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一九八零年二月三日（晴天）

    “明天就要分兵了，這兩天我的心情很糟，聽說我到團部電影組的名額給人頂了，雖然還沒有最后確定，我還抱有一絲希望，但基本上大局已定，真搞不懂部隊也這樣開后門，讓人心寒?！?/br>
    雖說明天分兵，但是誰分到哪里基本上都定好了，可笑的是根本不是按照你的特長、入伍后的一貫表現和軍政素質，而是看你有沒有關系，即使沒有關系也不要緊，主要你膽子夠大，敢向連首長送禮，走后門，這種潮流竟然在八十年代初的軍營里已經盛行了，如今想想也不足為奇。那個夜晚每個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雖說戰友們原本都不熟悉，但短短三個月的部隊生活，朝夕相處，這份深深的戰友情早已根植于心?，F在馬上就要分別了，說是在一個團，可海軍工程兵的性質決定了部隊不僅分散，而且大多地處海島邊防。這一走，很有可以在整個服役期間就見不到面了，分別對于我們這些離家的新兵已經感受到了痛楚，還要再來一次兄弟離別之痛。

    原本一直明月高掛的夜空，忽然烏云密布，頃刻間下起了大雨，我呆呆地望著屋外的大雨，心情糟透了。排長來到我身邊，示意我坐下，我望著排長說“我已經知道了，你說吧排長，我能挺住的?！迸砰L拍拍我的肩，告訴了我一個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的消息，我原本到團部宣傳股電影組的名額已經被人頂替了，不僅如此，我很有可能被分到了全團最差的后勤處農場，要我有個思想準備。不僅是我，連我們的副班長秦中發也被告知分到了舟山的工程連，根本不是原先講的各班的副班長和標兵都到汽車連之類的鬼話。我的火一下子涌到腦門上，一轉身就要往門外沖，身后傳來排長的喊聲“你別去，去也沒有用?！卑嚅L一把抱住了我“別沖動，我知道你委屈，有火沖我發，千萬別再鬧事了?！?，班長的話語里甚至有些哀求的味道，我一想起老實的班長，心里一軟腿也邁不開了，戰友們紛紛圍了過來，但是誰也沒沒有勸我，只是默默地拍著我的肩。

    我仰天長嘆這就是我從小一直向往的部隊嗎？為什么我表現這么好，最后卻被人頂替了，還被扔到了農場去當一個種田的莊稼兵，我欲哭無淚。排長過來掏出一包煙，打開后第一個遞給我，我有些奇怪地望著我的可敬、可愛又可悲的排長，鼻子一酸，淚水止不住往下流。我無語地接過排長的煙，人生第二次抽起了煙。排長自己也塞到嘴里一根，劃動火柴給我先點上。我狠狠地吸上一口，感覺沒有上次在工地時東北大個老兵給我煙那么嗆人，老兵臨走時的話有在耳邊響起，我忽然很想念這位不知名的老兵。

    排長把煙遞給班長說“給大伙發煙，算是分別的煙，能抽的都抽一根，算是我們兄弟情誼的新開始?！焙?，排長把我們當成了兄弟，想到他比我們更難過，還在安慰我們，敬佩之意油然而生。全班戰友基本上都點上了，就連從來不抽煙的黃步清也點上了一根，只剩下副班長秦中發和葉萌，他倆原本也不抽煙。葉萌猶豫片刻接過煙也點上了，秦中發苦笑一聲，也點上了。十班長和十二班長也從挎包里掏出煙給自己的兵發煙。十班長邊發煙邊說“不管班長過去好還是不好，都別忘心里去，只是若干年后你們別忘了曾經有這么幾個老兵給你們當過新兵連的班長、排長就行了?！比潘氖嗝畈欢喽键c上了煙，整個屋里彌漫著nongnong的煙霧，那青煙裊裊的煙霧，和昏暗的燈光交織在一起，預示著我們即將開展的軍旅生涯將是極其不平坦的。

    我和副班長秦中發面對面坐著，誰也沒有說話，想起我和他平時的一貫表現，我一百個想不通，為什么會這樣，我從小一直生長在部隊，希望長大后也能當一名像父親那樣的軍人是我的夢想，在我的心中，部隊是那樣的圣潔，然而，殘酷的現實卻給了我當頭一棒。因禍得福的是那個一直愛出風頭，在分兵前一天還帶頭鬧伙房的黃步清，還記得那天連長找他談談嗎？本來是要教育他的，可人家就是有本事，楞是化被動為主動，和連長七繞八繞的扯上了老鄉關系，嘿，最后這小子給分到了汽車連，你說氣人不氣人。

    這一晚誰也不高興，就連明確分到團部給首長當公務員的石銀林和分到汽車連的黃步清和封文全，也沒有什么興奮，畢竟大家一起出來當兵，三個月朝夕相處，成了好兄弟，現在就要分別了，還有我們這些分到艱苦連隊的人，他們仨也不會高興，大家都很沉默，就連開心果周友生也靜靜地坐在地鋪上想心事。

    老兵王貴和龔紅星、宋永才等也來到我們班，和我們這些上海老鄉告別。還是如同剛到部隊時的那樣盤腿坐著地鋪上，還是圍城一圈，但是氣氛卻截然不同。王貴率先打破沉燜的氛圍“哎，兄弟們，當兵嘛，本來就是出來鍛煉，什么苦都要吃，反正都是四年兵，一咬牙就過去了，別老想著分兵好和不好，其實都一樣，只要你努力，到哪里都是好兵?！彼斡啦沤舆^話題說“對，我們一晃都是三年老兵了，很快的，什么大風大浪都經過了，算是男人了?！饼徏t星也文縐縐地說“經歷就是人的財富，不管好壞，等過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再回想起這段部隊生活，可能就不會怨恨了，更多的是懷念了?！?/br>
    等幾位上海老兵走后，排長和班長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別，可以看出，排長也很無奈，他的提干命令被取消了，新兵連結束后還得回去當自己的班長，我很理解他，只是心里堵得慌，默默地和排長握手道別。排長對我說了一句讓我一輩子都銘記的話“記住，不管命運對你怎樣，只要你是一個兵，就永遠不能輸，把腰桿子挺直了，像個真正的爺們，純爺們！”我激動地握著排長的手使勁晃動著，大聲宣泄著“對，是爺們，我們都是純爺們！”“好！”，身后的戰友們為我話鼓掌叫好。

    老實而內向的班長上前無語地握著我的手，不知該說什么，倒是我先開了口“班長，不光以后到哪里，我都會記得你是我的第一個班長，一輩子都是我的班長?！蔽业脑捯粑绰?，眼淚又要下來，副班長秦中發對大伙說“來，兄弟們，我們一起為未來加油?！蔽覀兪€戰友把班長圍在中央，雙臂相互搭在肩上大聲喊道“加油！加油！”，隨后我們彼此安慰、告別，淚水默默地流，沒有哭聲，只有微微顫抖的雙肩。被我們圍在中央的班長淚流滿面地一個接一個撫摸著我們的頭喃喃道“對不起，是班長無能，班長不好?！备卑嚅L秦中發對大伙說“來，我們給排長、班長敬禮，大家按隊列順序站好，聽我指揮?！蔽覀冄杆僬竞?，昂首挺胸，隨著副班長的口令“立正，敬禮！”我們向我們軍旅的第一個排長、班長行莊嚴的軍禮，而我們的排長、班長站在對面也流淚向我們敬禮。

    這一刻沒有怨言，沒有憤怒和憂傷，只有迎接困難的勇氣和堅忍不拔的信心。旁邊的其他兩個班被我們的真情感動了，情不自禁鼓起掌來。隨后，他們也學著我們樣子和自己的班長告別，而排長成了最幸福的人，他被三個班的戰士包圍著，感動著，淚水化作了激情的涌動。

    這一刻我們真的長大了，學會了勇敢面對困境和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