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那一架終是打起來了。陸放舟仗著人高馬大,像拎小雞仔般將尚玉衡拎在手里往地上摔著玩。摔一次,尚玉衡爬起,再摔,再爬……衣衫被撕爛,頭發披散,清俊白皙的小臉上滿是灰塵,就這么倔強地一次次站起來,冷冷瞪著陸放舟。 “cao!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陸放舟如一只被激怒的蠻牛,拳頭如雨點般砸向尚玉衡。尚玉衡竟絲毫沒有躲閃,反而跳起來一頭撞向陸放舟的臉,瞬間鮮血四濺! 圍觀的人傻眼了! 陸放舟也傻了,他一抹臉,滿手鮮血嚇得他差點哭出來。長這么大,沒有人敢動他一根毫毛,更被說被打到出血!尚玉衡卻趁著陸放舟發呆的工夫,一個過肩摔把陸放舟放倒在上,腳踩到他的胸口上,居高臨下,冷冷問他:“你服不服?” 陸放舟吐出一口血沫子,罵道:“老子怕你個鳥!” 尚玉衡收回腳,用膝蓋抵到陸放舟胸口,捏著他的手腕用力反擰,又問:“你服不服?” 抽筋錯骨的痛是比用刀刺更令人痛不欲生,陸放舟先前還嘴硬,漸漸的聲音小下去,只剩抑制不住的抽泣聲?!澳銈€混小子!你等著,老子絕不會放過你……”之前他不想有人過來打擾自己揍人玩,特意選了偏僻的角落。這下完了,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 此時,嚇傻的孩子們終于有人反應過來去找大人。 等到大人們來時,尚玉衡已放開陸放舟,掏出一方雪白的錦帕,安靜擦著臉上的血。 有個孩子指著尚玉衡尖叫:“就是他!就是他把陸大公打……” “放你娘的狗屁!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被打了!”陸放舟從地上爬起來,惡狠狠瞪了那孩子一眼。轉身指著尚玉衡,“好小子,你有種!一個月之后,咱們再打,敢不敢?” 尚玉衡抬起頭,平靜道:“可以?!?/br> 他走到嚇傻的顧小公子旁邊,問道:“為什么要陷害我?” 八歲的顧云庭嚇得哇哇大哭,“怡……怡君jiejie她……她們說你長得比我好看,我……我不服氣!”他口中所說的怡君jiejie是陸放舟的胞妹、太尉府陸家嫡長女陸怡君。陸怡君和她哥哥一樣,囂張霸道,她說什么,那就必須是什么,沒人敢反駁。 此后,每個月,陸放舟都會與尚玉衡打一架。 每一次,顧云庭都跟著在一旁放風端茶倒水,陸怡君盛裝打扮,遠遠觀戰。 年復一年,月復一月。 六年后,陸放舟再也碰不到尚玉衡的衣角,心甘情愿認輸。 這一年,陸怡君行及笄,將要入宮為后。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從她出生的那一刻起的宿命。然而在入宮一個月前的黃昏,陸怡君卻找到尚玉衡,讓他帶她走。 尚玉衡平靜地望著她,一言不發。 陸怡君沖上前抱住尚玉衡的腰,哀求他,說她不想進宮,求他帶她遠走高飛。 尚玉衡轉過身,面無表情地一根根掰開陸怡君的手指。陸怡君死死地拽著,不肯撒手。那一天,是這個天之嬌女第一次哭,哭得撕心裂肺,天地動容,卻最終也沒有換的心上人回頭一顧。 最終,陸怡君還是鳳冠霞帔,十里紅妝入宮為后。 次年,便誕下太子。 陸怡君大婚的那天夜里,尚玉衡與陸放舟顧云庭一起坐在西城樓上喝酒。三個少年喝得酩酊大醉,砸碎酒壇,放聲高歌。從這一天起,他們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站得有多高,就有多么不自由。 他們的人生軌跡,從出生的那天起已注定。 再后來,陸放舟入鳳翎衛,父母之命與江家長女江臨月定親。 行定親禮那天,陸放舟離家出走。尚玉衡與顧云庭找到他時,這家伙已經喝得東倒西歪,大著舌頭罵著,老子才不要娶那塊木頭!一臉貞潔烈女的假清高,瞧著就惡心。 尚玉衡和顧云庭坐下來,陪著他一起喝。 顧云庭一手拎著酒壺,一手指著陸放舟的鼻子罵,特么你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人家江臨月可是京都第一才女,又是個大美人,要不是陸家權勢遮天,輪得到你這個夯貨! 顧云庭又問尚玉衡,喂,你以后想娶什么樣女人了? 尚玉衡沉默,一杯接著一杯喝酒。 十七歲,尚玉衡與顧云庭一同入鳳翎衛。 那天晚上,兄弟三個照例湊到一起尋個地方喝酒聊天。 路上,不知哪家的小丫頭離家出走,幾個家丁在后面窮追不舍。經過他們身邊時,那小屁孩突然抱住尚玉衡的大腿,眼淚汪汪求他救救她。尚玉衡沒有動,小屁孩子驚慌失措繼續往前跑! 陸放舟很不滿,cao!老子堂堂京都四公子之首,為啥不抱他大腿? 顧云庭哼唧,就你那張臉,嚇哭人家還差不多。 尚玉衡沒有應聲,冷著臉一路跟著方才那小姑娘。一直跟到淇水斷橋,看見那個圓乎乎的小丫頭將身上的首飾一件件拋給追著她的人,可那三個男人仍一步一步逼進。 小丫頭退無可退,眼神悲涼而絕望。 不知為何,尚玉衡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曾經無數個深夜跪在娘親畫像面前,父親拿著劍鞘一下又下一抽打他的情形。當時的他,一直死死盯著畫中身著一襲春衫巧笑倩兮的美貌女子,多希望畫上人能突然走下來,抱住他說,乖,別哭,娘親給你做好吃的。 可是沒有那個人。 即使是說愛他刻骨的陸怡君,也永遠是盛氣凌人地遠遠望著他。 小丫頭轉過身,正欲往水里跳時,尚玉衡飛躍而起,一把將她抱在懷里,悠悠落地。 小丫頭滿臉淚痕,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盯著他,如漫天星辰閃耀。她抱著他的脖子不肯撒手,鬧著要以身相許。她強拽下他貼身所戴的螭龍云紋玉佩,說是定情信物。 不多時,小丫頭的家人趕到。 一個儒雅華貴的中年男人將小丫頭從他身上扯下來,丟下一只錦盒,便飛快騎馬離去。 顧云庭好奇地撿起錦盒,打開,是一沓銀票,價值千金。 此后,尚玉衡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小丫頭。 ☆、第28章 番外:枉凝眉 是不是一步走錯,步步皆錯? 朔朔寒風吹徹,淇水刺骨冰寒。尚玉衡低頭望著懷中的人,濕漉漉的發梢上的水珠順著蒼白消瘦的小臉滴落,雙眸緊閉,嘴角倔強抿著,依稀可見曾經嬌俏模樣。 天知道,當他知道她竟是他的新婚妻子時,內心是怎樣的狂喜與懊惱! 遍尋不見的人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他恨不得立刻擁她入懷,生怕一眨眼又是一場夢??伤齾s驚惶退縮,眼神滿是失望、怨恨與陌生。 他訕訕收回手,悔恨如蟻噬心。記憶中圓潤嬌俏的莽撞小丫頭變成了纖瘦敏感的美麗少女,陌生而疏離,唯一沒有變的便是那眉心一點朱砂,鮮艷欲滴。 好在未來還有很長很日子,讓他來盡心彌補贖罪。 然而,事情并不順利。 家道的敗落,敗得不僅僅是身份地位,更是人心。曾經文雅驕傲的嬸娘愈發刻薄貪婪,為了斂財竟到了不顧廉恥顛倒黑白的地步! 她聽信了那些不堪的流言,每日閉門枯坐,黯然垂淚。 他怕嚇著她,更怕自己的笨拙會錯上加錯,不敢貿然靠近。 祖母勸他,兒啊,你嬸娘獨自拉扯著一雙兒女不容易,莫跟她一個婦道人家計較。再說了,男人大丈夫頂天立地,也不該插手后宅瑣事。怪只怪祖母老眼昏花,本以為依她爹娘那般驚世絕的人物,生得女兒總不會差,誰想到……兒啊,是祖母錯了,祖母錯了…… 他不屑與婦人作口舌之爭,也不想祖母傷心。 他恨不得將一顆心剖出來捧到她面前,給她看。但,又有什么用呢? 他確實有事瞞著她,之前沒有告訴她,只是不想節外生枝,等一切辦妥再言不遲。更何況天地日月可鑒,他行得光明磊落沒有做絲毫對不起她的事??伤恍潘?,不見他,從嫁入這個家門,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不給他一點點解釋的機會。 他對自己說,沒關系,日久見人心。 虎賁軍的公然挑釁,令他忙于應對。即使明知是必敗的結局,他也必須拼盡全力。對于一個習武之人來說,不僅僅是勝敗的問題,更是榮耀與尊嚴。 然而,還是敗了,敗得一塌糊涂。 他身心俱疲,狼狽不堪,他多想從她那里得到安慰,哪怕是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好。等到他回家時,驚喜地發現她站在他的書房,他激動萬分推開房,看到的卻是她拿著他娘親的畫像,憤怒無比地逼問他,這畫像上的女人是誰? 他垂下頭,低低道:“是我娘……” “騙人!事到她如今你還敢抵賴!”她瘋了似的撕掉畫像,“我都知道了,嬸娘都告訴我了!” 他阻止不及,眼睜睜看著娘親唯一留下來的畫像在自己眼前被撕成碎片。無數個如噩夢般漫長而恐怖的夜晚從腦海中呼嘯而過,再疼、再累、再難過,他都一直堅信他的娘親就他看不見的地方溫柔看著他,對他說,乖,不要怕,娘會在天上保佑你的。 可現在沒有了,再也看不見了。 “你還有什么可說的?”她哭紅雙眼,憤怒質問他。 他,心力交猝。 善良的小嬸娘安慰他,說她還小,孤身一人遠嫁京都,是因為太再乎他,所以才會胡思亂想。 祖母罵他,那件事你既然心中無愧,為何不事先跟她說明?畫像被毀,是他咎由自??! 確實,是他隱瞞才造成誤會,讓別有用心之人有機可趁??伤皇遣幌胝f,她沒給他機會。他更怕自己嘴笨說不清楚反而招致更大的誤會。 任誰聽說他為一個青樓女子贖身,都不會相信他們之間是清白的吧? 那個女人是他的表妹又如何?是他娘親蕭氏一族留下的唯一血脈又如何?形貌酷似他的娘親又如何?只會將人引向更加下流不堪的猜測吧? 他怕啊,他真的不敢再讓她受半點驚嚇呀! 但說到底,還是他錯了。他沒有臉辯解,只能加倍地對她好來彌補過錯。 可她再也不相信他了。 哦,應該說,她從來就沒有相信過他。 他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明明他愛她,她也愛他,為什么就偏偏互不相信、互相傷害呢? 沒關系,他們還年輕,日子還長。 后來…… 他看到她把小嬸娘送來的點心看都不看一眼就丟掉,嘴里罵著晦氣。 小叔叔病危,她與嬸娘羅氏那幫女人一起嘲諷小嬸娘是喪門星,一身煞氣。急得小嬸娘差點抱著八歲得小女兒跳湖。小叔叔一口氣沒上來,含恨而終。 出殯那天,她當著眾人的面兒,問祖母她“克夫克子”的傳言是不是真的? 祖母沉默良久,回到浮云堂,閉門不見任何人。 一個月后,祖母黯然離世。 他,心灰意冷。 再后來…… 親人接連猝然離世,愛人的猜忌冷漠,令他日日醉酒,不肯歸家。 兄弟陸放舟勸他:“天下好女人多的是,實在過不下去就休掉拉倒!” 他反問:“你那討厭江臨月,你為什么不休?” 陸放舟仰頭長嘆:“cao!老子倒是想休??!老爹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