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焰火頌歌(III)
“恭喜,羅齊爾先生!” “真是年少有為,阿利奧思!” “前途無量,前途無量!” 阿利奧思一面沖著夸獎他的人們點頭一面快步向盥洗室走去。他已經被敬了太多酒,正頭昏腦脹,胃里有什么東西隱隱要往外冒——何況他幾乎從不喝酒。若不是他剛才一直用咒語壓著,他恐怕早就在出洋相了。 這是英國藥劑師協會每年新年的例行聚會,阿利奧思已經是第二次參加了。去年這個時候父親還在他身邊,今年他已是單獨出行了。他感到自己比父親隱退前輕松自如許多,盡管他剛畢業就加入如此重量級的協會是因為父親的關系。 至于伯父塞圖斯,這是他擔任藥劑師協會會長的第十個年頭,為了聲譽問題沒有多干涉侄子的前途;好在阿利奧思自己爭氣,上個星期成功成為英國史上最年輕的國際魔藥協會會員。要知道,魔藥協會的名聲比單單一個藥劑師協會要響亮得多。 德魯埃拉也帶著納西莎出席了此次聚會。已經生過三個孩子的她和少女時期一樣熨帖整潔,眼中羅齊爾家族特有的略微莽撞的堅定柔和了很多。在結婚以前,德魯埃拉也在英國藥劑師協會待過一段時間。她此次前來并不是以羅齊爾家族之女的身份,而是以布萊克夫人的身份來鎮場子的??烊龤q的納西莎安安靜靜地站在母親旁邊,表情和童年時代的德魯埃拉神似。 阿利奧思自然而然是這次聚會的主角。成堆成堆的稱號砸在他身上,他本該驕傲,可他沒有。他所有的棱角都被他自己磨平了,連帶著少年本該有的輕狂。 把胃里的酒精傾泄出去后,阿利奧思一把冰水潑在臉上,在鏡中看到了自己。 他已經很久——幾乎可以說是從來沒有這樣看過自己了。他凝視著自己的臉,忽然發現自己沒有想象的那么成熟。從那張臉上,他可以看到十四歲的阿利奧思、甚至是十一二歲的阿利奧,那個躲在人群后、只愿對一人打開心扉的男孩。 鏡中的男人,不過不到二十歲而已。 二十歲,連嬰兒肥都沒有完全褪去,說是大男孩還差不多??蛇@個大男孩的頭發像個老頭子一樣全部往后梳,身上穿著老氣橫秋的正裝,仿佛被困在繭中的蝴蝶。這么形容好像不太對,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除了這么穿還能穿成什么樣。 二十歲在麻瓜中不算大,可在純血家族里,這已經是可以談婚論嫁成家立業的年紀。阿利奧思的同齡人不是訂婚就是結婚,有些甚至已經為人父母。 阿利奧思還是一個人。他對結婚沒什么概念,對獨身也沒有什么概念;他只是繼續著五年來他一直在過的生活罷了。 每當阿利奧思想到這里,總會不爭氣地想起波莉希妮婭。 二十歲的波莉希妮婭會是什么樣? 他不知道,但他常常想象十四歲的她再長大一些的樣子。那也一定是很美的,盡管這美麗不會屬于他。 阿利奧思狠狠搖了搖頭,把滿頭思緒甩出去。他已經在盥洗室待得夠久了,成群的人正等著他應酬,成堆的笑容正等著他面對。 等阿利奧思走回觥籌交錯的時候,他又變成了那個年少有為意氣風發的阿利奧思羅齊爾。他拿起今夜第二十五個酒杯,向人群中心走去。 這時,一縷圣誕玫瑰的香氣飄進了他的鼻子。 在衣香鬢影中,要抓取到特別的味道不是易事;但那縷香氣從多年前便鐫刻在阿利奧思腦中,無論相隔多長時間,他一聞到就能認出,進而想到經常帶著這縷香氣的那個女孩。 于是他回過頭,想要找到香氣的源頭。 “晚上好,羅齊爾先生?!?/br> 阿利奧思怔住了。 記憶中亭亭玉立的少女就站在他面前,笑眼盈盈。 五年了,她更加美麗頎長,一頭柔順的長發大約是一直沒剪,整整齊齊地盤在腦后。這樣的發型給她添了幾分成熟女性的韻味,但她身上的少女氣息還未完全褪去。 她還是喜歡穿鵝黃色,還是喜歡戴一雙圣誕玫瑰的耳環。 “波莉希妮婭……”他喃喃道。 她波光粼粼的雙眸,依舊宛若銀河。 這時阿利奧思才意識到,他用了五年忘記面前的女孩,卻在再見到她時發現她還住在他心里,一刻都沒有離開過。 “抱歉?”波莉希妮婭揚起眉毛。 “沒什么?!卑⒗麏W思迅速地在她雙手上搜尋戒指的蹤影,好確認用什么稱呼她??裣脖加慷稹龥]戴戒指?!皾h森小姐?!?/br> 波莉希妮婭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可阿利奧思卻在她眼中發現了微微的失落。 “好久不見?!?/br> “好久不見?!?/br> 他們甚至都沒有寒暄,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在此時此地交談只會給彼此帶來麻煩。 阿利奧思準備就這樣與波莉希妮婭擦身而過了。就在他們的身影錯開的時候,他聽見她輕聲說了一句: “明天下午三點,破釜酒吧,我們見一面吧?!?/br> 他們誰都沒有停留、誰都沒有回頭,但彼此之間早已明了。 阿利奧思又對著各種各樣的人露出了得體的微笑,不過這一次,他的笑是發自內心的。 阿利奧思努力不讓自己太在意,可是他的身體先背叛了自己。他推掉了當天所有的工作,用了半天時間只為研究如何給波莉希妮婭留下好印象,還有與她談的話題。他對著鏡子一遍遍地練習呼吸與說話,好似一個新生的嬰兒牙牙學語。練了幾個小時,他甚至無法正常地給小精靈伊馮發出指示了。 “下午好,阿利奧思,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br> 阿利奧思被波莉希妮婭使用的稱呼驚得一愣,隨后便擺出事先練習好的微笑。 “我當然會來……波莉希妮婭?!?/br> 他很久沒有叫這個名字了,以至于在他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他們在酒吧的角落里落座。波莉希妮婭叫了兩杯黃油啤酒,阿利奧思在服務生到來的時候將臉轉向墻壁。她低了頭沒說什么。阿利奧思本來從不喝酒,但他不忍拂了她的面子。 “你最近還好吧?”波莉希妮婭問道,“噢,不對,我沒必要問這個問題……” “你知道阿利奧思羅齊爾很好,可是你不知道阿利奧好不好?!卑⒗麏W思脫口而出。他說完便后悔了,他這是在套近乎嗎? 波莉希妮婭尷尬地笑了笑(阿利奧思更加后悔了)?!澳敲?,你好嗎?” “挺好的?!卑⒗麏W思這才發覺他根本沒什么可回答的?!澳隳??” “餓不了肚子,也有地方睡覺?!辈ɡ蛳D輯I似乎是在自嘲。這時候阿利奧思發現她還是有一些變化的:她不再是那個糖果一樣的小女孩了。 “我聽說你加入了藥劑師協會?!卑⒗麏W思撓了撓頭,正好瞧見袖口上的水漬,連忙放下手在桌底用無聲咒祛除了?!翱磥怼阍缇筒恍枰厥廨o導了?!?/br> “只不過是通過了一場考試又加入了一個協會而已,跟你比起來,我算不得什么。更何況,當年我也只是想證明——”她的眼睛亮了起來,“算了,舊事何必再提?!?/br> 她轉移了目光。那句話在阿利奧思心里回響著——證明什么?向他證明嗎? 阿利奧思努力抑制住自己的自作多情。在自作多情之前,總要確定那件他極其想要確定的事。 “布朗……好嗎?” 波莉希妮婭“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盯著面前的酒杯,說道,“我們一畢業就分開了。他想要早點安家落戶,我不樂意。他去年結婚了,那個時候我正在滿世界逛。其實,我覺得還是一個人好,反正也沒有任何人值得我駐足……” 阿利奧思差點蹦起來。她現在一個人!這不就代表著…… 他腦子里的另一個聲音狠狠抽了他一巴掌。她一個人又能怎么樣?難不成還能愛上他?再說乘人之危卑鄙可恥,他怎么能這么不要臉? 不對,他們都分開兩年了,應該不算乘人之危吧……可她兩年內都是一個人,萬一她還沒有走出來怎么辦? 波莉希妮婭再次開口,打斷了阿利奧思的思考?!拔矣忠h行了,去冰島。雷克雅未克有一家魔杖研究中心,我在那里待了三個月,他們邀請我明年三月初回去繼續進修?!彼豢跉夂韧炅它S油啤酒,仿佛是為了忘記什么。 阿利奧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F在是年末,也就是說她四個多月以后就要走了?!澳恰巹焻f會這邊怎么辦?”他終究沒有問出那個問題的勇氣,只好用另一個問題代替。 波莉希妮婭笑得更燦爛了?!拔业某踔跃褪亲屗麄兛吹闷鹞?,現在這個目標失敗了,我只能換一個咯?!?/br> 她笑得那么開心,阿利奧思卻感受不到一點快樂。他隱隱約約覺得,她這兩年過得并不好。倘若她真的想進修魔杖學或者魔咒,德國或者意大利的條件可好上不止一倍。冰島那個地方只有幾百個巫師,狗眼看人低的人少,耳根子也清凈。 如果波莉希妮婭在冰島能過得開心一點,阿利奧思也會開心的??墒撬麩o法逃避內心的失落。 “我們才剛見面,就要分離嗎?” “很遺憾,是的?!辈ɡ蛳D輯I忽地不笑了,“我該走了,我還要到魔法部去遞交資料?!?/br> 她站起身。阿利奧思不知從哪兒得到了無與倫比的勇氣,他騰地站起身,抓住了她的手腕?!澳愫臀乙娒婢褪且f這些的嗎?” “不然呢,阿利奧思?”波莉希妮婭轉過臉,笑了。阿利奧思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沒有放開她。他不能浪費掉他有生以來最大的勇氣。 “你就沒有什么別的話要跟我說了嗎?” 波莉希妮婭眼中的星辰在某個瞬間光芒四射,可惜那光芒只持續了一個瞬間?!拔疫€能跟你說什么?”她低聲道,“別人會議論的?!?/br> 她扒開他的手,快步離開了。 “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卑⒗麏W思喃喃道。 當時的他以為自己十分不幸,但后來他才知道,自己人生中最幸運的一段時光即將到來了。 阿利奧思和往常一樣過完了1959年的新年。家里反正是空蕩蕩的,他干脆在研究室待到深夜,等所有人都走光了才回家。不用親眼看見,他也知道街上一定滿是慶祝新年的人群,不管是巫師還是麻瓜。 阿利奧思從來不屬于他們。從小到大他從未慶祝過什么,那些所謂的派對也是抬頭挺胸餐桌禮儀和你來我往的敬酒。他也從未表達過極致的喜悅或悲傷。他的成長就是不斷背負上重擔的過程,最后他被壓得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羅齊爾莊園的空氣冰涼,毫無家的氣息。塞圖斯和坎諾普斯大約是去應酬了,德魯埃拉不可能回來,梅格蕾絲……將近不存在的人,不提也罷。 阿利奧思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就算是一個人的時候,他也會講究行為舉止。常年被人盯視的感覺讓他無法放松。他閉上眼睛。 “新年快樂,阿利奧思?!彼麑ψ约赫f。 他一點也感受不到快樂。他又睜開眼睛。 這時候他注意到茶幾上有一個信封,上面寫著“阿利奧思羅齊爾收波莉希妮婭漢森寄”。 那個字體阿利奧思十分熟悉。波莉希妮婭會寫一手漂亮的花體字,但她平時都用印刷體,圓圓的很可愛。時隔五年,她開始用花體了,他卻還在追憶那個寫出可愛的印刷體的女孩。 阿利奧思現在快樂了。他連忙抓起信封,迫不及待地打開。里面是一張疊起來的照片,背面寫著簡單的“新年快樂”。 這是一張會動的照片。照片上是漫天絢爛的焰火,然后相機轉了過來,波莉希妮婭出現了。她大約是站在倫敦某座高樓的樓頂,寒風將她的臉吹得通紅;她的眼中映著滿天焰火,在某個瞬間仿佛變成了真正的銀河。 然后她笑起來,說道,阿利奧思,新年快樂。 魔法照片無法錄下聲音,阿利奧思卻能聽見。她的聲音那么好聽,恍若就在他耳邊一樣。 她笑起來的弧度和腮邊的淺淺梨渦都那么完美。她垂下眼簾,眼底皆是藏不住的笑意。 只一眼,便是風華絕代。 她不是糖,是酒。 阿利奧思感到自己醉了。 在這之前,他以為他們徹底無緣,便不報希望;但從這一刻開始,不管相隔多遠他都要追上她,留在她身邊直到永遠。他從來不該遠遠地看著她幸福,因為這份幸福只有他能給。 管它是冰島還是哪里,管她是巫師還是麻瓜,此刻他只要她這個人。 阿利奧思猛地站起來往外奔去,連外套都忘了拿。他認為以后他瘋狂的次數都不用再記了。 ——阿利奧思幻影顯形在那棟樓頂時,波莉希妮婭還在那里。幸好。 聽到動靜,她轉過頭來?!靶履昕鞓?,阿利奧思?!?/br> 呼嘯的風聲里,她的聲音很輕。 “謝謝你的照片?!卑⒗麏W思的聲音也很輕。 她笑一笑?!翱上沐e過了最好看的部分?!?/br> “我并不覺得可惜?!?/br> 阿利奧思感到自己真心地笑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他走到波莉希妮婭身邊?!叭f家燈火,不見得比煙花遜色?!?/br> 他往遠方眺望,家家戶戶燈火通明,仿佛是星辰落到了地上。這樣比來,真正的星辰倒是黯淡許多。 “我可以再放一遍,如果你想看的話?!?/br>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br> 波莉希妮婭抽出魔杖指向夜空,隨后,五彩斑斕的煙花在墨藍色的夜幕中綻放。魔法煙花比麻瓜煙花放得慢,但持續得更久,顏色也更絢爛??墒前⒗麏W思并沒有看煙花。 波莉希妮婭的眼睛里映著煙花,阿利奧思的眼睛里映著她。 “我想我想通了,波莉希妮婭?!卑⒗麏W思說。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杰作中,一時沒有聽懂他的意思?!笆裁??” “我不在乎別人怎么想了,我只在乎你怎么想?!?/br> 波莉希妮婭仰著的頭慢慢垂下來,轉向阿利奧思?!罢娴膯??” 阿利奧思在她眼中看到了自己。只有他,沒有別的。 “真的,千真萬確?!?/br> “可是,”她笑了,“這才是我們第二次見面吖?!?/br> “我們都認識快十年了,不是嗎?”阿利奧思深吸一口氣,“其中七年多我們都在不斷錯過,我不想再錯過你的下一個七年?!?/br> 剎那之間,波莉希妮婭眼中的光讓天上的煙花和地上的燈火都失去了顏色。她一笑,便能融化這寒冷的冬天。她若是糖,就是甜而不膩的巧克力;她若是酒,就是溫暖又帶了一絲辛辣的姜汁黃油啤酒,不需要回味就能嘗到最美妙的味道。 “我一直都在等你,可是你一直都不愿過來?!彼χχ?,淚便順著臉頰流下來。 “現在我就在這里,在你身邊?!?/br> 阿利奧思的心從來沒有跳得這么快過。 “所以,你別走了,留在我身邊吧?!?/br> 他凝聚起所有的勇氣,向她伸出手。 “有你在,我才是我?!?/br> “你這個笨蛋……”波莉希妮婭傻笑著,“能成為你生命里重要的一部分,是我的榮幸啊?!?/br> 然后她把手交給他,他握緊了那只手。 既然握住,那就一生不放開。他暗暗發誓。 焰火散盡,萬家燈火里,他們緊緊相擁。 玻璃碎裂的聲音從房間里傳出來,在寂靜的羅齊爾莊園里回蕩。 這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 房間里是滿地的藥罐碎片,各色藥劑流了一地??仓Z普斯面對著壁爐坐著,阿利奧思站在他身后。壁爐上方是坎諾普斯亡妻的畫像,她靜靜坐在一把和他一樣的扶手椅上,已然入眠。 以前阿利奧思站在父親面前時總是不自覺地低下頭以表順從,可這一次他沒有。他看著壁爐上方亡母的畫像,心中一片不正常的平靜。 “你不可能娶她?!笨仓Z普斯同樣平靜,可平靜的語氣里卻帶了一分咬牙切齒。 阿利奧思早就確定父親不會同意了。但他絲毫不擔心,因為他有籌碼,還不止一個。 “我必須娶她?!?/br> “你越來越離譜了,阿利奧思?!笨仓Z普斯回頭冷冷地看著兒子。 他們早就是陌生人了。 “不知是我離譜還是您離譜?!卑⒗麏W思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你若是真離譜,也就罷了??墒乾F在,你是不知廉恥?!?/br> “廉恥都是外人定的,而我并不在乎外人的看法?!?/br> “很好,非常好,”坎諾普斯轉回頭,“混血孩子是啞炮的幾率高達六七成,我們家養不起第二個梅格蕾絲了?!?/br> “養不養得起,是我自己的事。至少,我不會在我孩子命懸一線的時候猶豫?!?/br> 這是坎諾普斯心里的一道疤,此刻被自己親兒子揭開,痛楚豈是常人能想象的。他猛地站起來,轉向阿利奧思。 “我最后一遍告訴你,你不可能娶她!一個麻瓜怎么可以冠上羅齊爾的姓氏?!如果你一意孤行,就給我滾出這個家!” 阿利奧思對面前滿臉皺紋的迂腐老頭的最后一點親情也消失殆盡了??伤]有意識到,這個老頭今年不過五十五歲,臉上卻布滿了歲月殘忍的痕跡。 “我有自力更生的能力,您不必cao心?!?/br> 坎諾普斯震怒之下揚手便抽了兒子一耳光。阿利奧思紋絲不動,他自己卻狠狠搖晃了幾下。 “你給我滾回房間去,好好想想再來跟我談!” “她懷孕了?!?/br> 這是真正的晴天霹靂??仓Z普斯睜大了渾濁的眼睛,面部表情極度扭曲了幾秒,便一下子跌坐下去。 阿利奧思是在一個小時前得知波莉希妮婭意外懷孕的。她告訴他時驚慌失措,卻有著一絲欣喜——在她腹中生長的是他的骨血啊。阿利奧思毫不猶豫地就決定要娶她:她已經犧牲了那么多,他不能不對她負責。 一想到她會成為他孩子的母親,一想到他的孩子也可能是一個像她一樣糖果般的女孩,他就欣喜若狂。等到那個時候,他就有雙倍的愛了。 阿利奧思沉浸在欣喜中,他的父親卻在盤算著其他的事。 “讓她把孩子打掉?!笨仓Z普斯竟然平靜下來了。他的手伸向小幾上的酒杯,卻發現自己的手出現了病態的痙攣。這種痙攣已經持續了三個月,可不服老的心態讓他諱疾忌醫——雖然他自己就有醫治自己的能力。他確實不該服老,他才五十五歲啊。 “不可能?!卑⒗麏W思果斷道,“你這是要殺死你的親孫子嗎?” “有麻瓜血統的野種不是我孫子。她還真是神通廣大,這么容易就有了孩子,不知廉恥?!?/br> 阿利奧思立刻抽出了魔杖?!氨?,我不允許你侮辱我未來的妻子,或者稱呼我的孩子為野種?!?/br> “那你就給我滾出這個家!” 又一個藥罐碎了。 “真是不好意思,”阿利奧思冷冰冰道,“早在我十七歲的時候你就讓我繼承了所有財產。這棟房子有一半是我的,所以要滾,也是你滾?!?/br> 坎諾普斯一愣。他沒想到他終生希望的寄托居然會如此絕情。 “忘恩負義的小混蛋,”坎諾普斯喘著氣說道,“若不是我——” “我已經做了所有你想讓我做的事,父親,”此時阿利奧思卻低下了頭,“我人生的前二十年是為你活的,以后我想為我自己活?!?/br> 他轉身?!拔也皇莵碚髑竽愕囊庖姷?,我是來通知你的。我必須娶她,因為我愛她,沒有人能改變這一點?!?/br> 阿利奧思的聲音里是從未有過的堅定。他為自己的堅定感到很高興。 十多年后阿利奧思再次回想,只覺得諷刺。埃文走上了他的老路,他走上了父親的老路;埃文和他一樣一意孤行,而他和父親一樣無能為力。 ——坎諾普斯死在1959年初冬一個雪花紛飛的夜晚。雖然他不到六十歲,卻是壽終正寢。他的身子都僵硬了,眼睛還是圓睜著。 坎諾普斯終其一生都在為家族的臉面而奮斗。他的確做到了,可他失去的東西比臉面要珍貴得多。 阿利奧思拒絕為父親闔上眼睛、拒絕主持葬禮、拒絕釋然。葬禮全程他都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連坎諾普斯的遺照都不愿看一眼。 明明已經是初冬時節,太陽卻烈得發毒,照得阿利奧思頭暈。他知道自己終究要步父親的后塵,可他一定要為自己掙些什么。他首先是阿利奧思,然后才是阿利奧思羅齊爾。 “你就真的這么恨坎諾普斯叔叔?”坐在他旁邊的德魯埃拉問。 “換作是你,你也會恨他的?!卑⒗麏W思面無表情地說。 “我不會的。他畢竟教育了你那么多年……你為什么不愿意為他做些什么呢?” 阿利奧思冷笑,“你會打磨一把折斷的掃帚嗎?” “你變得刻薄了,阿利奧思?!?/br> 德魯埃拉起身欲走,但阿利奧思叫住了她。 “我恨不得丟棄我的姓氏,把我所有的血都換掉,然后找個地方重新開始?!?/br> “別讓我再聽到這種話?!钡卖敯@仡^,語氣堅決而強硬,“別讓千百年來的高貴沉淀在你身上浪費。你說跟麻瓜在一起讓你感到自由,可我只看到了尖酸刻薄?!?/br> 德魯埃拉不再多說什么,應酬賓客去了。她表情的轉換讓阿利奧思感到無比厭煩。 阿利奧思從未如此疲倦過。他看著身前身后光鮮亮麗的人群,只覺得繁文縟節令人作嘔。 人們大約以為阿利奧思是因為傷心過度而目光呆滯;但在他心里,他暗暗下定決心,從此以后都要為自己活。 “我第一次注意到阿利奧思羅齊爾的時候也是在我的第一節魔藥課。當時的他和所有純血種一樣拿腔拿調,可是他還是吸引了我——他的眼睛,里面多了很多深沉厚重的東西,和我故意顯露出的活潑開朗全然不同。 “我在倫敦大轟炸中失去了jiejie和弟弟。那時候我兩歲,什么都不記得,可是他們生命的逝去卻融入了我的血管里。我母親直到現在還走不出連失兩子的陰影,我每每想起她的哭泣就忍不住心痛。所以我在很小的時候就下定決心要好好活,不為自己,為了我早逝的jiejie和弟弟。 “‘你就像太陽一樣?!⒗麏W后來告訴我。是啊,我必須照亮別人;對于我自己來說,我何嘗不享受被人圍繞的感覺?說我不自信是不對的,可我也并沒有那么多的自信。阿利奧懂我的感覺,只有他能懂。他也在為了別人活著,唯一的不同點是:我并不感覺疲累,他卻精疲力盡??墒撬母赣H還是不滿意。他每天花在魔藥上的時間可能比睡覺的時間還長,哪里還有時間出去和別的純血社交? “阿利奧孤獨,卻又不孤獨。平時沒有一個人和他說話,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又不能被人看見。他活得很累,我也沒有勇氣給他勇氣。他對魔藥是真的有熱情的,我無法讓他去尋找自由;這么做讓我很有罪惡感。他要負的責任比我多得多,需要的自由卻微乎其微。 “有些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是個負擔。除了友情之外,我什么也給不了阿利奧思。我恨自己笨,讓他浪費時間為我深思熟慮;我恨自己是個麻瓜,讓他經常被人指指點點??墒俏遗?,如果我離開他,誰會懂他?又有誰會懂我? “也許我赫奇帕奇的朋友們會懂我??墒亲x懂一個人也是分程度的。他們懂得課業的繁重、發型的糾結,科普蒂斯懂得血統的斗爭,可我靈魂深處的東西只有阿利奧懂。也許這就是知心朋友的含義。 “可是后來我發現我錯了。某些靈魂深處的東西就算懂了也無法改變。 “‘你們覺得值嗎?有時間管一個麻瓜還不如管管你們自己!’他說。這句話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干凈利落地戳進我的心。阿利奧終究還是看低我的。我在說他壞話的同學面前竭力澄清,可他卻在他的同學面前這樣說我。我的心涼了。那天他的眼神明明那么熱切,他的手明明那么溫暖……當時我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就是他了。 “可是他的話殺死了我所有的勇氣,我最終還是選擇了退避。我想我還沒需要他到無法生活的地步。 “阿利奧就這樣淡出了我的生命。說來好笑,離開我以后,他反倒精于世故、圓滑起來了。也許我當初就不該請求他幫我補習魔藥的吧。他那么光明的前途,本不該讓我踏足。 “丹尼斯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要我說,他才是真正的陽光。在那個年紀,一見鐘情的沖擊力遠遠比細水流長來得強大。盡管時隔多年,我還記得那個少年的笑容,那真是一團熾熱的火焰。丹尼斯健壯而高大,臂彎溫暖而讓人安心;不像阿利奧思,蒼白而瘦弱,仿佛風一吹就要倒下。當時我還氣吼吼地把丹尼斯跟阿利奧思比,可惜我沒有意識到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當我得知丹尼斯的母親是純血后,我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是打阿利奧思的臉。明明是深藏心底的情愫,卻變成了莫名其妙的恨。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讓阿利奧思難堪,讓他追悔莫及。 “罪惡感油然而生。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應該經常想著另一個男孩,哪怕我充滿了惡意。丹尼斯對我太好了,好得讓我心慌,仿佛是他在害怕失去我一樣。他不能失去我,我也不能失去他。 “可我還是失去了丹尼斯。當美好的愛情牽扯到柴米油鹽,一切都會變味。一見鐘情慢慢變成了細水流長,細水流著流著就流進了水溝。丹尼斯對我很好,然而他對他的母親更是言聽計從。他母親希望他盡快成家立業,但我還有我想做的事?;橐鲞@種東西離我太遠了;我還想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在成為妻子和母親之前,我想先成為更好的我自己。更何況,我還需要向所有人證明一件事。 “最后那臂彎不再溫暖,我知道我再也無法挽回了。我很快便踏上了我的旅程,代價是與丹尼斯分開。那天暴雨如注,他目送我遠去,不發一言。我沒敢回頭,怕掩藏不住滿心酸楚。 “我幾乎走遍了世界,看了很多風景也見了很多人,最后在冰島暫時留了下來。冰島風景優美、沒有所謂的純血,是個可以讓人遺忘過去的好地方。我想,等我完成了我給我自己的使命,我大概是會留在這里的吧。 “第二年,丹尼斯寄來一封信,說他結婚了。我沒有太難過,反倒釋然了。有些人終究是會錯過的,我只能珍惜舊日的美好。 “第三年,我帶著滿滿一腦袋新學的知識和一箱子書回了英國。我向英國藥劑師協會遞交了十一次入會申請、參加了六次入會測試才成功加入了這個從未有過麻瓜的組織。這樣說可能不太嚴謹:協會里的麻瓜的血統起碼是二代、三代,甚至還有四代——他們的生活方式已然和純血沒有區別。而我是第一個孤家寡人,我的祖上沒有任何巫師。說起來我還得感謝藥劑師協會,若不是他們強硬地要求查看家譜,我對我的家族歷史還一無所知。 “1958年底,他們大約是厭倦了審查與考試,終于勉為其難地接受了我的入會申請。我并沒有感受到如釋重負,因為這只是我計劃的第一步。 “很快,我的計劃就被全盤打亂——我重逢了阿利奧思羅齊爾。 “他穿著可笑的成熟衣裝,裝腔作勢地拿著酒杯從我身邊經過。明明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世故的純血少爺,他還是該死地吸引了我。我霎時間意識到為什么我會在丹尼斯面前心慌了——從頭到尾,我都是在意著阿利奧思的。 “我張了張嘴卻沒敢叫住他。他現在發達了聲名遠揚了,我還是個無名小卒。說到底,我還是在害怕。如果全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我可以義無反顧,可以奮不顧身。要站到他身邊太難了。 “但是阿利奧思回頭了。我們看著對方,沒有說太多話。最后我凝聚起我所有的勇氣,約他到破釜酒吧見面。他同意了。 “當時的我歡喜得恨不得蹦上天去。真懷念啊,那時候我們年少輕狂,自以為擔得起生活的重擔。然而若是換做今時今日,我寧愿自己當時留在冰島,終生不歸。 “一切的一切,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承認而已?!?/br> ※※※※※※※※※※※※※※※※※※※※ 波莉希妮婭polyhymnia是古希臘神話中的九繆斯女神之一,頌歌女神 圣誕玫瑰花語:我無法給你任何東西 阿利奧思alioth是大熊座e(玉衡星)的別稱,梅拉克merak是大熊座β(天璇星)的別稱,斐克達phecda是大熊座γ(天璣星)的別稱,梅格蕾絲megres是大熊座δ(天權星)的別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