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午后兩點是一天中溫度最高的時候,火辣辣的太陽照射在柏油馬路上,幾乎要讓那厚厚的瀝青融化。 今天由于店里已經接了幾單生意,疼愛兒子的李母也不想讓李云疏多cao勞,便在店前掛起了“今日休店”的招牌,讓好幾撥手挽手、興奮激動的小姑娘們都癟著嘴失望而歸。 等到了近傍晚,李母正忙活著最后一件成衣,倒是有個不速之客主動找上門來。 “大妹子啊,最近店里生意不錯啊?!绷嘀粋€灰色的大包,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樂呵呵地從掛了休店牌的小門里走進屋內,人還沒看到,爽朗的笑聲卻已經先抵達。 一聽這聲音,李淑鳳自然知道來人是誰。她笑著將手中的白色花粉放在一旁,道:“吳大爺,好久不見哩,今兒個怎么想得起來到我這兒看看?” “今兒個店里出了筆大生意,這不就有空來你這兒瞅瞅了嗎,都是街坊鄰居的,多串串門、串串門!” 那吳大爺雖然頂著一頭白發,但是腰板卻挺得筆直,整個人也精神抖擻,一點看不出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大爺。他走到店里最大的那張工作臺旁,剛準備張口再說點什么,視線忽然瞄到一旁的人影,稍稍一愣,他才繼續看向李淑鳳,說道:“這就是你家兒子,上了b大的那個?” 一聽到兒子,李淑鳳的精氣神頓時上了一個等級:“哈哈,瞧您說的。這臭小子又不是考上的,現在在b大也只能算勉強跟得上進度,不被退學就好了?!痹捳Z的內容倒是一副自謙的樣子,但是語氣卻倍兒得意。 “臭小子”詫異地抬頭看了一眼自家母親,剛覺得疑惑怎么自己就發臭了,但是看著李淑鳳那得瑟興奮的表情,李云疏還是將到了嗓子眼的話又吞了回去,又乖乖地低頭看起自己的書來。 “哈哈,大妹子你就別謙虛了?!眳谴鬆斝χ?。 李淑鳳一口一個“哪有”,但又沒有再辯解些什么。兩人又閑話家常了幾句,李淑鳳好奇地問道:“對了吳大爺,您這袋子里裝的是什么啊,看上去得老重了吧?” 李淑鳳的話音剛落,吳大爺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一張老臉是剎那間皺成了菊花,吳大爺重重地嘆了聲氣:“咳,別提了。這不我今兒個跟老王頭約好了來一盤,那老家伙居然放我鴿子?!?/br> 吳大爺臭棋簍子的稱號是這條老街誰都知道的,李淑鳳聞言笑道:“原來里面放的是棋盤啊?!?/br> 吳大爺點頭:“我兒媳上個月孝敬我的紅木棋盤,那手感摸上去,絕對是美極了!” 李淑鳳對下棋這種風韻事壓根不了解,她只是隨口問了一句,眼看著吳大爺又要開始長篇大論了,便打算開口打斷。但她剛張了口還沒出聲,便聽一道清亮低和的男聲忽然響起:“是圍棋嗎?” 自從吳大爺進屋來一直沒說過話的李云疏,終于是開口了。 吳大爺詫異地轉頭看向那個坐在桌案旁的青年,只見后者不知何時已經將攤在桌上的最后一本書籍闔上,正回過頭、笑著看向自己。吳大爺生的年代不好,也就小學學歷,他也形容不出來這孩子的笑容到底是咋樣的,就是覺得心神舒暢、心窩窩里怪舒坦的。 吳大爺沒有立即回答,李云疏也沒有再問。他將書放進桌子邊的一個大袋子后,見著五六本書頓時將紙袋撐滿,他才回過頭看向李母:“媽,今天的書看完了?!?/br> 李淑鳳對兒子這張“世界第一”的臉早已有了極大的免疫力,在外人面前她更是得表現出一個母親的威嚴。于是她大氣地揮揮手,一拍胸脯:“看完了?沒事,媽再去書店給你買上二十……咳,十本!” 李云疏:“……” 等李云疏走到了工作臺旁,吳大爺才慢慢地回過神來。老人家嘴里念叨了一句“這小伙子長得真俊啊”后,便笑瞇瞇地說:“這不是圍棋,是象棋。圍棋那東西太算計太復雜了,老頭子老了,算不動了?!?/br> 李云疏聞言,微笑著頷首:“原來是象棋?!?/br> 話說到這兒便結束,很明顯李云疏并沒有再接下去的意思,但是吳大爺卻兩眼一亮,驚奇地說:“你會下?!” 李云疏一愣,下意識地回答:“會?!?/br> 手癢了一整天的吳大爺立即“砰”的一聲將棋盤擱在了李母的工作臺上,興高采烈地說道:“那來一盤?!” 李云疏:“……” 面無表情的俊秀青年轉過頭,向母親尋求幫助。李淑鳳卻無可奈何地眨眨眼,用眼神來安慰自家可憐的兒子: 兒砸,惹到這個臭棋簍子,你還是……認·命·吧! ☆、第八章 近了六點,盛夏的天空還是一片亮堂。 色澤濃艷的晚霞在西邊的天空上渲染了一大片瑰麗的紫紅色,涼風習習穿過老街一溜串筆直的銀杏樹,將清風吹入了這家小小的裁縫店。 吳大爺是說干就干,這就麻利地將自家寶貝的紅木棋盤從布袋里拿出,拉著李云疏就到了一旁的書桌邊上,將棋盤和棋子都擱在上頭,說道:“小云啊,雖然老頭子我打遍老街這片沒敵手,但你放心,老頭子還是不會欺負年輕人的?!?/br> 李云疏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拉到了自個兒的桌案旁,他看著頭發花白的老人家樂呵呵地將棋子一個個地擺放在應有的位置上。清挺的眉頭微微蹙起,李云疏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忍不住說道:“吳大爺,我象棋下得很糟糕的。如果您想要下圍棋,我倒是可以陪陪您?!?/br>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對手的吳大爺哪兒能這么輕易放過他:“沒事!大爺我就用七分實力來和你下,小伙子,年輕人嘛,別這么沒膽量!來來來,大爺今兒個就教教你怎么下棋!” 李云疏:“……” 二十分鐘后。 “將軍?!?/br> 猶豫躊躇了片刻后,面容俊秀的青年終究還是輕輕地嘆了一聲氣,用瘦削漂亮的手指按著那顆刻著“炮”的紅木棋子,無可奈何地低聲說出了將對面那位抓耳撓腮、滿頭大汗的老人逼入絕境的兩個字。 瞪著一雙渾濁的老眼,吳大爺是把整個棋盤看了整整三分鐘,才一把拍在剛剛還被自己寶貝不行的棋盤上:“不行!再來一盤!” 李云疏:“……” 十分鐘后。 “將軍?!?/br> “再來一盤!” 八分鐘后。 “……將……” “再來!” 三分鐘后。 李云疏:“……我看今天天色也不早了,吳大爺,要不您還是先早點回家休息吧?!?/br> 滿額頭的大汗淋漓讓這個剛剛還精神抖擻的老人好像如臨大敵,吳大爺死死地盯著那楚河漢界的棋盤看了許久,眼看著自己這一方的黑棋被對方的紅棋殺得是片甲不留、狼狽至極! 李云疏可從來沒想過謙讓這回事。 棋之一道,乃是君子之道。 棋盤之上,沒有父子兄弟,亦無君臣朋友。 用心迎戰、以全部實力會敵,才是給予對手最大的尊重,也是真正的認真對待。 吳大爺不服氣地盯著那棋盤看了半天,老人家是連眼睛都要看花了,在發現自己實在是已經無路可退后,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氣,嘆息道:“唉,小云啊,你真是太……謙虛了,你這水平,該有專業段數了吧?” 嫣紅的唇瓣微微抽搐了一下,李云疏無奈地勾唇輕笑,精致的眉眼立即隨之舒展開來:“吳大爺,我這真是不大擅長象棋,您這……” “你這個臭小子還敢給老頭子我再裝蒜?。?!”再也壓制不住自己的臭脾氣,一聽李云疏這話,吳大爺是吹胡子瞪眼、就差沒直接撈袖子上了:“我不管,今兒個你必須得和老頭子再下一盤!” “……”李云疏無奈地轉頭看向一旁高高掛起的李母。 李母正站在不遠處的工作臺旁做著今天的最后一件成衣,但是她卻一點都沒有落下過那邊的戰況。原本李母還有點擔心兒子今兒個被吳大爺打擊得太慘了,想著晚上該做些什么好吃的來安慰安慰。 但是……沒想到! 吳大爺雖然算不上是一個象棋高手,但是在老街這一片還是數一數二的,居然就這么被自家兒子給殺得臉都紅了! 看著兒子投遞過來的求助眼神,李母齜牙一笑:兒砸,上!媽在背后支持你! 李云疏情不自禁地抬手扶額:他早該知道的,向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母親求助是他李云疏這一生做過最失敗的決定。 “李小子!你敢不敢再下一盤!” 干脆連半點掩飾都沒了,吳大爺氣呼呼地瞪著李云疏。 李云疏卻只能苦笑:“吳大爺,今天確實很晚了,要不我們明天再繼續?” 清澈的淺琥珀色瞳孔里全是無可奈何的神色,李云疏微微垂首,黑發便從額上隨意地散落。他這副悠閑自在的模樣看在吳大爺的眼里,那完全不下于火·上·澆·油! “你這個說大話的臭小子!居然還敢再藏拙?!” “……” 這一點其實吳大爺真的是冤枉李云疏了。 呈國的讀書風氣鼎盛,便是女子也會吟誦兩句詩文,頗為雅致。 而在琴棋書畫方面,李云疏最為擅長的并不是棋,而是書畫。那一手翩若游龍的行楷楚體,在他十六歲前便已名譽長安,掛在墨清閣的二層樓里,一字千金。 至于棋,李云疏更是不擅長象棋。楚家并未專門請了棋道老師教導,而李云疏也從未想過在棋道上下太多功夫。只是后來他與圍棋國手鄭大家成了忘年交,得過對方幾年的指點,才敢說在圍棋上頗有造詣。 這些吳大爺自然是不知道的。而李云疏恐怕也永遠想不到,在象棋上,自己那連吃喝玩樂樣樣精通的伯叔都無法戰勝的“臭”棋藝,居然能將吳大爺殺得…… 如·此·凄·慘。 “臭小子!今天你不陪老頭子再下一盤,老頭子就不走了!”吳大爺見李云疏一臉躊躇不定的模樣,干脆又加了把火:“如果下一盤你再贏,老頭子就把我的鎮店之寶勉強給你嘗嘗!” 李云疏正蹙著眉頭思索著,忽然聽了吳大爺的話,他詫異地抬眸,問道:“鎮店之寶?” 一說到這個,吳大爺的小心肝就抽疼了一下。但是又想到這棋逢對手的酣暢,老人家鼓足了勇氣,倍兒得意洋洋地自豪道:“哈哈,雖然老頭子沒什么大錢,但是一點家當還是得有的?!?/br> 吳大爺的店鋪就在李母的隔壁,因為老人家年紀大了,所以一般都是聘了人每天看店,除非有什么大生意,他老人家才會親自進店一趟。而這家店在李云疏剛來幫忙的第一天,便注意到了。 那是一家樸素簡單的茶葉鋪。 淡淡的茶葉清香每日從店里彌散到四周,光是嗅著便讓李云疏感覺神清氣爽。 “雖然你們年輕人都喜歡喝那什么……伽菲,但是老祖宗留給咱們的茶才是最有好處的!最頂尖的獅峰龍井……”吳大爺頓了頓,斜了眼道:“老頭子是沒有的。但是正宗的安溪鐵觀音,老頭子還是有那么個幾兩的?!?/br> 吳大爺話音剛落,李云疏倏地睜大雙眸。 驚訝欣喜的目光壓根掩藏不住的從那雙狹長漂亮的鳳眸里放射出來,如果說之前李云疏只是個溫雅斯文的俊秀青年,少了點年輕人的沖動。那么現在,那股屬于年輕人的活力生機是完完全全地釋放出來,將他身上的沉穩淡定全部掃清。 精致的眉眼倏地舒展開,李云疏低聲驚道:“是安溪春茶?” 一聽這話,吳大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你還懂這個?到不是春茶,是秋茶。正宗的那幾棵樹上的春茶少得可憐,我去年冬天就開始珍藏的秋茶倒還剩了一點。哼哼,你小子要是再贏我一局,老頭子勉強可以讓你嘗上一點……” “再來!” “……” 夜幕低垂,月光朦朧。不寬的街道兩側的路燈齊齊點亮,將明亮的黃色燈光照射進老街的每一個角落。雖然沒有繁華市區的喧囂、沒有霓虹燈五彩繽紛的絢麗,但是這種靜謐安寧的氣氛卻更凸顯了夏夜的美好。 身姿清俊的青年與矮了一些的中年婦女并肩走到了公交車站時,公交車還沒到站。 李母看著兒子手中拿了那么多的東西,雖然有點心疼,但是卻沒有再去爭搶著自己拎著了。她自己也拎了兩個小包,并不輕松。 沐浴著盛夏夜晚微熱的晚風,李母抬手將被風吹亂的頭發塞到了耳后,道:“小云啊,沒想到你的象棋下得還不錯,是以前去二少爺家里玩的時候,和霍老爺子一起下的嗎?” 聞言,李云疏稍稍愣了半晌,眼底閃過一絲詫異的神色又很快掩飾下去。他微笑著勾了唇,用一種信任包容的目光看向滿臉好奇的李母,也不回答,就是這樣看著。 李母卻想當然的相信了自己的判斷:“霍老爺子人真的很不錯,雖然他后來主動與我們斷絕了關系,但是媽希望你也不要怪人家。是我們不好,老是要上門麻煩人家,這非親非故的,你……你爸他還隔三差五地上門,就算是媽,也會覺得厭煩的?!?/br> 李云疏靜靜地看著李淑鳳低頭感慨的模樣,只見這位年華已逝的中年婦女已經沒有了年輕時的稚嫩,神情中卻也沒有悔恨,只是真的看淡了。 “只要你過得好,他們霍家也過得好,咱們所有人都過得好,媽就開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