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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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剛落,倏地一聲,后腦勺又隱回梧桐樹中,烏鴉鴉的后腦正對著夏芩,身體已和樹身融為一體,脖子慢慢慢慢地彎下去。 夏芩:“……” 本來應該很尷尬很臉紅的,但卻突然很想笑是怎么回事? 后腦勺猶自垂著頭,連聲音都透出幾分羞愧:“我叫趙書旭,大名府魏縣人……聽說姑娘可以幫我們傳信,特來相求……” 夏芩“哦”了一聲,不自覺地調整了一下角度,想轉到后腦勺的正面去,但后腦勺后面想長了眼似的,不論她怎么轉,始終拿毛發茸茸的一面對著她。 夏芩無奈道:“那好吧,你隨我來吧?!?/br> 說罷,轉身走進接鬼室,無視過眼奇葩的幻景,徑直來到棺材前,佩戴辟邪佛珠的手一按,棺材便恢復了桌子的真容,夏芩在桌前坐下,挽起袖子,拿起墨塊,對隨后而來的人道:“請講?!?/br> 墨塊緩緩研起,隨后而來的人沿著墻根溜到她的一邊,兩只肩膀微微傾斜,如在詮釋什么叫道路坎坷,身體自動地隨墻壁上的色澤花紋變換,而頭顱卻始終如一地保持著一團烏云狀印上墻壁。 磨好墨,夏芩提起筆蘸了蘸,靜坐傾聽。 趙書旭:“我……不知道該怎么說……前一時還在和好友暢談飲酒,待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孤零零地飄在一處無人的荒野,旁邊的墳墓中躺著自己的身體,但墓碑上刻的卻不是自己的名字……”夏芩暗驚,忽然覺得此橋段有點耳熟,就像當初吳大富曾做過的一些事。 趙書旭的肩膀簌簌地發起抖來,“我很怕,我的父母什么都還不知道,我想回家,想離開那個鬼地方……”他聲音如泣,鼻音囔囔,“請你寫信告訴我父母,讓他們把我帶回去……” 夏芩點點頭,按袖落筆,神情莊重。 寫罷,問他:“還有嗎?” 趙書旭垂著頭,悶悶:“沒了?!?/br> 夏芩默了默,從袖中摸出一朵紙蓮花,說道:“如果你心愿已了,那你現在愿意去往生了嗎?” 趙書旭還未答話,一道極為興奮極為高亢的聲音迫不及待地席卷過來:“哇哈!老娘!老子在這里都快閑出鳥來了,終于來了一個可以說話的!” 夏芩的頭皮不禁一陣發麻。 某鬼女為了配合自己出離高昂的情緒,還自導自演了一場華麗的出場儀式:十里錦綢如弘大的畫卷緩緩鋪展,上面的繡花似活了一般,絲蔓蔓延,片紅飛起,而她便在這鬼氣森森的幻境中,生生客串了一回散花天女,奪足了人的眼球。 后腦勺先是仿佛驚呆了,接著開始不安地細細扭動,像是尿急了又不敢上廁所,然后,毫無預兆地,他突然定格,貼在墻上一動不動了。 看上去,像誰順手抹上去一片臟乎乎的黑印。 某鬼女稀奇地湊上去左看右看:“啥?這是啥玩意兒?” 說罷,還饒有興致地動手撕了撕,想當然,同為鬼身,她什么也沒撕下來。 鬼女順勢沒墻而入,興致勃勃的聲音從墻中透出來:“嘿!我倒要看看,這玩意兒究竟是啥模樣……” 隨著她裊裊的尾音,墻壁上的人影頭垂得更厲害了,而且不斷地左扭右扭,像個被強的小媳婦,既不愿意正面面向夏芩,也不愿意正面對著里面的鬼女繡,兩條與墻同色的腿幾乎都快要哆嗦出墻面來了。 然后,驟然一聲尖叫“??!”響徹云霄,隨即,一顆美女的頭顱骨碌碌地滾出來,一面滾,一面蹦,上面雙目大睜,小口圓張,一路爆出的尖嘯堪稱跌宕起伏石破天驚:“啊啊啊有鬼啊沒臉的鬼啊” 夏芩:“……” 此時的夏芩已經毫無反應了,被過度的驚嚇驚到大腦空白無法反應了。 所以她既沒有吐糟該鬼女既為鬼何故又怕鬼,也沒有吐糟那鬼男既嚇了人何故更像被嚇了,她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在鬼女一聲接一聲的尖嘯中,比鬼女還要驚恐還要慌張的鬼影旭一路跌跌撞撞地跌下墻來,無頭蒼蠅似的四處亂竄,然后毫無預兆地,一下子闖到她的面前,于是他的臉,他一直回避著不肯給人看的臉,就那樣猝不及防地、無遮無攔地,直撞入她的眼簾 如果眼睛也有刑罰,那么這將是最驚心最刺激最殘酷的眼刑。 不!那不是一張臉,它沒有皮膚,沒有五官,滿目皆是慘不忍睹的焦枯腐爛和黑洞,更像是一場重大災禍的現場,更像是一個驚怖的噩夢 夏芩只聽見自己的喉嚨中咯噠一聲響,然后,沒有任何緩沖余地地,她兩眼一翻,向后倒去 見鬼以來,第一次如此干脆利索地暈厥過去。 與此同時,被鬼女驚嚇而自己也嚇暈了人的趙書旭急急忙忙地化為一道虹影,沒入夏芩身旁滾落在地的蓮花中。 第一次如此快速高效地完成超度,卻是在她如此窘迫如此無知無覺的情況下。 雖然驚嚇已屬常態,但驚嚇到當場暈厥卻還是第一次,夏芩足有半個月沒有回過魂來。 本以為這是一場干凈利索的超度,然而,半個月后,一道來自縣衙的命令卻猝不及防地劈在她的面前:“縣衙發生紛爭,事關一封書信,縣令大人傳慧清到縣衙問話!” ☆、第16章 無面人(2) 第16章 這一次,來傳話的是鐵英,熟面孔相見,多少消去一些緊張,至少,從表面上看,夏芩還是從容鎮定的。 出門迎接的定逸卻是一愣,但隨即便溫和有禮地把來人請入客室,吩咐夏芩上茶。 其他的人被屏蔽在外,現場只有定逸、夏芩和鐵英三人,定逸謙謹道:“尊差辛苦,不知縣老爺傳小徒究竟因為何事,可是小徒無意中有所冒犯?小徒不經事,還請尊差告知實情,以免老尼憂心掛念?!?/br> 鐵英略一躊躇:“大老爺的事不經允許我等實在不敢隨便亂說,不過師太放心,大老爺賢明,只是過去問個話而已,不會有事?!?/br> 定逸這才略略釋然,轉頭看向夏芩:“這幾日寺中有事,為師不便離開,就叫慧靜陪你去吧?” 夏芩想象了一下她和慧靜共處一室卻兩相無言的情景,不禁頭皮一陣發麻,連忙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又不是第一次,且寺中的事還需要兩位師妹幫襯,就不勞煩她們了。何況這位官差大哥我也認識,師傅就放心好了?!?/br> 定逸眉心微微一動,但終于什么也沒說,淡淡道:“也罷,凡事自己當心?!?/br> 夏芩點了點頭,回房簡單地收拾了兩件衣服些許碎銀便背起畫卷同鐵英一起上路了。 秋葉初紅,黃花映目,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畫中君飄然跟隨在她的身旁,溫然含笑,吟景授詩,頗不寂寞。 鐵英看著這姑娘都被提溜進衙門了還一副“我在秋游”的樣子,不禁替她深感憂愁,敲打道:“我說妹子,你可真夠想得開的啊,這平常人誰會三天兩頭進衙門的呀,你怎么總有本事把麻煩惹上身吶?” 夏芩凝眉一想:可不就是? 難道久而久之,自己不但成了一個吸引鬼的體質,還成了一個吸引麻煩的體質? 不不不!一定是她摔的姿勢不對,這才把一件簡單明了的功德摔成了后續纏綿的麻煩。 于是她道:“你不是說,我不過是被傳去問個話,沒必要擔心么?” 鐵英恨鐵不成鋼:“你呀你,你可知道你惹上什么人家了?謝家,聽說過嗎,當地豪紳,兄弟四房,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等閑連官府都要讓幾分。 謝家有個女兒,家里當眼珠子似的寶貝,舍不得她出嫁,便給她招了一名女婿。女婿也爭氣,沒幾年,便掙下一份令人艷羨的家業。正當一家人過得紅紅火火,謝家女兒也發現自己懷了身孕的時候,謝氏家卻遭遇了大火,女婿黃文義便在這場火災喪命了。 葬了黃文義沒幾個月,一家人還沒有從悲痛中回過魂來,有一天,突然來了一群外鄉人,招呼都不打就要掘黃文義的墓,說里面葬的是他們自己家的人。 這可是掘人家的墓啊,擱以前,這樣損陰德的事都是要砍頭的,你想,謝家的那幫兄弟能善罷甘休么? 當即便和外鄉人火并起來,打了人還不算,一張狀紙又把他們告到了縣衙。 那外鄉人中有一名老丈哭得甚是凄慘,說他們的兒子離家兩個多月了,原以為去走訪朋友,誰知竟客死異鄉。還是兒子的某位相識寫信告訴他們的,讓他們來接兒子的尸身。 老丈把信呈給大老爺,大老爺一看信便讓我來傳你,你給老哥說實話,那封信是不是你寫的?” 夏芩心中暗驚,既為鐵英的敏銳,也為這件事背后內情的繁雜。 她萬萬想不到,她認為簡單明了的功德背后還跟著這么一大堆疙瘩事,而背后跟著這么一堆疙瘩事,那趙書旭竟然只想了想回家的問題便心無掛礙地去往生了,這人還真是…… 夏芩并無隱瞞:“是我寫的,一個名叫趙書旭的亡者讓我為他傳達心愿,我便順便幫他超度了?!?/br> 鐵英簡直不知說什么好了,嘆氣:“你呀你……” 畫中君冷靜道:“不要著急,把事情的前后捋一捋,縣令既然要問書信的事,你只告訴他便是,無需多慮?!?/br> 夏芩點點頭,心中暗定。 縣衙三重,一重大堂區,三班六部及重大刑事案件的審理皆在此地;二重二堂區,縣令辦公處及一般民事案件處理地;三重三堂區,縣令的內宅及機密案件的處理處。 典型的前朝后寢家國一體,就像一個微型的朝廷。 雖然夏芩并不知道朝廷長什么模樣。 江含征在二堂召見了夏芩。 堂屋典雅凝重,但較之大堂還是多了幾分生活氣息,寬大的松鶴延年屏風鋪滿視野,抬頭,六個黑沉沉的大字“天理、國法、人情”懸在頭頂。 秋日的陽光從檐下如流水蜿蜒而進,在地上留下燦燦的金輝。江含征端坐案后,宛如美玉般的面容沐浴在澹澹的光影中,顯得淡遠而疏離。 無由地,讓夏芩覺得,這才是他本來的面目。 她低下頭,恭謹地合十行禮。 江含征拈起案上的信,直截道:“請你解釋一下這封信是怎么回事?!?/br> “……” 這真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他認識她的筆跡,連落款都不用查,連詢問都不必,就可以直接把她提溜過來。而她,連閃避一下的可能性都沒有,只能乖乖中招。 夏芩頓了頓,緩緩地把何時遇見趙書旭,他說了什么話,如何為他寫信的事細說了一遍,其中,略去了某些驚悚奇葩的細節。 依然像一遍鬼話。 長案后,江含征的手指緩緩敲打著衣袖的邊緣,面上聲色不動,問道:“如你所說,你見過趙書旭,那他相貌怎樣,身高幾何?” 夏芩:“他……好像嚴重毀容了,爹媽都認不出來,”說到此,不禁哽了一下,那副樣子,只要見過,是個人都認得出來吧,聲音不自覺地有些虛,“身高,也就一般吧?!豹q猶豫豫比了一個高度,反正是扔人堆里沒有區別度的那種。 江含征:“你說,他看到自己的身體在墳墓中躺著,而墓碑上刻的卻不是自己的名字,那墓碑上刻的是誰的名字?” 夏芩不禁又哽了一下:“他沒說,只大致敘述了一下墳墓的位置?!?/br> 江含征:“那你招他問個清楚?!?/br> 夏芩:“他不在了,往生了……” 江含征盯著她,幽深的雙目如兩淵深潭,一字一句:“你在戲耍本官?” 夏芩:“……” 摔!她戲耍了么?她敢么? 她木著臉,力圖莊重,干巴巴道:“沒……” 江含征揮手讓她站在一邊,然后傳謝家人進來。 不一時,進來了三人,女子身懷六甲,云鬢蓬松,臉哭得黃黃的,眼睛通紅。兩名男子面目相似,濃眉醒目,帶些兇相。 江含征:“謝氏,你懷有身孕,就不必跪了,一旁回話吧?!?/br> 謝氏怯怯道:“謝大老爺?!?/br> 兩名男子依例跪拜,江含征沒有命他們站起。 江含征:“謝氏,把你家失火那天發生了什么事如實說來?!?/br> 謝氏開始落淚:“并……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事,早飯后夫君去了一趟酒坊,但很快就回來了,然后整個一天都待在家里,晚飯后,小婦人因為累便先歇下了,夫君說要到書房查一會兒帳,誰知這一查就……” 她說著說著便泣不成聲,她身旁的男子溫和地撫著她的肩無聲安慰,而后轉向江含征:“大約是妹夫查賬查得太累睡著了,連燈燭燃了房子都沒有察覺,等人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br> 江含征:“那天晚上他飲酒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