還未進食,眼花了眼花了?!?/br> 拜托,從小到大給公子送東西的姑娘不少,送荷包的更是多見,只是阿四姑娘這刺繡實在是......說慘不忍睹都是已經是在夸她了。 阿四是真的氣到了,手一攤,就要讓蘇右把荷包還給她?!澳銈冄酃馓?,欺負我不懂刺繡么?快還給我!” 可是蘇右不但沒把荷包還給她,反而縱身一躍,竄到了兩丈之外。 蘇幕遮老遠就看到他們三個人圍在那兒嘀嘀咕咕,正打算搖著輪椅去看個究竟,就被忽然竄過來的蘇右堵在了半道上,于是不快道,“阿四臉色不太好,你們是不是對人家無理了?” “公子,送你的荷包?!碧K右迫不及待地把荷包塞進了他家公子的懷里。 蘇公子捏起手上那個奇形怪狀的荷包,斜睨著蘇右,道,“又是哪個腦中無物的女人送來的,誰讓你們收下了?”無意間瞄了一眼荷包的花樣后,突然皺起他那雙好看的眉毛,奇道,“咦,誰在上面繡了個屁/股?” 蘇左、蘇右:“......” 阿四,“蘇幕遮!” 阿四一氣之下,幾天都沒有出門,連蘇幕遮三人離開也沒去送上一送,直到青貍的頭七回魂夜。 時至夏末,夜風微涼,皎白的月光照在孤零零的墓碑上。碑上有血紅的字跡,上書:愛妻青貍之墓,夫,木言之立。 阿四將祭品放好,又斟了滿滿一杯酒,正打算倒在墳前,卻不由一頓。墓碑后的陰影里,有人安然而睡。 “木言之?”他睡得太熟,阿四怎么拍都沒把他吵醒。木言之滿臉胡子邋遢,好好的白衣也變得灰蒙蒙的,褶皺不堪。他早已不復那翩翩公子的樣子,此時卻眉頭舒展,如同睡在自家床上一般安寧自在。 阿四無奈地搖搖頭,“青貍,陰司來消息了,我明天就要回去?!彼泻芏嘣捯f,卻不知如何說起,“青貍,木言之他......他雖然因為孟婆湯忘記了很多事,但他依舊記得你,” 阿四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長長一聲嘆息?;貞闹挥袥鰶龅纳斤L,敲在山間的每個角落,嗚咽有聲,如泣如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