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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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想起,在最初的最初,她曾是他最敬佩的人。 而現在,這個人卻毫無生命氣息地躺在這里。 是你,是你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了如此境地,是你親手毀掉了一代名將,躺在這里的本該是你! 一個聲音驀然在腦海中響起,夜風忽來,月光隱沒,大雨突至。 周圍一片慌亂聲,他恍若未聞,俯身取下她手中的那把劍,單膝跪倒在她的身旁。 ☆、第69章 紅花祭(1) 第69章 “如果她還活著,你覺得她會對我說什么?”盔甲君緩緩撫摸著手中的那把劍,問道。 夏芩說不出一句話。 而他似乎也并不需要她回答,自顧道:“我想,她會讓我守住逆水城,拼命守住?!?/br> 他或許不了解作為女子的秦釗,但是他了解作為軍人的秦釗。 他做到了。 數月后,敵軍卷土重來,氣勢洶洶,離逆水軍最近的郭惠仁果然存了觀望之心,不肯及時施予援手,當其他援軍到來的時候,逆水軍已損耗十之九八,姜夔也在這場戰爭中力竭而亡。 幾乎和秦釗來了個前后腳。 “既然身在她的位置,我便不會辜負她的囑托,定然要堅守到底?!?/br> 盔甲君如是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他身后的背景也發生了讓人難以想象的變化,一名軍士竟脫離了背景,從他身后走出來,牽著馬來到他身前,對他行禮道:“將軍,該起程了?!?/br> 盔甲君點點頭,沒有絲毫詫異,翻身上馬,對她道:“鬼語者,后會有期?!?/br> 夏芩大急,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叫道:“將軍!” 盔甲君微微垂目,唇角似乎帶了一點溫和的笑意,又似乎沒有,他道:“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但是守衛逆水是我的職責,無論生死?!?/br> 夏芩急道:“可那里已經有人守衛了,蠻軍早被我們打出去了,現在四方和平,將軍,你應該去輪回,重獲新生,慧清愿意幫助你?!?/br> 盔甲君默然一瞬,微微一笑:“謝謝你,小姑娘,守衛逆水是我的職責,我不能放棄,再見!” 話說完,馬韁一抖,馬揚蹄長嘶,絕塵而去。 他身后的侍衛也隨之消失。 夏芩怔怔地望著,那只伸出的手臂緩緩垂了下去,眼睛微潤。 聽說,長留世間的游魂靈魂的污垢會越積越厚,終至無法凈化。但這樣的烈烈英魂也會嗎? 不,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他們的心如此堅執忠貞,超越生死,他們不會迷失本性。 唯愿蒼天仁愛,佑我英靈,讓他們早日獲得寧靜。 ****** 連續兩位異客都沒有得到度化,夏芩的心情很不好,說不出的難過中還帶著強烈的自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太無能了,如果自己懂得再多一些,再努力一些,事情會不會就是另外一個樣子? 想起盔甲君最后策馬而去的樣子,她的心像被蟻噬了一般。 最擔憂的還是定逸師傅的病。 無論變相君如何費心治療,定逸師傅的病都沒有痊愈的跡象,長久的臥床不起遷延不愈中透著一股不祥之兆。 夏芩開始每夜守護師傅,慧靜慧心要替換她,她不肯,除了想多盡一些孝心外,還因為,只有她可以看見變相君,可以隨時關注師傅的病情。 天氣漸熱,山寺中草木蔥蘢,空氣中彌漫起槐花的甜香。 四月初八是浴佛節,寺尼們從前一天便開始準備,到了這天,一大早便起來接待香客,定逸師傅的精神似乎也特別好,還破天荒地自己起身梳洗了一番,讓夏芩扶著她在院中轉了一圈。 “槐花都開了,”定逸師傅淡淡笑道,面容帶著說不出的祥和,“槐花可是窮人們最喜歡的美食之一呢,鮮吃、調拌,做窩頭,樣樣都十分美味。不過,你知道為師最喜歡什么花么?” 夏芩驚訝地看著她,師傅極少和自己說起這些,師傅雖然性情謙和,但骨子卻是安靜而幽淡的,甚至有些清冷,哪怕是和她,也很少有這么親密的話題。 夏芩想了想:“向日葵?” 定逸:“……” 夏芩一一列舉:“向日葵花盤大,瓜子香,扭著脖子向太陽,瓜子的排列有文章。是既美觀又實用還很有學問的花呢?!?/br> 定逸:“……” 定逸師傅注視著她,眼中流露出極淡的笑意,溫和道:“如果我早年知道這些,說不定也會喜歡此花,不過,為師最喜歡的還是月季花?!?/br> 夏芩:“……” 為什么聽到師傅說喜歡月季竟好像聽說孔夫子喜歡美人一樣,有一種奇怪的違和感呢? 定逸:“月季花花朵美麗,花香怡人,聞上去有一股桃子的甜香,小時候家門前種了一片月季,每到開花時,就一片片地摘下來吃,然后就感覺到滿嘴花香?!?/br> 夏芩:“……” 為什么竟會聯想到牛嚼牡丹,不不不,一定是她腦抽了,其實她想表達的疑問是:為什么什么花都會牽扯到吃上? 夏芩凝神片刻,試探著問道:“師傅,你餓了?” 定逸微微一頓,捏著佛珠的手不禁撫了撫肚子:“經你這么一說,確實有點,說起來有很長時間沒好好吃東西了,都快忘記餓是什么滋味了?” 夏芩百感交集,連忙親自下廚,精心為師父熬制了一碗槐花粥。 定逸慢慢吃完,蒼白瘦削的面龐難得地浮上一抹紅潤,微笑道:“說起來,自母親過世以后,就再也沒有吃過這么清甜的槐花粥了?!?/br> 自夏芩記事以來,師傅從沒和她說過家里的事情,好像從她出生以來,身邊就只有師傅,兩人就在討飯的路上。 有時候看到別人有爹有娘有兄弟有姐妹,她還好奇地問過幾次,但每次都被師傅清淡地敷衍過去了。 久而久之,在她的印象里,她和師傅就應該是這樣,干巴枝連著干巴枝,根本就沒有根莖枝蔓一說。 現在突然聽師傅說起這些,巨大的陌生和茫然之外,她心還生出一絲難以言說的惶然和酸澀。 她遲疑良久,有些艱澀道:“外……外祖母她老人家……經常給您煮槐花粥嗎?” 定逸師傅目光一動,詫異地看她,卻見她頭顱微垂,手不自覺地絞在一起,眼角處微微泛紅。 定逸略略失神,心底泛起一絲酸楚的嘆息,她抬手撫了撫少女的頭發,和藹道:“我小時后,吃母親煮槐花粥的次數其實很有限,師傅家在北地,與蠻人毗鄰,后來全家被蠻人擄走,父母也相繼去世?!?/br> 她頓了頓,緩緩道:“記得母親病重時,家中來了一位老尼,母親給她飯吃,她給母親念經。 后來,母親跪著求她把我帶走,因為那時我已經漸漸長大,母親怕那些蠻人對我…… 母親過世后,老尼把我的眉毛拔光,然后對擄我們的蠻主說,我得了怪病,勸蠻主趕緊把我趕走,蠻主聽從了?!?/br> 夏芩想象著師傅被拔光眉毛的樣子,心中只有一個感覺,囧里個囧。 定逸道:“誰知我們逃到半路,那些蠻人忽然又追過來,那時天色昏暗,老尼急得不得了,看見路旁有棵大樹,便用力扛著我,讓我爬到樹上,藏在樹葉間,而她自己則朝另一個方向逃去,引開蠻人?!?/br> 定逸師傅回憶著當時的情景,目光悠遠杳渺:“我在樹上呆了一天一夜,一動也不敢動,看見那些蠻人跑過去又跑回來,直到走遠了,我還是不敢動。 后來天黑了,我才哆哆嗦嗦地從樹上下來,按照老尼之前說的,沒頭沒腦地向南逃去?!?/br> 她微微嘆息:“可惜我再也沒有見到那位老師傅,我身上揣著她留給我的干糧還有經卷,沒命地向南逃跑,后來餓昏到路邊,被好心的過路人救起。 救我的是位年輕的公子,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說話的聲音很好聽,他告訴我說,這里已經是關內,我安全了,并問起我的身世。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公子的眼圈馬上就紅了,拉著我的手說,如果我愿意,可以留在他身邊,以后再也不會受人欺負?!?/br> 夏芩當即被雷劈了,想象著年輕公子拉住師傅手的畫面,真是萬千言語不足以形容她此時的呆相。 定逸師傅看著她,緩緩微笑,手指虛虛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頰,目中浮起淡淡的懷念與悵惘之色:“后來,我便跟著公子回到了他的家中,嗯,那位公子其實是個女扮男裝的女子?!?/br> 夏芩:“……” 真是淘氣的姑娘年年有…… 定逸目光微動,言語緩緩:“小姐是個性情活潑的女子,身出書香世家,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十三四歲時才女之名已經遠播,卻偏偏喜歡游山玩水,瀏覽四方風物,她常常央求兄長出門帶上她,因為家人疼愛,所以很多時候她都能如愿。 小姐雖然形貌單薄是個弱女子,但她心地善良,喜歡扶危濟困,骨子里帶有一股俠氣……” 定逸師傅微微嘆笑:“所以她才會那般救我吧…… 就連小姐身旁的丫鬟也很厲害,個個識文斷字,我能讀書,就是從那時候學的,有時是小姐教我,有時是小姐身旁的丫鬟jiejie教我,老尼留給我的那部經卷,我慢慢便學會了,說起來,那段時光是我一生中最安樂最富足的時光……” 定逸說累了,恍惚一晌,接著道:“后來小姐成婚,我作為陪嫁跟了過去。姑爺是已告老還鄉的前刑部尚書蘇尚書的孫子,時人稱他驚才風逸,品貌無雙。 姑爺雖然有一個美麗非凡的表妹傾慕于他,可是他卻愛慕小姐的才華,于是托人求了親。 小姐與姑爺成婚后,兩人琴瑟和鳴,鶼鰈情深,羨煞了所有人?!?/br> 定逸恍恍惚惚地想著,在那一片錦繡風光中,那樣兩個好看的人兒,總是笑語宴宴,耳鬢廝磨,好像從來不會厭倦,他們總是在一起,或品詩論畫,或并肩讀書,或執手漫游…… 是那樣讓人沉醉的美好畫面。 但是漸漸的,小姐幸福甜美的面容染了淡淡的憂色,她說:“這么多年,我都沒能為夫君添上一兒半女,雖然夫君待我好,總是安慰我,可是我怎能讓夫君一直這樣膝下寡涼? 夫君不愿納妾,但我想,你是不同的,你在我們身邊最久,如果我和夫君去說,我想夫君會同意的。 我們一起在他身邊,陪伴他,為他撫育兒女,你說好嗎?” 那時的她的心怦怦急跳,猶如被拋進一個連做夢都不敢想的美好幻境,她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記得此后好多天,連走路都輕飄飄的,如墜夢寐。 再后,她便聽到那個月光般皎潔的男子對小姐嚴肅道:“我不會納妾,君子之德猶如美玉,容不得一點瑕疵,我對夫人全心全意,希望夫人對我也是如此。至于夫人說的那個丫鬟,我會為她配一戶好人家?!?/br> 再后,她什么也聽不見了,只覺得一盆冷水兜頭澆來,從頭頂直冷到腳底。 醒了,悟了,心緩緩冷寂下去。 但是,她卻對面前的少女說:“后來,我想起救我的老尼,便出了家?!?/br> 看著滿面震驚的夏芩,定逸目中波光微動,慢慢道:“再后,小姐終于如愿以償,添了一個女兒……師傅以前對你說的都是真的,師傅不是你的親生母親,你的母親是……小姐……” ☆、第70章 紅花祭(2) 第70章 天光突然暗淡下來,四周靜若洪荒,她的耳中一片嗡鳴,仿佛有驚濤駭浪沖天而起,澎湃著撞向她飄搖如葉的一顆心。 她的眼睛大大地睜著,震驚的神色如瓷器碎片的閃光,嘴唇微顫,聲音若風中的蛛網:“我……為什么……我的親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