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岳朗應聲去了。 唐初樓又站了片刻,方轉身往茅草棚內去。棚子的門有些矮,偏生他長得又有那么高。他不得不微弓起身,進門的時候還記得有阿瑤這么號人,微微側頭看她一眼,道:“你也進來?!?/br> 棚內要暖和的多。 泛香抱了些草秸過來,在離火堆兩尺開外的地方墊了厚厚一層,又鋪上隨身帶的墊子,這才請唐初樓過去坐。 唐初樓走過去坐下,轉目看看后面的阿瑤,道:“過來?!?/br> 阿瑤自進來后就一直站在門邊,聽得他喚,不由微怔,頓了頓,還是聽命走了過去。 唐初樓指指身側,道:“坐?!?/br> 阿瑤心里忽上忽下,也不知他要怎樣,只有先挨著他坐下。 火燃得正旺,撲面的熱氣烤得她的臉有些發燙,而腳底因鞋子濕透,仍是冰涼。唐初樓彎腰揀了根樹枝撥撥火堆中的木柴,斜睨她一眼道:“你可以把鞋子脫下來烤一烤?!?/br> 阿瑤咬咬唇,搖頭:“不妨事?!?/br> “隨你,一個時辰后可就不知什么時候再有火取暖了?!?/br> 卻也是這個理。阿瑤想了想,還是將鞋子脫下,放到火邊去烤著。 唐初樓垂目看了會她腳上濕漉漉的布襪,又道:“把襪子也脫了吧?!?/br> 阿瑤紅了臉,抬頭看看他,又看看他身邊侍立著的泛香,有些難為情。泛香倒是識趣,解下身上的水囊遞給唐初樓,便轉身走到了門邊背對著他二人,她這才將襪子脫了。 唐初樓眼看她脫去布襪,露出一雙雪白的足。她的腳生的很美,路上雖被雪水泡的有些蒼白發脹,卻仍是纖秀玲瓏,火光映照下如玉般瑩潤,叫人一時轉不開眼。 阿瑤抬手捋了捋鬢發,順勢調整坐姿,將一雙光腳縮到裙子底下去了。 唐初樓不動聲色移開目光,將水囊遞過去:“先喝口水?!?/br> 阿瑤也不推讓,接過來喝了兩三口,又將水囊交還與他。 唐初樓卻也不嫌她,就著她喝過的水囊也喝了幾口水,將水囊擱在一旁。 阿瑤怔怔看著他,心頭雖百般疑惑,面上卻還是由不住發燙,便見唐初樓自袖間摸出一物遞過來,道:“這個你還是收好,別再給別人了?!?nbsp;那是被阿芙索去的扶搖鈴,也不知它是何時到的他手上,在阿芙死前,還是在死后?也難為他還記得那曾是他給她的東西。 正想著,唐初樓已捉住她的手,將扶搖鈴戴在她腕上。 “還有場血戰等著咱們,到時可能有顧不到你的地方,此物雖不濟大用,留著防身卻是最好?!?/br> 阿瑤縮回手,在袖中輕輕撫弄完璧歸趙的扶搖鈴,心思轉了百回,終忍不住問:“不知相爺有何事吩咐?” 唐初樓愣了愣,盯著她看了半晌,眸光微冷,往后退了退,半倒下去,轉開眼望住熊熊的火光,懶懶道:“眼下已用不到你了?!?/br> 用不到她,便是說,她再沒有任何利用價值。 阿瑤吸了口氣:“那相爺打算如何處置我?” “處置?”唐初樓輕笑了聲,“哦,小阿瑤,我倒不知你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要我處置?” 阿瑤一時無言,她做了什么對不起他的事?沒有,她搖頭,在心里對自己說:“我并沒有做過什么對不起他的事?!?/br> “你原是怎么打算的?”唐初樓微蹙起眉看她,“倒是說來聽聽?!?/br> “并沒……什么打算?!?/br> “在文殊殿,你原不想跟我走的吧?” 阿瑤低頭不答,從身下抽出數根草秸揉成一團在手心緊緊捏住。 唐初樓微揚了揚唇,似笑非笑:“看來還真是如此。不是要遠走高飛么?給了你那么好的機會都不走,卻偏偏要跟來陪我亡命天涯……你這是舍不得,還是做了雙料的細作?你說,你到底跟來做什么呢?” 阿瑤深吸口氣,她總不好說是被唐連硬拽著來的,心里卻是恨極了他這般輕屑的語氣,咬牙回他一句:“跟來……看戲——” “看戲?哦,原來如此,看誰的戲呢?” “自然是相爺的好戲?!币徊蛔龆恍?,既已到了這個地步,索性便撕破臉。 “我的好戲?呵呵……”他漫不經心地笑了,頓了頓卻道,“也罷,小阿瑤要看戲,我自是要讓你看個夠的。只是,人人都想看別人的好戲,又豈知你不是在戲中?” ☆、第34章 戲中人(2) 阿瑤垂下頭,也是,她看他的戲,又何嘗不是在看自己的戲? 唐初樓說完此話,面上笑意已全然斂去,取而代之的是滿眼滿臉的倦色,伸指揉了下眉心,疲憊地閉上雙眼,道:“我要小睡一刻,記得喚我起來?!痹S是真累了,人歪下去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荒山野地,他也顧不上講究許多,躺在爛草堆里便能睡著。 阿瑤微側過臉看他,一日之間,他好似憔悴了許多。映著跳動的火光,她能看到他眼角的細紋,終究不那么年輕了。她怔怔看了他一會,方轉頭看向火堆。 泛香走過來看了看唐初樓,見他真睡著了,這才轉目看向阿瑤,寒著臉低聲道:“你出來,我有話問你?!?/br> 阿瑤瞧著他語氣不善,便揣了十二分的小心,道:“有什么話在這里問不成么?” 泛香道:“相爺才剛睡著,莫擾了他,咱們還是出去說?!?/br> 他既這般說,阿瑤又怎好再說什么,眼見他轉身開門出去,便穿好鞋襪起身跟著走了出去。 外面的雪愈發大了,冷風嗖嗖地直往脖子里灌。 阿瑤緊了緊領口,走去泛香身邊道:“到底什么事,說吧!” 泛香怒氣沖沖質問道:“方才你跟相爺說了什么?” 阿瑤自不會回他好臉色,道:“你不是都聽到了,還問什么?” 泛香道:“相爺待你不薄,而今有難,你不能為他分憂便罷,竟還說那種話氣他?” 原是來教訓她的。阿瑤看他一眼,默然把頭轉向一邊,泛香說得不錯,那三年里他確是待她不薄。就算不念舊情,當他是陌生人,值此落難之際,也不該落井下石,可她偏就忍不住,被他一激便亂了分寸。究其根底,還是沒能放得下,她盼著他一敗涂地,好嘗一嘗被人踩在泥里的滋味,又怕他真的一敗涂地,真到那時候,她當是不忍心的罷! 泛香又道:“你以為你是什么,不過跟我們一樣,主便是主,奴便是奴,奴仆便該守著自己的本分?!?/br> 話到此,阿瑤已聽不下去,打斷他道:“多謝你指教,我自會守著自己的本分。還有別的事么?若沒有我便進去了,相爺一個人在里面,萬一有什么不妥,可沒人擔待得起?!?/br> 立在坡前的夙玉已觀望二人多時,見二人久不回棚中,終于忍不住過來詢問:“怎么了?” 泛香道:“沒什么?!?/br> 夙玉皺眉斥道:“既沒什么,都跑出來做什么?還不進去伺候相爺?!?/br> 泛香被他呵斥,很不服氣,待要還嘴,卻見阿瑤一聲不吭地低頭走至棚前,徑自推開門進去了。 唐初樓還在睡。 阿瑤坐回原位片刻,泛香便跟了進來,瞪著她看了會,眼中頗具威脅之意。阿瑤只不理會,將腳湊攏火堆垂目烤火。泛香自覺沒趣,只好收回目光,安分立在門邊繼續做他的門神。又過了些時候,她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快到了,正待開口叫醒唐初樓,卻見他身子微微動了動,跟著便睜開了眼。 “到時候了么?”他問,語聲喑啞,還帶著幾分睡意。 “嗯?!彼策^臉沒看他,悶悶應一聲。 “阿連回來不曾?”唐初樓倒也不介意,慢慢坐起身。 “還沒有?!碧峒疤七B,阿瑤便禁不住心憂。而今沈平反水,整個岳州城又駐滿葉如誨的人馬,阿連這時候去,無疑以身犯險,能否安然回來,著實是懸,何況他走得時候還帶著傷。她越想便越難受,益發覺得唐初樓寡情薄義。 唐初樓蹙眉思索片刻,忽一言不發站起身走出棚外。 泛香緊走幾步跟上,撐開手中紫竹大傘為他遮擋風雪,一面道:“外面冷,相爺還是回里面等十三公子回來罷!” “拿開!”唐初樓皺眉,將頭頂的大傘一把揮開,徑直往夙玉處走。 泛香臉漲得通紅,回頭見阿瑤跟出來,便將傘塞到她手中,沒好氣道:“拿著?!?/br> 夙玉過來將他迎過去,邊走邊道:“相爺,這雪怕是停不了了,只怕得另作打算?!?/br> “岳朗呢?”唐初樓走到坡前注目朝下看,雪下得大,坡下的兵士們鎧甲全白,幾乎都成了雪人。 “他在下面?!?/br> 唐初樓眼望這一片蒼茫雪野,沉了片刻,道:“傳令下去,即刻出發,離開野蜂塘,沿原路返回宏光寺?!?/br> 阿瑤聽他如此說,心里頓時一緊,上前道:“阿連還沒回來呢!” 唐初樓瞥她一眼,道:“不等了?!?/br> 不等了!阿瑤只覺一股無名火直沖上頭頂,素日的不滿登時全都爆發了出來,也不管什么上下尊卑,只管道:“阿連為相爺出生入死,沒功勞也有苦勞,只不過遲了些時候相爺便置他不顧,不覺得太寡情了么?他還帶著傷……我,你們不等是么?我等,我現在就去找他?!?/br> 夙玉、泛香聞言臉色都是一變,都覺她膽大包天,竟敢當著人面指斥相爺的錯處,實在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兩人面面相覷,礙于她曾是相爺的女人,又不好多說什么。眼見阿瑤丟下傘,提起裙子往坡下跑,夙玉忙上前攔著。 “讓開!”阿瑤怒道。 唐初樓臉色也沒多好看,睨著她的背影沉聲一字字道:“泛香,你即刻派人前去接應阿連?!?/br> 阿瑤聽到此話,一時呆住,既然他如此說,她又怎好再鬧得不可開交?當下收了聲。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便見泛香朝這邊走來,經過阿瑤和夙玉身邊時,他狠狠瞪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多是想又罵她幾句,卻沒罵出來,撇轉臉哼一聲就此去了。 唐初樓又道:“我是寡情,且還多疑,所以你還走不得,我死不足惜,可這幾百兵士不該陪我去死?!?/br> 這話顯而易見是對阿瑤說的。 “你……”阿瑤驀地轉過頭來,語聲發顫,“你……你懷疑我?!?/br> 唐初樓注目與她對視片刻,道:“我早說過,你本可在文殊殿時便離開?!?/br> 他說完便不再看她,吩咐夙玉道:“叫人盯著她,寸步不離?!?/br> ☆、第35章 風云變(1) 宏光寺外那座小村子叫做通圣村。 村中最闊綽那戶人家的宅院在村東首,庭院開闊,是一處三進院落。如今第一進、第二進院落都被騰出用以招待遠道來的“貴客”。主人家十余口人便免不得受點委屈,全都挪去第三進院落,之中或有怨言,但見院內外設置重重關卡守兵,便知那是惹不得的大人物,但凡有個眼力見的又如何分不清輕重主次。 向晚時分,雪已十分大,地上積了厚厚一層。 窗戶緊閉著,屋子里充斥著濃重的藥味,江天成坐在床邊,眼看床幃深處躺著的唐庭面如金紙,氣息越來越弱,由不住在心里惋嘆一聲。他收回探脈的手,抬頭望向屋中八仙桌邊坐著的那人。那是個面目沉靜的俊秀少年,與唐庭年紀相仿,身穿月白暗紋織錦圓領窄袖袍衫,腰系玉帶,頭戴遠游冠。年紀雖輕,卻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他見江天成如此,面色便更為凝重,起身走過來問道:“如何?” 江天成慢慢搖了搖頭,低聲道:“五腑六臟都碎了……” 言下之意已是再明白不過。少年擰起眉頭,臉色愈發沉肅,雙手緊攥成拳,默了片刻,忽揮拳在床柱上狠狠砸了一下。 江天成道:“唐相歷來都如此,不出手便罷,出手便不留……” 他沒再說下去,少年凌厲的目光令他敬畏,不由便住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