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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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公里外的潯城,時濛睜開惺忪睡眼,起床拉開窗簾,被高懸得日頭刺得瞇起眼。 走在樓梯上就聽見樓下的動靜,在廚房忙碌的李碧菡也聞聲出來,見時濛愣愣的還沒睡醒,笑著說:“先吃點東西再睡吧,胃不能空太久?!?/br> 刷完牙來到餐桌旁,面前擺著兩份餐食。 “左邊是小傅留下的,他說回楓城辦點事?!崩畋梯照f,“右邊是我給你準備的,你根據胃口,想吃哪個吃哪個?!?/br> 剛起床就面臨選擇,時濛看看這個盤子里的三明治,再看看那個碗里的雞湯面,到底擔心面放久了坨掉,拿起筷子開始吃面。 現煲的老母雞湯配著軟硬得當的細面,泡在湯里的整塊雞腿也浸透了湯汁的鮮香,吃到胃里暖洋洋的舒服。 時濛吃了多久,李碧菡就在旁邊陪了多久,視線很輕地落在身上,一種不至負擔的關心。 有了食物下肚,大腦恢復供氧。時濛放下筷子剛想問李碧菡怎么來的,對方像是知道他要問什么,說:“官司打完了,接下來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空閑?!?/br> 她穿著印著小兔子的圍裙,笑容溫婉,“來陪你過年?!?/br> 時濛一向沒太多時間觀念,從前的日子對他來說只有白天和黑夜、周六和非周六的區別,如今被提醒,才想到原來春節快到了。 難怪潘阿姨叫他去拿年糕。 說到潘阿姨……時濛猛然想起和潘家偉約好今天去看畫展,拿起手機發現電量耗盡自動關機,插上電源勉強打開,涌進一串未接電話,均來自潘家偉。 回電話過去沒人接,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無故爽約生氣了,時濛忙披上外套,打算去隔壁走一趟。 打開門就看見潘家偉站在院外,雙手插兜漫無目的地來回踱步。 看見時濛出來,他露出哀怨的表情:“剛醒?你也太能睡了吧?!?/br> 時濛十分愧疚地表達歉意,說如果方便的話可以換到下周,門票飯食他全請。 潘家偉本來也沒生多大氣,聽他這么說當即表示既往不咎,然后提出下一頓要吃燒烤的要求,時濛自是答應。 湊近了發現時濛的眼睛有些腫,潘家偉好奇地問:“昨晚去哪兒了?” “工業園區?!?/br> “去那兒干嗎?” “散步?!?/br> 潘家偉嘴角一抽:“好家伙,馬拉松散步?!?/br> 又問起旁的事:“你一個人?還是那個瘋子大哥和你一起?” 時濛如實回答:“一起?!?/br> “哦?!迸思覀ゲ挥傻玫吐?,“你們倆復合了???” 時濛搖搖頭。 “那……我還有機會嗎?” 停頓片刻,時濛又搖搖頭。 意料之中的回答,反倒令潘家偉有種終于了結的輕松。 他把手從兜里拿出來,無所事事般地互搓:“也好,我也覺得還是當朋友比較好,長久,也更穩定?!?/br> 時濛也松了口氣。潘家偉是他來到這里交的第一個朋友,他也不想因此失去。 兩人在院子里盤弄了會兒花草,時濛怕種下的金盞花凍傷,打算用玻璃砌一個小花房。 潘家偉主動申領了畫圖紙的活兒,撿了根枯樹枝在地上比劃,告訴時濛這兒是門,那兒是窗,靠南擺張搖椅,冬天還能躲里面曬太陽。 時濛聽得入神,并職業病地在腦內構建起3d圖像。 中場休息,潘家偉吃著時濛給他的僅剩的一包薯角,壓低聲音問時濛:“窗口邊的那位jiejie,好漂亮?!?/br> 時濛偏頭望去,李碧菡坐在靠近院子的窗臺前,低頭擺弄什么東西,如同有心靈感應般地抬起頭,正好對上時濛看過來的視線。 她彎唇沖他笑,下意識的,時濛也彎起唇角。 “她不是我jiejie?!睍r濛告訴潘家偉。 “那是阿姨?嬸嬸?不是吧,她看上去好年輕啊?!?/br> 再次從時濛口中得到否認的答案,潘家偉大膽猜測:“難道她……是你的mama?” 時濛愣了一下,然后沒來由地低下頭,看那泥土中冒出的綠芽,很輕地“嗯”了一聲。 幾月不見,李碧菡的手藝越發好了,不過半天功夫就織成一條圍巾,傍晚給時濛試了試,覺得短了點,說晚上就能弄好收邊。 “我跟那位江小姐打過招呼了,她說借住幾天沒問題?!睂淼男欣钐岬綐巧现髋P旁的房間,李碧菡說,“平時我就做做飯,洗洗衣服,你該干嘛干嘛,不用管我?!?/br> 她能把自己當保姆,時濛卻做不到。飯后李碧菡收拾碗筷,時濛就擦桌掃地,兩人分工合作,本就不多的家務活很快處理完畢。 眼看時間還早,李碧菡拿起毛線和棒針繼續編織,時濛則坐到畫板前,用右手做速寫練習。 一張紙剛翻過去,聽見李碧菡適時出聲:“明天,有時間嗎?” 時濛抬眼,略顯疑惑地看過去。 “也沒什么事?!崩畋梯詹粏栕源?,“之前跟你說過,我認識一個骨科方面的專家,想帶你去看看,說不定他那邊有更好的方法,能讓你的手傷更快恢復?!?/br> 時濛思考了下,點點頭,說:“好?!?/br> 似是沒想到時濛會這么快答應,李碧菡驚喜之余,還有些手足無措。 這天晚上,她里里外外忙著收拾明天要用的東西,衣物、毛毯、飲用水,連帶到路上吃的水果點心都準備了兩個便當盒,讓時濛有種他們明天不是去就診,而是去春游的錯覺。 那家醫院離這里不近,來回一趟約三四個小時。 次日起大早出發,李碧菡坐駕駛位。時濛被厚實的圍巾裹得低不下頭,摸了半天找不到安全帶,李碧菡傾身過來幫他戴上。 離得近了,時濛總是能聞到李碧菡身上的柑橘清香,是他小時候就經常聞到的味道。 是小時候老師布置作文題目“我的mama”時,首先會浮現在他腦海里的味道。 他下意識屏住呼吸,卻被李碧菡視作緊張。 “別怕,雖然我不常開車,但技術還行?!崩畋梯諞_他眨了眨眼睛,“也別當目的地是醫院,就當去個好玩的地方?!?/br> 因著這句話,時濛進到醫院里,倒真不似平時那樣局促不安,被護士帶著拍片,再給醫生檢查,整個過程簡單又輕松。 李碧菡全程陪在他身邊,只在檢查完畢后,讓時濛到外面玩一會兒,說要跟老朋友敘敘舊。 時濛便在外面的長椅上坐下,百無聊賴地盤弄手機。 里面的人沒聊多久,腳步離門口越近,說話聲也聽得越分明。 “畫畫這事,對手部動作的精準度要求高?!崩畋梯盏穆曇?,“麻煩您多費心了?!?/br> 接著,那醫生說了些例如“好好復健就有望恢復”之類的安慰話語,忽然問道:“我怎么記得你的小兒子叫沐沐?這是改名了?” 時濛心頭一突,里頭的腳步聲也頓住。 不多時,他隔著一道門板聽見李碧菡說:“不,之前那個不是?!?/br> “您剛才見到的濛濛,才是我的孩子?!?/br> “我從前做錯了事,現在只想他好好的……只要他好,讓我折壽我都愿意?!?/br> 這座醫院位于郊區,周圍群山連綿,空氣清冽,只是溫度較城區低一些。 中午兩人索性前往醫院食堂,配著李碧菡帶來的點心水果,也算色香味俱全的一餐。 回去的路上,時濛看向車窗外灰沉沉的天,和海浪般起伏的山巒,置身其中,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似有通感,李碧菡也發出感嘆:“都說造化鐘神秀,也只有身臨其境,才會有令人心胸開闊的效果?!?/br> 時濛“嗯”了一聲。 他想,過往很渺小,未來亦然。離開那潮濕陰暗的殼,他才發現人的一生不過滄海一粟而已。 越是狹小的空間,越是會讓人甘守原地,并不由自主地放大那些愛與恨,讓原本可以解決的困難演變成一場災難。 這便是受害者心態了。 而事實上,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受害者,也沒有絕對的加害人。 從前他站在受害者的位置,被四面八方涌來的加害人誤解、傷害,變得不懂委屈,不會流淚,只會用強硬的手段獲取想要的東西。 而現在,處境調轉,即便他沒有傷害別人的主觀意愿,也從未有過報復的想法,別人仍因為他感到挫敗,甚至痛苦。 他從物理上的受害者變成了精神上的加害人,他讓旁人活得戰戰兢兢,也讓自己背負壓力,疲累不堪。 無怪乎先前醫生總建議他出去走走,到處看看。巍峨的大自然總會不期然給人類一場精神普渡,讓人發現自己的不值一提,并在今后的處事中學會將自己渺小化。 所謂執念,不過是自己加諸到自己身上的一場嚴酷刑罰,運氣差的自我折磨到死都走不出來,運氣好的重來一次,除了不過如此,更會發現——就算還是如此,又如何? 這個世界糟糕的樣子他已經很熟悉,熟悉到無需睜開眼睛,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因此他從現在開始目及的每一份美好,都是新鮮的,前所未見的。 大到隱忍克制的愛、不顧一切的追尋、承認錯誤的挽回,小到長途跋涉后的一碗泡面、裝在便當盒里的水果、院子里的金盞花,還有車里正在播放的輕音樂。 那么多,多到時濛長長舒了口氣。 經過前二十多年的坎坷,他頭一次覺得,自己的運氣也不算太差。 回到住處碰上散步回來的潘阿姨,她大驚小怪地夸李碧菡漂亮,說:“家偉那小子回來告訴我說小時的mama像他jiejie,我還不信,如今百聞不如一見,這哪是jiejie啊,分明是仙女下凡!” 李碧菡二十歲之前是大家閨秀,二十歲之后是賢妻良母,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些書卷氣濃的,頭一回被人這樣當著面樸實地夸,時濛看見她臉頰燒紅一片,連句客套話都講不出,化繁為簡地只說回頭請吃飯,感謝他們一家對時濛的照顧。 天氣陰沉,恐要落雨,潘阿姨進屋前提醒他們把車挪到庫里。時濛剛要下車去把車庫門打開,手中的鑰匙就被李碧菡拿了去。 她迅速開門下車,向時濛交代了句“在車上等我”。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時濛鬼使神差地喊出了那個字。 李碧菡身形一顫,反過身來還有些不確定:“你叫我……什么?” 由于鮮少說這個字,時濛不太習慣地干咽一口空氣,才復又開口。 “媽?!彼糜行┥驳恼Z氣,發出關于未來的邀請,“下次,我們還一起出去玩吧?!?/br> 李碧菡應下了。 她飛速轉過身去,時濛卻還是看到她倏然變紅的眼睛。 約莫數到一百,被交代在車上等著的時濛坐不住,想著自己的手如今應該能握方向盤,他把車開到車庫門口,便能省得李碧菡來回跑了。 于是時濛也開門下車,腳剛觸地,鼻尖陡然一涼。 接著是額頭,臉頰,然后是手背,唇角。 時濛仰起頭看天,灰色的天幕如同破開無數個小小的洞眼,任由白色的雪片鉆擠而出,洋洋灑灑降落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