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兒，稍安勿躁?！敝匍h出聲安撫，語氣似四月春風柔和。

    好似一劑靈藥，靈素眼中的怒意如潮水退去，轉瞬即逝。她轉眸瞧向仲閔，微微蹙眉，“師叔……”

    仲閔舉手打斷，微笑著長身而起，“這位仁兄所言也不全然是錯的，自女媧摶土造人，人類便開始攫取神州大地各處的資源，并因此得到繁衍，起初是為了生存，而后來則多為貪欲使然。到如今，神州之上華夏一族獨大，就越發的肆無忌憚了，森林遭到濫伐，異族不得安生，禮崩樂壞，人心不古，就連本該清心寡欲，高居靜坐的玄門也不得幸免，此皆欲壑難填所致?！?/br>
    嬴澈喟嘆“沒想到當今世間還有你這樣的明白人?！?/br>
    仲閔謙道“我只是個安臥山野的閑人，活得比一般人長久一些，看得自然也比一般人透徹一些?！彼龆馕渡铋L地一笑，“你說是么？”

    嬴澈暗暗蹙了蹙眉，探索的目光在仲閔臉上停留了一會兒，突然道“你看起來很眼熟，我們以前見過嗎？”

    仲閔未答，只道“我已經有許多年沒有離開過這里?！?/br>
    嬴澈聞言，面露困惑之色，“是么？可你給我的感覺很奇特，而且不止見過這么簡單，能給我這種感覺的人實在不多?！?/br>
    仲閔稍作沉默，笑著說“你對于自己的事似乎不那么確定?！?/br>
    嬴澈不語。

    我躊躇片刻，從旁插話“他失憶了，從前的事情都記得不清晰?！?/br>
    仲閔微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人生一世苦多樂少，忘記過去并不全然是件壞事，往事不可追，人最重要的是向前看?！?/br>
    嬴澈卻肅然道“往事不論痛苦與否，都是屬于我的回憶，我有權利知曉?！?/br>
    仲閔微頷下首，“沒錯，每個人的看法不同，方才只是我一家之言?！?/br>
    嬴澈問“你就沒有值得追憶的往事或者朋友，亦或者親人？”

    “朋友？”仲閔一時沉默下來，似是思索了一陣，道，“曾幾何時，我也有過，他既是我的朋友，也是親人?！?/br>
    嬴澈道“他如今在何處？”

    仲閔嘆了口氣，“他離開這里，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br>
    嬴澈盯住仲閔，接著問“你們有多久沒見了？”

    “很久很久?！?/br>
    嬴澈道“你從未去找過他？”

    仲閔搖了搖頭，“沒有?！?/br>
    嬴澈困惑道“為什么？朋友、親人對你而言不重要？”

    仲閔答“無論對誰而言，朋友或者親人都是重要的?！?/br>
    “你想過會再見他么？”

    仲閔笑起來，道“從前沒想過，但經你這么一說，我突然有些想見他了。不過，見了面可就煩惱了，還是不見為好?！?/br>
    他停頓了下，笑問嬴澈“你呢？有朋友或者親人嗎？”說完，忽頓悟道，“我忘了，你失憶了?！?/br>
    嬴澈面無表情地說“失憶之后也曾有過朋友，都死了，如今不想再有?！?/br>
    仲閔笑嘆“看來要做你的朋友很難?！?/br>
    嬴澈淡淡道“我不需要朋友?！?/br>
    “是么？”仲閔唇角的笑意頗耐人尋味，“那阿璃呢？你今日不是尋她而來么？我以為你們是朋友?！?/br>
    嬴澈面色一滯，并不否認，眼角余光瞄向我，正好與我的視線相觸，他閉一閉眼，一言不發地猝然轉身，身影虛晃，去如黃鶴，轉瞬便消失于視界。

    靈素遙望嬴澈遠去的背影發了會呆，回身面色頗凝重地說“師叔，此人給我的感覺深不可測，究竟是何來頭？”

    仲閔微微搖了搖頭，但嘴角常駐的一抹笑意已無痕跡，輕聲一嘆，“我有些乏了，你們都回去吧，接下去我會閉關一段時間?！毖元q在耳，仲閔已化作一道白光朝承天塔的極頂而去。

    仲閔為人向來豁達嫻靜，少有心事流于表面，今日卻有些一反常態，叫我與靈素都生出了不少迷惑。

    當夜，睡至半夢半醒之際，忽覺有一陣涼風襲來，不禁打了個寒顫，許是近來常事修行，警覺性有所提高，我本能地一下醒轉，睜眼看見床榻前立著一道黑影，形似鬼魅，一對熠熠生輝的眼睛正盯視著我，似漆黑夜空中懸著的兩顆星辰。我毫無心理準備，驚了一大跳，感覺全身的寒毛瞬間都立了起來，瑟縮著，“你……是人是鬼？”

    那黑影嘆了口氣，聽得一聲清脆的響指，桌上的蠟燭兀自燃了起來，燭影飄搖，恰映出黑影的面容，清俊冷肅，眼神似刀鋒銳利。我看清來人，長舒了一口氣，有些惱怒道“是你呀！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嬴澈淡淡地說“你不是還好好地在喘氣么？”

    我朝他翻個白眼，困意又再襲來，呈大字躺倒在榻上，迷糊道“這么晚了，找我何事？若是你睡不著，想找人聊天，恕我不奉陪了?！?/br>
    室內有片刻的靜謐，忽聽嬴澈的聲音在靜室內響起“我是來道別的?！?/br>
    “道別……”我睡意昏沉，腦筋一時有些轉不過彎，須臾之后，腦中突然一個激靈，睡意全消，驀然從床榻坐起，盯著嬴澈道，“道別？你要走！”

    嬴澈頷首，“我在中皇城已有一段時間了，我是外人，不宜在此逗留太久?！?/br>
    不知何故，我心下竟有些許失落，“你要去哪？”

    “不知道，也許和從前一樣四海游歷，走到哪算哪?！辟旱恼Z氣平淡無波，卻隱約含著寥落。

    我稍作猶豫，道“中皇城的人都很友善，其實你可以留在這里?！?/br>
    嬴澈愣了愣，“你的意思是讓我投入中皇城門下？”

    我點頭道“反正你也無處可去，入了中皇城正好有個安身之處，不是么？”

    嬴澈斷然拒絕“我不會入玄門，我受不住玄門的管束，玄門也不會收我這種來歷不明之人?！?/br>
    他心意堅決，我頗有些喪氣地垂下眼眸，一時無話。

    許是看出我心含不舍，嬴澈輕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br>
    我喃喃道“我們還會再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