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這張紙上每句話無不昭彰著同和的話并非不可泄漏的天機,而是受人指使的謠言。 這背后之人膽大包天至此,竟敢!竟敢! 熙和帝猛地抬頭,本想命薛晏清徹查此事。 抬頭時,卻恰可看見次子眼中的譏誚與審視。 那目光仿如兩個鮮明的巴掌,“啪啪”地拍在他的臉上,清脆作響。 滿腔的震怒轉瞬化為惱恨,無處可發。 突然,他說道:“便是虞莞此人清白無礙,憑她是衛氏遺孤,你以為滿朝大臣還會支持你么?” 自然不會。 薛晏清沒錯過虞莞身份揭露之時,有幾位老臣看向他的目光。 其中包含的絕非善意。 衛氏滅門之事,因太后身份之故,乃前朝后宮的忌諱。如今不可考之處甚多。 但是,唯獨一件事可以確定—— 先帝下令之時,朝臣絕對做過趁機落井下石之事。 如今出了虞莞這么個衛氏遺孤成了皇次子之妻,焉知哪一日薛晏清踐祚之后,虞莞不會轉手清算他們? 皇父這句話,無啻于明晃晃地暗示他:娶了虞莞,你將難獲朝臣支持,與帝位無緣。 薛晏清抬起頭,迎著皇帝目光而上,他看見了當中作弄之意,裸/裸昭彰。 他想讓自己在儲位的可能性與虞莞之間二者擇一。 薛晏清依舊只說那四個字:“兒臣不休?!?/br> 熙和帝沒料到次子果斷如斯,眼中連一絲掙扎也無。 他忍不住喝問道:“你可知不休了她,魏太傅杜仆射他們根本不會支持于你?” 薛晏清惜字如金:“兒臣知曉?!?/br> 做一個被群臣掣肘的皇帝,又怎是他本愿? 眼看皇帝已是圖窮匕見,薛晏清頓覺無趣。他記掛著太醫署中二人,再懶于理會那聲聲不懷好意的質問。 于是,他退后一步,行了一禮就大步離去:“兒臣告退?!?/br> 隨著袍角消失在太和殿,熙和帝終于能袒露些許心中所想。 以此計謀挑撥母子、陷害皇嗣之人,究竟是誰? 還能是誰? 熙和帝忍住了把紙撕成碎片的沖動,他喚來內侍,一把將之捏成至團扔于內侍臉上。 “去查!” - 太醫署。 陳貴妃正在厲聲尖叫,一副不把人喊醒誓不罷休的架勢。 姿態與平日里端莊優雅的國母截然不同。 含舒嬤嬤擔心她擾了屋中之人清夢,上前兩步捂住她嘴。 陳貴妃一個巴掌呼上那只欲阻擋的手:“賤/婢,滾開!” 赤金鑲琺瑯彩的護甲極為鋒銳,轉瞬間,含舒嬤嬤的手上多了三道血痕。 她面不改色,不顧滴落的血跡繼續要去捂嘴。陳貴妃卻仿佛受了驚般退后一步。 含舒嬤嬤與拾翠對視一眼,看來陳貴妃已是驚弓之鳥、強弩之末。 她們再費些力氣,受點傷也不怕,絕不能讓傷害到房間中的人! 虞莞推開門來,倚著門框、抱著藕白手臂,冷冷看著這出鬧劇。 她這樣明目張膽地鬧事,與自投羅網有何區別? “小姐,您醒了!”拾翠急忙向虞莞打眼色。 陳貴妃見到正主忽然出現,竟詭異地安靜下來。 她揚起一個詭異微笑:“虞莞,你可知薛晏清馬上就要將你休棄了?” 虞莞愣了一下:“他不會?!?/br> 她也不知道從何而來的自信,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但虞莞就是有強烈的本能直覺,薛晏清絕不會因那莫須有的判詞而將她休棄。 反倒是眼前之人……虞莞冷笑。 若說休棄,陳貴妃不才是兩輩子皆揚言要休了她之人么? 陳貴妃恍若不覺:“你是衛氏女,他就是為了帝位、也要把你休棄?!?/br> 背后一個帶著凜冽寒意的男聲傳來:“我不會?!?/br> 擲若金石、落地有聲。 眾人皆回望過去,意料之中,是薛晏清負手挺立、款步走來。 他穿著黑色金蟒吉服,袍角無風自動,冰冷的雙眸直直鎖定住那衣著華貴、面目可憎的女人。 陳貴妃生生打了個哆嗦。 她正欲張口繼續挑撥,卻被薛晏清打斷:“你現在在此處挑撥生事,不是為了激怒太后,奠實我夫人污名,又是為了什么?” 眾人這才明白她背后意圖,皆打了一個冷戰。 倘使太后此時出了什么岔子,不論事出何因,有心人都會將之扣在虞莞身上,把她“妨克”的命數蓋棺論定。 事情發生到這般,薛晏清縱使不愿休妻、“孝道”二字也要逼他休妻了。 這也是為何她要親身硬闖——旁的人來身份不夠,很快會被拿下。 她本以為太醫署會亂糟糟一團,屆時她神不知鬼不覺、做些手腳并不困難。 誰能料到含舒嬤嬤與拾翠竟然能將太醫署防得密不透風,拼死也不讓她越過一步。 被□□揭露了意圖,陳貴妃猶自嘴硬,冷笑道:“二殿下就是這般揣測你庶母么?” 下一句話,徹底判了她凌遲之刑。 “同和手中那紙條,我已交給了皇父?!毖﹃糖灞П劾渎暤?。 “上面筆跡特殊,闔宮識字之人一一對比下來,并不難辨認?!?/br> 陳貴妃的臉色一剎青白交加。 她想不通,為何同和還敢留著那張紙,它又是怎么落入薛晏清手中。 虞莞見薛晏清冷嗤了一聲:“莫非你以為人人皆如手中提線木偶、由你cao縱?” 同和暗中拋出那紙,是給自己與僧眾留下的一線生機。 她頓時明白過來——以她對熙和帝的了解,此人絕對會順著那張紙徹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把陳貴妃的勢力刨個徹徹底底。 陳貴妃不愧是屹立后宮多年的人物,到了這份上,她竟然還能笑出聲。 “本宮雖然輸了,但是你們也未必能贏?!?/br> 她指著站在一起的夫婦: “衛氏血脈,本就是眾大臣的rou中之刺!現在你們皆成了衛氏余/黨,看朝中之人怎么容得下你們?” “那朝中之人是怎么容得下哀家???” 忽地,遙遙有聲從身后傳來,虛弱卻堅定。 太后穿著中衣、手臂倚著門框而立。她臉色有些蒼白,神色卻飽含著堅韌的意味。 “我衛氏滿門忠烈,何談余黨二字!” “你以為衛氏滿門抄斬是為何?” 她怒目瞪視著陳貴妃。 “你以為衛氏是宮闈禁語、是哀家與皇帝的齟齬,是因為哀家是罪臣之女么?” “是先皇忌憚!百官顫動!” 太后說起這話時,臉上肌rou都有些微微發抖。 她似乎沒意識到何為大逆不道:“不然你以為緣何皇兒能同意,讓衛氏族女入宮當皇子宗婦?” “這是他們薛家欠衛家的!” 字字擲地有聲。 陳貴妃滯住了,她的臉上突然呈現一種死一般的平靜。 幾人在夕宵殘照中,默然靜立了良久。 虞莞愣神了一會兒,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與薛晏清靠得極近。 突然,她想起來方才他那句話。 “我不會?!?/br> 可是,之前他分明陳情過,挑明了自己劍指皇位。 難不成是為了澆滅陳貴妃氣焰的氣話么? 虞莞出神了一會兒,無暇欣賞陳貴妃嬗變的表情。 再次留意她時,那靜立的女子突然抬起雙手,緩緩卸下頭上的七寶鳳冠。 滿頭青絲沒了依憑,只好凌亂地垂下。 她最后深深看了虞莞與薛晏清一眼,沒再說話,而是捧著那象征身份的鳳冠一步步向太醫署外走去。 幾人都未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