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去年清明節離開的相府,現在已是八月,整整一年零四個月。這一年多里,她刻意讓自己遺忘,卻還是會時不時想到他、夢到他。夢里的他總是最初相見時的模樣,他在一排影沉沉的書架前,側身而立,低眉垂目緩緩翻動手里的書卷。她偷眼望去,只看到他濃長的眉,好似蝴蝶一般直飛入烏黑的鬢角中。 而后便聽他頗帶了些懶意地徐徐言道:“女孩兒便都不要了,留兩個機靈的男孩便是?!彼穆曇袈杂行┑统?,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震懾力,聽得她心頭一悸。 她由是松了口氣,卻被江天成推著走至他面前。 “相爺……你看看這個,這女娃兒你會喜歡的?!?/br> 他這才抬起頭,目中微有不耐之色,冷冷瞥江天成一眼后緩緩將目光轉到她臉上。她被江天成迫著抬起頭,惶然無措地看向他,便見他眼光微滯,竟似失神般呆住,稍后他轉開了眼,唇角微揚,似是要笑,目中卻有慍怒之色,忽然揚手狠狠打了江天成一巴掌。 江天成立刻丟了她伏地叩頭,咚咚咚的磕頭聲在寂靜的書房中顯得分外刺耳。 她忙也跟著跪下,正要叩頭時,卻聽他道:“罷了,你既如此有心,那就都留下吧!替他們排排序,老八才去了軍營,便從九起頭好了?!?/br> 她由是被排到了十二,那一批五個孩子,三男兩女,她之前是九姐、十哥、十一哥,唐連最小,依序排為十三。 從此他們便成了相爺所謂的“義子、義女”。 說是義子、義女,不過對外言而已,實際上他們是什么身份,幾個孩子都很明白,江天成送他們來之前就說過,相爺是主,他們是奴。既是奴,又有誰真敢叫他“義父”?人前人后都還是隨旁的下人,尊他為相爺。 后來九姐出去辦事不幸身死,十哥、十一哥各有任務也都被派出相府,便補上了十四弟和十五妹。 十四、十五并不是江天成送來的人,聽說他們是太后送來侍奉相爺的,相爺不好拒絕,干脆一并編了號收為義子、義女。 然后,便有些那么不對頭了。 而今想來,其實在那人叫她滾之前,并非全然沒有跡象。只是她那時太遲鈍,亦或是被他寵得不知了天高地厚,連自己的身份都忘記了,所以什么都感覺不到??删退阆朊靼子钟惺裁匆饬x?無過是徒增煩惱而已。 原就不該對那個人有什么奢念,又何必自苦? 一陣風過,數片枯葉蕭蕭落下,她俯身撿起一片,看一看卻又丟掉。在那里又站了片刻,正想拄著拐杖回房中去,卻聽院門口一陣嘈雜聲,跟著便見一個精壯的中年男子背著個人走了進來,林先生與他家小僮在其后幫扶著,連聲叫慢點。 看來多是林先生新收的病人了。 眼見眾人朝她隔壁的那間廂房走去,她便也跟著過去,好心地問一句:“要幫忙么?” 林先生自是連連搖頭,卻不妨那背人的中年男子忽轉過頭來,二人打個照面,登時便都愣住。 “你……十二娘!”中年男子頗有幾分詫異。 “葉三爺……”十二娘嚅嚅道,這人竟是秦放歌的知交好友葉如誨,在陳州時常見他來秦宅。秦放歌也不避諱,有時還叫她過去陪酒,葉如誨問起,便說她是他新買的姬人。 十二娘心頭微覺不妙,暗想,他背上這病人該不會就是秦放歌? 如此一想,頓覺那病人背影身形無一不像是秦放歌,再向前去看那臉,果不其然便是,雖面色晦暗,整張臉幾乎瘦脫了形,卻還是認得出是他。她不覺倒吸了口涼氣,道:“是秦爺病了?” 葉如誨并沒答她這話,冷冷看她一眼,掉轉頭背著秦放歌徑直進了隔壁廂房。 林先生緊跟著也走了進去,那小僮落后一步,偷偷跟她道:“不是病了,是中了毒箭……不曉得保不保得住命?!币幻嬲f一面也忙跟了進去。 十二娘在門外呆站了一會,轉身走入自己那間廂房。 竟是中了毒箭,是那日他救她出火海時中的箭么?她來醫館已差不多一月,這么說來他被那毒箭也折磨了一月,還是說這是后來受的傷?受傷后遇上葉如誨,于是便被送到了這里? 這還真是巧,兩個人竟跑來一處看病,竟是躲都躲不掉。 十二娘坐在房內苦笑,如今可該怎么辦? 也不知林先生能不能救活他?如果救活,那秦放歌必定還是不能放過她,如果活不了,看這情形,恐怕葉如誨也不會善罷甘休。那么她只剩下一條路,便是趁現如今他們亂成一團立刻離開此地。 思想片刻,她緩緩站起身,穩住心神換了身衣服,將唐連留下來給她的一些重要物件比如銀票之類統統裝入一個大的織錦袋子里,背在身上便準備出門。 剛走出兩步,便見門前竹簾一掀,葉如誨大踏步走了進來。 ☆、第7章 萬全策 來的還真快。 十二娘不著痕跡地往后退了一步,防著他忽然出手攻擊。她曾見這人與秦放歌比試武功,知道他的身手絕不在秦放歌之下,都不是她能對付得了的棘手人物,何況她有條腿還不方便。 “十二娘這是打算出遠門?” 葉如誨相貌堂堂,高準方頤,頜下留了部短須,一雙眼微帶著冷意,顧盼間有凌厲之色,如電般將她從身上掃過。 十二娘對他微微笑了笑,并沒急著否認或是辯解。眼下說什么都是多余的,那是老江湖,一眼便知道她想做什么,倒不如不說話。 “好歹你與秦爺好了一場,就這般走了,未免也太無情了些?”葉如誨并沒再往前走一步,只是面無表情地盯著她。 “我正打算過去看看他?!?/br> 葉如誨點一下頭,掉轉身往外走:“那就走吧!秦爺正需要人照看,你過來幫忙?!彼咧灵T外,因未見十二娘跟來,便回身停住,一手打著竹簾一手撐著門柱望著她,雙眉揚起,目中隱有怒意。 十二娘道:“葉三爺,十二腿上有傷只怕不便伺候秦爺,我這里有位大嫂……” “既然你在這里,那我便不會找別人。你也知道秦爺現如今是朝廷欽犯,見過他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今日既碰上了你,說不得便要你前去cao勞一陣,你若不愿意也成,先找根柱子撞死,免得我動手殺你?!?/br> 十二娘靜默片刻,一瘸一拐地緩緩走向門口。 秦放歌尚在昏迷中,走進去時林先生正在替他用針,等了有近半個時辰的功夫才了事。但跟著秦放歌就開始嘔血,直嘔出大半個多痰盂的紫黑血水方才止住,看得人心驚膽顫。 葉如誨一直扶著他看他吐完,回頭沖十二娘道:“把這個端出去倒了?!?/br> 林大夫詫異地看看十二娘,又看看葉如誨,忍不住開口道:“三爺,這位姑娘腿腳不方便,叫小僮去便是?!?/br> “不礙事,這點小事我還做的了?!笔镙p言細語拒絕林大夫的好意,搶在小僮之前端起痰盂便往外走。倒完之后,她并沒有立刻回去,而是將痰盂放在花臺上,慢慢朝四下看了一圈。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她伸手到腰間摸出唐連臨走時留給她的那支七星彈,猶豫著是不是要點燃放出去。唐連說他留了人在這一帶,放出信號,若捉住秦放歌,于唐連也是大功一件。 待要去摸火鐮,卻忽聽廂房那邊廊下有腳步聲響,忙將七星彈掖回腰帶中。 便聽葉如誨的聲音在身后不遠處響起:“你不進來,站在那里想干什么?” “哦,沒想做什么,我腿腳不便,在這里歇一歇?!笔镛D過身,將花臺上洗好的空痰盂拎在手中,不緊不慢地朝他走去。 葉如誨聞言面色稍許緩和,半信半疑看她走近,道:“進去幫秦爺擦洗下身子?!?/br> 十二娘“哦”了一聲,頓住腳步問道:“秦爺他——沒事么?” 葉如誨瞥她一眼,道:“你想他怎樣?似你這種忘恩負義的女子,多是想他死的吧?”說著話滿臉鄙薄地掉頭便進了屋。 屋內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她打了熱水過去,有條不紊地先把他頭臉上的穢物擦凈,然后才解開他衣服替他擦洗身子,擦干凈一部分便蓋上,又接著換熱水繼續擦。他的箭傷在后背,有兩處,一處在左肩胛,傷口處的血痂都已掉了,只見銅錢那么大的一塊猙獰的疤痕,想來便是他救她出火海時被羽林衛所傷的那處。另外一處則是新鮮的,在右側肩頭,已經被林先生處理過,用干凈的棉紗自胸口繞了兩圈包扎起來。 只是隱隱還聞到有腐臭味,想必化了膿,又兼箭上有毒,才會如此。 替人洗澡擦身她以前不是沒做過,在相府時那個人曾有幾次喝醉,便是全由她服侍。這還是她第一次給除他之外的男人擦身,雖說已與秦放歌有了首尾,但那時并不是她自己情愿,心里又豈會不反感排斥?除此還有幾分傷感,無奈悵惘。 前路吉兇莫測,只不知她還能走多久多遠? 等到完全把秦放歌弄干凈,已過去了半個多時辰。 藥僮端著熬好的湯藥進來,兩人一起扶起人事不省的秦放歌,撬開他緊咬的牙關想方設法給他喂藥。因為坐著不方便喂藥,十二娘便只有半跪在地上,折騰許久,好歹是喂了部分湯藥進去。 林先生提醒十二娘道:“姑娘,你的腿不能久跪,快歇會?!?/br> “不要緊的?!笔镙笭?,起身找了張椅子坐下,轉目看看在秦放歌床前緊蹙著眉頭的葉如誨,又道,“林先生,我的腿就快好了,麻煩您把這些銀子交給易大嫂,叫她明日起便不用來了?!?/br> 林先生接過她遞來的銀兩,搖搖頭望著葉如誨嘆氣道:“三爺,不必如此吧?” 葉如誨道:“這是她的事,跟我無關?!?/br> 十二娘微笑道:“確是我的事,與三爺無關?!?/br> 林先生無法,只好道:“姑娘你自己的傷還沒痊愈,要記著喝藥?!?/br> 十二娘頷首笑瞇瞇道:“記著呢!” 她笑起來時兩眼彎彎,清麗出塵的臉上便多了分俏皮。 林先生不由又嘆了口氣,一半出于憐惜,一半則是出于無奈,走至床邊看看秦放歌臉色,秦放歌臉上稍稍有了些血色,那股子晦暗之氣似乎也在消褪,便跟葉如誨道:“秦爺身上的毒已拔出了大半,但五腑六臟皆受其害,還不好說能不能活得過來,只有看他的造化了?!?/br> 葉如誨道:“林先生醫術高明,必能救活我這位秦賢弟?!?/br> 林先生只是苦笑,搖頭道:“我前面還有病人得去診治,他若有什么不對,立刻叫藥僮來喚我?!?/br> 一個晌午過去,秦放歌的病情還算穩定,雖未蘇醒,但氣息平緩均勻,應當是從鬼門關口回來了。晚上林先生又來看過一次,切脈細診后告知葉如誨,秦放歌已無大礙,只還要再施兩日的針,要將余毒全部肅清。 葉如誨大松一口氣,將林先生與藥僮恭送出門,卻只不肯放十二娘回自己的廂房。 十二娘只好陪他守著秦放歌,她知道,自己這是被葉如誨給脅持了,很有可能他還想把自己當人質為下一步的逃跑做準備。 不覺已是夜深人靜,葉如誨在秦放歌床前的椅上端坐不動,闔了眼似乎已入寐,但十二娘卻知他并沒有睡著。 她揀了個錦墩坐著,將傷腿搭在面前的椅子上,盯著不遠處小紅泥爐上的藥罐,藥罐正在噗噗往外冒著白氣,偶爾還可聽到藥丸爆裂的聲響。她這一晚上的任務便是守著這藥罐,不讓藥罐里的藥熬焦。 “三爺……”十二娘抬頭看看葉如誨,決定好好跟他談一談。 葉如誨聞聲睜開眼,卻不作聲,只木然盯著她看。 “三爺,我想您大概已經知道我是被誰送來這里的?!?/br> 葉如誨冷哼一聲。 “這步德鎮雖偏居一隅,卻也并非就是遺世忘累之所,唐連既熟知此地,只怕隨時都會找過來,這一點想必三爺比十二要清楚的多,三爺該不會打算在此逗留太長時間吧?” “你想說什么?”葉如誨登時警惕起來,圓瞪兩眼狠狠看住十二娘。 “我說,其實我們可以好好商量一下,商量個萬全之策,讓三爺跟秦爺安然無恙離開此地,然后遠遠甩開追兵?!?/br> 葉如誨直起腰,調整了下坐姿,神情略松懈下來,道:“你說,什么萬全之策?” “三爺跟秦爺這許多日子都還沒走出阜臨江,想來前面的埋伏不少?” 葉如誨咳了一聲,沒言語,他爺爺的鳥,還真被這娘們說中了,往北去的道路幾乎全被那jian相控制,竟連人跡罕至的羊腸小道都不放過。 “后面還有追兵,三爺、秦爺而今可謂窮途末路……” 葉如誨大怒:“屁話,你他娘的才窮途末路?!?/br> 十二娘被他這句粗話罵紅了臉,只好閉嘴不言。 “繼續說?!备袅税肷?,葉如誨估摸想通了,便又揮揮手叫她接著說下去。 “步德鎮這一帶或許另有脫身之路,三爺既與林先生相熟,恐怕也知道。只是時間不等人,秦爺還要施兩日的針,我擔心這兩日之內,相爺的人便會趕過來。我雖是相爺那邊的人,但秦爺與我有恩,卻也不想看著他死?!?/br> “你已讓他死過一次了?!?/br> “那是……不得已?!?/br> “那你如今便得已了么?” 十二娘強笑了笑,答非所問:“我知道三爺是想拿我做質,不過我并非什么重要的人,非但不重要,甚至還可說是棄子,拿我做質顯然不妥。不過好在我與唐連有幾分交情……我有難之時他也不會不管?!彼幻嬲f一面將腰間七星彈摸出,道,“這是他留給我報信的煙花,我今日原想報信與他……” 葉如誨聞言又驚又怒,跳起來待要去奪,心思一轉,便又頓住,道:“你究竟要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