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杜汶頓時心領神會,道:“是,微臣明白!” 皇帝微微點著下巴頦,語聲緩慢卻極清晰:“既明白了,那便去與朕辦好這件事?!?/br> 杜汶回去,自去照皇帝的意思做的滴水不漏。 翌日早起,皇帝去仁壽宮請安,太后果然以近些時日朝中不太平為由,提出這一兩日要出宮去趟慈恩寺為大杞祈福一事?;实勐勓?,不由暗自冷笑,心知太后去祈福是假,見唐初樓倒是真。卻只做不知,與太后道:“母后心系大杞,實乃大杞之福,兒子在這里替大杞子民謝過母后了?!?/br> 太后道:“皇上同哀家客氣什么?哀家只求佛祖保佑大杞江山永固,皇上龍體安康,如此便是哀家的福分了?!?/br> 皇帝道:“母后一人前去,兒子總是不大放心,不如便叫陳淑妃陪您一道前去,也好有個照應,您看可好?” 太后一時怔住,半晌才有些不大自然地笑了笑,道:“還是皇上想的周全,如此也好,便讓淑妃陪我一道去吧!” 這些年來,母子倆早便貌合神離,兩人又說了幾句客氣話,皇帝便起身走了。 第二日,太后一早便同陳淑妃在儀仗隊伍的護衛下出了宮。 皇帝并沒去送,他今日還有朝會,也沒空送。朝會上他特意看了看戚定和的額頭,果見有青紫的一塊。想來戚定和也覺不好意思,故而將帽檐壓得略低,但又不能太低以免君前失儀,故而還是露著點幌子在外頭?;实鄄挥X好笑,抬手指住戚定和,有意問他道:“大將軍的額頭這是怎么了?” 戚定和未料皇帝竟會忽然問他這個,一時頗覺難堪,面上大有窘色,支吾道:“回稟圣上,這是……這是臣不小心撞的?!?/br> 皇帝道:“怎地這般不小心?大將軍可要好好保重身體,朕的江山可要靠你們這些股肱大臣,若撞壞了哪里可怎生是好?太后若知道,可又該傷心了?!?/br> 一句話說得滿朝文武都笑起來,戚定和也干干笑著應和,心里卻知皇帝這是在故意出他的丑。他敢打賭,前日太后砸他的事皇帝肯定知道,偏在朝堂上大張旗鼓地問,還說什么太后若知道會傷心?;实圻@是當面打他的臉哩!戚定和心想,他的那些小動作皇帝八成都已看在眼里,今日這是在敲打他么? 戚定和如今已不敢小看皇帝,今時不同往日,皇帝羽翼漸豐,這位少年帝王已一步步達成他想要的目標,行事風范果敢凌厲,竟叫他這把老骨頭也隱隱有些生畏。 下了朝,皇帝耐著性子等到晚膳時,杜汶才過來。在皇帝耳邊一陣嘀咕,皇帝立刻起身,喚了華成過來,一行人輕裝簡行趁著蒙蒙夜色悄悄兒便出了宮。 夜幕漆黑。 唐初樓坐在冰冷的石床上,仰頭張望頭頂那方小小的天窗,這一兩日都是陰天,濃云閉月,一星光也不見,只有巨大的樹影在黑暗里搖曳。鼻邊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味道,枯敗的霉味,刺鼻的尿sao味,屎臭味,還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惡臭。身畔不時有吱吱怪叫的老鼠跑過,它們一點也不怕人,有時候他睡著了還會在他身上爬來爬去。 已近冬至,地牢里格外陰冷,一晃,他已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七八日了。 自進了這個地方,他就沒想過要活著出去?;实鄱嗄陙硪恢币曀缪壑嗅攔ou中刺,又怎可能放他出去。好在他自幼父母雙亡,也無妻室,并無家眷和太多的親人,就算是夷三族,也沒多少人可供屠戮。唯一可能連累的怕只有昔日跟隨他的些許門人和同僚,想來也已被皇帝或鏟除或拉攏的差不多了,這讓他多少有些于心不安。 皇帝小時候總是怕他,聽見說唐相來,便恨不能逃得遠遠的。而今他終于不怕了,不但不怕,還反過來狠狠捅了他一刀。這算不算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有腳步聲從走道里傳來,靜夜里格外清晰,一步步緩緩走到地牢門前。 紅色的光從門縫間映進來。鐵鎖哐啷啷做響,隨后鐵門被打開來。門開的那瞬,他看到兩道身影一前一后走進來。 當先的那道身影執著盞小燈,是太后身邊服侍的大太監蔣崇新,緊隨在他身后進來的卻是太后。唐初樓不由微微一驚,起身跪拜道:“罪臣唐初樓參見太后娘娘!” 太后負手站著,看他跪拜,卻并不上前相扶,只朝蔣崇新看了眼。 蔣崇新了然,將燈盞掛在鐵門上,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出去后順手把門從外關好。 太后就著燈光將這地牢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地牢陰森森的,天花板上洇著一團團不規則的黃色水跡,令人作嘔,四壁烏黑,靠墻設著張石床,上面鋪著堆發霉的稻草,角落里放著只馬桶,時不時溢出陣陣腥臭。她由不住捂住鼻子,便聽唐初樓道:“太后不該來這里的?!?/br> “那誰該來?”太后聽他這話就不由動氣,一時柳眉倒豎。 唐初樓慢慢站起身,道:“罪臣的意思是太后身為國母,何等尊貴,來死牢這等腌臜之處,只怕污了太后的身份?!?/br> 太后寒著臉:“你口口聲聲罪臣太后,眼里又何曾有我這個太后?你這就跪拜完了?哀家記得,方才我可并沒你叫起來!” 唐初樓微微一滯,重又屈膝跪下,道:“那是罪臣失禮了!” “你——”太后氣惱不已,盯著他凌亂的發頂看了片刻,終于還是破了功,上前將他拉起,道,“阿樓,你又何苦如此?” 唐初樓卻將她的手一把拂開,冷冰冰道:“還請太后自重!” “你——唐初樓!”太后氣不可遏,怒道,“唐初樓,你非要如此么?這許多年,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你為什么還不能釋懷?為了一個商玉,你竟然……這樣對我!我有哪點比不上她?容貌、家世,才學,你說我戚慕霜有哪一點比不過她?你竟為她舍棄我,逼得我不得不入宮,真好!她也不肯要你……哈哈哈,唐初樓,她也不肯要你,縱使才高八斗又如何?商玉她不肯要你?!?/br> 唐初樓愕然看著她:“你真是瘋了!” 太后道:“我是瘋了,早從知道你傾心與她時,我便瘋了!我求過你,可你說什么?你說再不想與姓姚的和姓戚的扯上關系。分明是我先遇見你,憑什么我要把你讓給她?阿樓,你沒良心,我外公他一力栽培你,你卻恨他背叛他,竟然跑去為商家效力。打從那時起,我便知道,只有一個辦法才可以把你牢牢拴住。那就是成為大杞最尊貴的女人,只有如此,我才可以把你攥在手心里?!?/br> 唐初樓煞白著臉,直直看著她:“你就是為此才決定入宮的?” 太后嫣然一笑:“是呀!可巧給我遇上先帝,可巧他需要戚家制衡商相,于是我便入了宮。你知道我入宮后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么?就是將商家連根拔起,讓商玉死無喪身之地?!?/br> 唐初樓眼望著她,許久都說不出話,半晌,他慢慢低下頭,好似頭疼地厲害,兩手捧住頭閉上眼輕輕搖一搖頭,道:“慕霜,你真是……你實在是太……” 太后走上前靠在他胸口上,伸手撫在他手背上,柔聲道:“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又會說我惡毒,說我是你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可怕的女人??蛇@不都是你逼的么?何況商家那件事,你不是也插了一腳進去?商玉之所以會死,你也難逃其責??!” “是,我是難逃其責??墒悄剿?,高氏她又何曾得罪過你?你竟連她都不放過,那時她肚里還懷著我的孩子……你竟然就下得去手!” 太后輕輕伏在他耳邊道:“怪只怪她不該嫁給你,我不喜歡看到你身邊有旁的女人,孩子……呵,你干什么要要別人替你生的孩子,你別忘了,我們有秀之呢!那才是你的孩子?!?/br> 一墻之隔的刑房里,皇帝一個人靜靜站在墻邊。石壁那側的人并不知這石牢會與刑房相鄰,也不知那看來厚重無比的石壁上會另有機關,會讓他們所說的話清清楚楚一字不拉全部都落入墻這一邊的人耳中。 “我們有秀之呢!那才是你的孩子……” 皇帝的手指慢慢蜷成拳,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么? 作者有話要說:我覺得我都要寫瘋了。。。 ☆、第78章 苦徘徊(1) 太后還在石壁那邊喁喁低訴。 “阿樓,你信我。秀之真是你的兒子。你沒看出來么?皇上他其實很像你……” “慕霜……慕霜……夠了,別再說了!”唐初樓一直試圖打斷太后的話,但卻沒能成功。 太后道:“為什么不讓我說,阿樓,你心虛了是么?” 唐初樓道:“我為什么要心虛?慕霜,你一直拿這件事來誑我有趣么?而今我已威脅不到皇上了,你又何苦還要騙我?” “我沒騙你”太后有些氣急敗壞地道,“你忘了?在慈恩寺那一晚……那一晚……我就是在那一晚有的秀之,阿樓,你好好想想,我真的沒有騙你。何況先帝那時身體如何?你難道會不知道,他早就病得不……不成樣,全得靠那些虎狼之藥才能成事……那也……只是初入宮那時,后來,有了鏡花水,我便再沒讓他真正碰過我,他以為是同我在一起,其實不是,那都是鏡花水制造出來的幻覺……” 皇帝木然站著,簡直不敢相信。 他的母后竟是這樣的! 她還在繼續說,一言一語聲情并茂,但皇帝卻覺透心般地冷。而唐初樓似乎也并不怎么買她的帳,沉寂了半晌之后,冷冷出言道:“太后娘娘心系圣上安危,神思不明以至胡言亂語也是有的。微臣感念娘娘為人母的一片舐犢之心,只當沒聽到方才那些話,還請娘娘移駕離開此地,以免這牢中穢氣沖撞了娘娘鳳體?!?/br> 太后大聲爭辯道:“我沒有胡言亂語?!?/br> “娘娘”唐初樓驀地揚高聲,隨后又克制地將語聲壓低,“那娘娘是想置微臣于何地,又想置圣上于何地?微臣自知罪孽深重,而今已數罪在身,無非再多一條穢亂宮闈的罪名而已??墒ド夏??娘娘如此,是有多恨圣上,竟至于口不擇言,就不怕這大杞的江山易主傾覆么?” “我……”太后似是被這話震住,好半晌都沒說話,過了一陣才道,“哀家沒有想這樣?!闭Z聲已是低弱了許多,再不似方才那般理直氣壯。 唐初樓道:“娘娘既不想如此,便請管住金口?!?/br> 太后不服氣道:“這里只你我二人,再無旁人,你又怕什么?” 唐初樓道:“微臣倒是不怕,大不了一死。只是……須知禍從口出,凡事沒有不透風的墻,娘娘既說了此話,便保不齊會有人知道,事情一旦傳入朝中,圣上的皇室血統受到質疑,娘娘覺得圣上這龍椅還坐得穩么?還有娘娘您自己……屆時可還能安然無虞?” 這番話之后,太后啞聲許久,又過片刻方道:“好啦,我們不說這些!我今日來原是為你的事,都是你氣得我……竟把正事都忘了?!闭f話的口吻已是大變,語調柔軟,半含嬌嗔。 皇帝臉色鐵青,他費了很大的勁,才將要破墻而入的沖動壓下去。 華成在門口遠遠覷著,皇帝起先一直靜靜靠墻站著,這時卻微微走開了一些,到了一旁的石桌前,像是疲累了般微俯□兩手撐在石桌上。華成有心過去問問,但見皇帝從始至終都未朝外面看過一眼,顯而易見不想有人打擾,也就沒敢過去。 過了一陣,他看見皇帝忽抬手在桌上砸了一拳。 華成眼皮猛一跳,便見皇帝大踏步走了過來。 “回宮!”皇帝道。 語聲中隱隱有戾氣橫生。華成一顆心頓時高高懸起,說話辦事不免陪了十二萬分的小心,忙使人安排車馬。出來時偷偷問過在牢中監視的暗哨,才知太后已先行離開,又回了慈恩寺。 華成暗自斟酌,決定將此事先擱一擱,還是暫時不要去觸皇帝的霉頭為好。為避人耳目,他們來時走的并不是正門,這時出去也還是走原路。從角門出去時,杜汶過來探了探華成的口風,得知皇帝心緒不佳,面上便有猶疑之色。 “杜大人是有什么事么?”華成何等聰明之人,忙問道。 杜汶躊躇半晌,低聲道:“方才江齋主帶話與我,說是阿瑤姑娘隨他回來了?!?/br> 華成聞言不覺一愣,一時喜憂參半,他也知道這位阿瑤姑娘是皇帝瞞天過海從唐相手里搶來的。那日她要死要活跟了唐連走掉,這節骨眼上怎么卻又回來了?莫非是聽說唐初樓入獄趕來替昔日的舊情人求情的? 他越想就越覺得是那么回事,倒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只問:“人在哪里?” 杜汶道:“人暫時在長樂巷的一處宅邸里,要等皇上示下才好送入宮里?!?/br> 華成望著正往前行的皇帝乘坐的馬車,皺眉犯難:“眼下那一位回來了,皇上這幾日心里也不大順遂……” 杜汶如何領會不到他的意思,忙道:“那便不急,人就先在長樂巷住著,我多使些人看著便是?!?/br> 兩人這般商議定了。杜汶踅身回轉,自去忙他的事。華成跟在皇帝車后,心里尋思來去,總不是那么踏實。待進了宮門,到了紫宸殿中,也還是心神不寧的,以至連皇帝都看了出來。在華成在殿內外如熱鍋上的螞蟻般來回出入幾次之后,終于問他道:“說,到底出了什么事?” 華成支吾了一陣,還是沒敢遮瞞,將方才杜汶所說稟與皇帝知道,一面說一面小心地瞧皇帝臉色。 皇帝聽聞此話,微微怔了會,面上淡淡的并無什么表情,既不吃驚也不激動,倒好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 華成等了許久都沒聽到皇帝出聲?;实奂炔话l話,他便只有繼續等著,走是走不得的,當然也不能問。他垂手站在階下只是犯愁,正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卻聽皇帝冷嗤了聲。華成忙仰頭殷切地看向他,他卻連頭也沒抬,更別說什么下文了。 這么又等了有半盞茶左右的功夫,皇帝起身,總算看了華成一眼,卻道:“回甘露殿!” 從始至終沒對方才所稟之事有所回應。 華成心里納悶,暗想皇帝到底是什么心思呢?他一時也有些摸不著頭腦,便只得先將此事拋開,一心一意服侍皇帝去甘露殿。 這件事被擱在一邊好幾日,皇帝自己不提,華成又怎敢貿然去問? 華成猜想,皇帝那晚在天牢一定是聽到了什么不順心的事,不然這些日子也不至于這般難伺候,動輒得咎,弄得在御前侍奉的宮人們一個個膽戰心驚,連他這樣機靈的人都覺應付得有些吃力。他覺著皇帝對那位阿瑤姑娘新鮮頭雖還未過,眼下多也還是惱著,不然也不會不聞不問。誰叫她一點眼力見也沒,竟當著那許多人給皇帝下不來臺,這會兒被整治也是合該。 不過,那日他倒是忘了多問一句,這人是江天成強帶回來的,還是自個兒回來的? 他琢磨著這事還是要問個清楚,萬一皇帝哪天心情好了忽然問起,他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不是?另外也該給杜汶通個氣,叫他有個心理準備。 隔日朝會結束,他尋個空將杜汶拉到一邊,與他說了此事。 問及事情的來龍去脈,杜汶道:“人是自個回來的,江齋主那幾日尋不著人,正是一籌莫展,沒成想她就回來了?!?/br> 華成心道:“怪不得皇上一點也不著急,原來早就知道這人還是得回來?!辈贿^想想這人回來的因由,還真是夠讓皇帝糟心的。又問:“她沒說唐連在哪兒嗎?” 杜汶搖頭道:“哪兒能說呢?她有那一位撐腰,咱們也不敢太過逼問,只能接著找?!?/br> 華成道:“倒是件棘手的事?!?/br> 杜汶攤手道:“可不是——哦,對了,公公可有對皇上提過她回來的事?她這幾日一直想見皇上呢!看樣子還挺急……” 華成吞吞吐吐道:“說倒是說了?!?/br> 杜汶忙問:“那……皇上是什么意思?” 華成抬眼瞅著他,半晌才答:“皇上什么都沒說?!?/br> 兩人這頭說著,卻未想隔著一爿花墻的另一邊竟還有旁人。那是秦放歌,今日正好該他當值,巡視一圈回來好巧不巧路過這里,聽到杜汶、華成二人的說話聲便下意識放慢了腳步。此處本就僻靜,那兩人選了這么個地說話,顯是不想讓人知道,他貿貿然走出去倒叫人誤會,索性便立住腳又在那墻后站了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