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冰場，由廣播司儀對何翩然的介紹而引爆，歡呼聲、掌聲響徹不息。

    她曾經想象過無數次，自己再次回到大賽賽場時的樣子，甚至夢里也閃回過曾經的畫面，然而那些感覺與此刻相比都如此微不足道，緊張牢牢抱住興奮，在心里起伏不定。

    余教練把水遞給滑回場邊的何翩然，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緊張嗎？”

    注意到教練聲線里無法掩飾的一絲顫抖，何翩然不知怎么，竟然露出一絲微笑，“教練，你怎么比我還緊張？”話音剛落，心頭仿佛刺入一根細針，銳痛的她幾乎蹙起眉頭。

    很多年前，她也對著陳教練說過一樣的話，那是她初出茅廬不知道什么是畏懼和緊張，恨不得讓全世界看到她在冰上的亮相，只是看到一貫沉穩的教練因為擔心自己而緊張不已，溫馨之余就起了玩笑的念頭……然而，她還能站在冰面上，還能說出一樣的話，可陳教練卻再看不到也聽不到了。

    “我緊張沒關系，但你一定要冷靜……加油吧！陳教練和我都會陪著你的?！碧岬阶约旱亩鲙?，余教練也有瞬間的哽咽，但她很快恢復平靜，眼神篤定地對何翩然點頭，“最難熬過的一關你已經贏了啊，不論如何，能站在這里，你就是勝者，還有什么比勝者是你更熟悉的角色嗎？”

    想到陳教練，恐懼頓時煙消云散，何翩然對余教練點頭示意自己無須擔心，穩穩把水壺交還了回

    去，轉身滑上冰面。

    冰場正中心，正對裁判，安靜到極點的冰場，還有最初那顆渴望證明自己的心。

    音樂響起。

    從柔板進入，當何翩然的刀刃在冰面劃開第一道圓潤的弧線，很多冰迷已經激動的捂住了嘴，抑制不住眼淚在臉上肆虐。

    他們和何翩然一樣，等待這一刻都等了太久。

    熟悉的步法，《魔鬼的顫音》輕柔的起承，仿佛擁有時光倒流的魔力，然而張開雙臂的何翩然卻和從前不再一樣。告別賽場超過一年多的時間，傷病的折磨讓她如同患病的珠蚌，生出了光華蘊藉的珍珠，如果說以前的這套節目有著銳利的鋒芒，但此刻，何翩然滑出的節奏充滿圓潤，動作修飾小提琴順滑的音色，夸張的步法像在宣示，無論發生什么，她依舊是世界上滑行最好的女子花樣滑冰選手。

    跳躍前的壓步讓所有人屏息凝神，在大上個賽季，緊接著高效率壓步后的跳躍是驚險優美的阿克薩爾三周跳，不過這次，從進入的速度與準備不難看出何翩然打算使用的并不是這一現役女選手最高難的跳躍。她雙臂向后，身體卻向前，高速滑行后是均勻的降速，在降速之后就是讓人期待的跳躍！

    阿克塞爾兩周跳，即便只有兩周，當何翩然成功落冰的瞬間，掌聲好像灑入油鍋的沸水，噼啪乍起！

    就像歌曲和編排的設計，她是一個被魔鬼用音樂喚醒的尸體，現實中，她是被夢想從絕望中拯救的人，詭異中透出希望，掙扎中力量在刀刃匯聚。

    回來了，曾經的奧運冠軍，稱霸世界的傳奇——何翩然終于回到了屬于她的地方。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感覺，何翩然忘記緊張，拋下了顧慮，只有幸福與她在這一刻同在，辛酸苦痛消失了，沉重的壓力也不知所終，深深的刀刃破開過往，奮力向前，不再徘徊。

    張開的雙臂掃過空氣，在身前劃出優美的弧線緊緊抱攏，震顫的琴弦從舒緩的低吟開始上揚，一切都發生的那么愜意，目不暇接的步法后面，是整套動作的連跳，為了保險起見，余教練和伊維特商議后沒有選擇路茲三周接后外點冰三周跳，而是把第一跳換成了何翩然最擅長的飛利浦三周跳。

    這曾經是何翩然的招牌跳躍，也是她在國際賽場幾乎沒有失敗過跳躍。

    起跳與空中動作一氣呵成，飛利浦三周教科書般的落冰為后外點冰三周積聚了力量，第二次起跳，伴隨掌聲，足足的三周旋轉后，和自信一同展開的雙臂，和著音樂舞蹈。

    就是在這最深的絕望里，她最后卻讓自己盛開出依舊鮮艷的花。

    “有生之年……飛利浦三周跳……”解說已經激動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觀眾又何嘗不是這樣。

    瓦倫蒂娜早就加入瘋狂歡呼的人潮中，被她松開的夏天愣愣的看著冰面上飛馳的黑色魅影，表情和微紅的眼圈早已經泄露她從不輕易示人的軟弱。

    腐朽的痛苦催生出了希望，盡管現在的她還沒有恢復到最頂級的競技狀態，盡管現在的她不能做出自己最高難度的配置，盡管現在的她還沒有準備好把最驚艷的節目帶給大家，但她依舊風采不減，讓人迷醉。

    放下鐮刀的死神隨著她一同起舞，接續步伴隨著節奏快至巔峰的音樂，魔鬼也垂下眼簾，向這個勇于挑戰命運的女孩，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何翩然像一團燃燒的黑色火焰，從冰場一側到另一側，用完美的步法燎動生命的力量，《魔鬼的顫音》原本就是被希望誘惑的尸體在魔鬼驅使下走出死亡，最后一個跳躍，路普三周跳無可挑剔，她順利滑出，身體與腿形成筆直流暢的線條，一只手伸出去，收回來時整個人的重心都隨之轉移，傾斜角度不可思議的內刃大一字繞出讓人拍案叫絕的圓弧，像是生命的句號，但沒有畫圓便又開始舞動。

    極富生命力的舞姿，激烈的動作，何翩然就是最不可思議的魔鬼，小提琴惟妙惟肖的讓她詮釋最真諦的藝術，而她也陶醉其中，忘卻一切。

    當音樂和動作戛然而止，掌聲代替一切充斥體育館，何翩然站在冰場中央，望著自己面前的裁判，望著正對面的觀眾，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和激動，她跪了下來。

    親吻了冰面。

    我的知己，我的愛人，謝謝你與我不離不棄。

    眼淚滴在冰面上，她雙膝跪地，感覺不到半點冰冷，冰場就像她最親密的愛侶，緊緊的擁住她，在她耳邊低語著關于永恒的承諾。

    起立鼓掌的觀眾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很多人從開始到結束便沒有停止眼淚，他們歡呼著，品嘗著幸福與痛苦摻雜的滋味，滿懷希望的人終于看到他們期待的曙光已經變成朝霞。

    何翩然從冰面站起來，也被這一幕感動，她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還記得她，還愿意為她喝彩，如果當年一切未曾改變的時候。

    她深深鞠躬，四面禮幾乎讓場面停滯，落入場地的玩偶阻礙了她下場的路，冰童疲于奔命，她也隨手撿起一個，一邊滑向等分區，一邊繼續向觀眾致意。

    這樣的感覺實在太好太幸福，她滑到場邊緊緊抱住余教練，感覺到又有另外一個堅實的懷抱將她們兩個人緊緊擁入懷中。

    陳教練……何翩然閉上眼睛，眼淚再度涌出。

    “小粉，我……我……”在場邊的瓦倫蒂娜突然嚎啕大哭，撲到夏天肩上，死死抱住了她。

    “好了好了，沒事了?！毕奶煲环闯B，溫柔的輕拍她的后背，像是哄孩子一樣柔聲輕語，簡直與平時判若兩人。

    啜泣的瓦萊如同受了極大委屈的小姑娘，在夏天懷里劇烈起伏哭道：“我曾經以為風扇再也回不來了，我以為我們三個再也不能站在一個比賽場地，我以為……現在真是太好了，一定是上帝聽到了我的禱告，他一定聽見了……”

    夏天知道，她沒說錯，甚至自己有時候也這樣懷疑，是不是永遠不能回到曾經三個人爭奪冠軍的時光，但這一刻，是何翩然用執著把希望放入她們兩個人的未來中。

    謝謝你，何翩然。

    盡管正在等分的人聽不到，夏天還是在心中默默言說。

    ☆、第180章

    何翩然的難度分并不高，但作為曾經冰上的女皇，裁判給她的節目內容分毫不吝嗇，所以當短節目結束后，她的分數位列第二，僅次于難度分高出她很多的夏天。

    這一差距一直維持到自由滑結束后的最終排名，何翩然獲得亞軍，而冠軍則毫無懸念被夏天收入囊中。

    中國杯讓何翩然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己終于找回了冰上的感覺，同時將一切雜念徹底拋開，冰協也對她的表現另眼相看；但實力的差距讓她開始擔心接下來的全部比賽，特別是因為只有這一場大獎賽分站賽的外卡，何翩然沒有辦法參加大獎賽總決賽的角逐，后面真正可以算作奧運前熱身的，也只剩下四大洲這一不會遇到夏天的大賽。

    瓦倫蒂娜和夏天都保持了出色的競技水平，盡管即將退役的她們也飽受傷病的困擾，瓦倫蒂娜甚至被教練禁止使用阿克謝爾三周跳，她膝蓋半月板的情況著實不夠樂觀。

    何翩然是在頒獎儀式前，見到瓦倫蒂娜的。當時她然正在整理背包，忽然后背一沉，整個人不受控制的向前踩了兩步，后背上突如其來的重量和耳邊熟悉的英文強調讓她很快意識到這個“不速之客”究竟是誰。

    “瓦萊？你怎么來了？”

    瓦倫蒂娜從何翩然的后背上爬下來，又給了她一個巨大的擁抱，“我當然要來給你的復出第一戰加油了！難道我是那種會老老實實坐在電視機前的人嗎！”

    “那……霍爾教練知道嗎？”

    “這么開心的時候不要提這些事??！”

    “所以他一定不知道吧……”

    一旁，已經穿上運動服準備領獎的夏天無奈嘆了口氣。

    瓦倫蒂娜在開心的時候想來不會多想，她用自己的招牌動作狠拍了下何翩然的大腿，大大咧咧笑道：“雖然跳躍還是不來勁兒，但已經恢復的很好了，準備好四大洲和我一決高下了嗎！”

    “當然，”看到她，何翩然也難以抑制心中的喜悅，“已經迫不及待了?！?/br>
    “可是，你的短節目和自由滑真的打算就用以前的嗎？我的意思并不是他們不好，只是聽說大姐大給你編舞了，是身體還沒恢復不能用嗎？”瓦倫蒂娜問道。

    何翩然點點頭，“是的，現在還沒有達到伊維特的要求，我也很想呈現最好的節目，在這個賽季……在最后的賽季?！?/br>
    一旁一直沉默的夏天這時開口：“是什么？”

    知道她問的是選曲，何翩然說道：“《鬼火》和《堂吉訶德》?！?/br>
    “哇！李斯特的《鬼火》嗎！風扇你真的要滑這首鋼琴曲？”瓦倫蒂娜的語氣和夏天錯愕的表情一樣，震驚溢于言表。

    “是的，現在你們知道，我為什么現在不能滑了吧?！?/br>
    兩個人不約而同的點點頭。

    在最后的賽季，每個人都想留下最完美的節目，可是真的完美究竟多難，她們都十分清楚。

    頒獎結束后，何翩然忽然發現，往常無時無刻不跟在夏天身后那個熟悉的身影不見了，“葉格爾尼教練呢？”

    “不知道，從昨天晚上看完我們的短節目他就一個人神神叨叨的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說是要給我

    驚喜，估計和往常一樣，沒有喜只有驚就對了?！毕奶斓臉幼雍孟駝偝酝曜约航叹毺刂频暮诎盗侠?。

    結果，這個驚喜不只是給夏天的，也是給何翩然的，兩個人是在表演滑彩排的時候才見到葉格爾尼，而滿面春風的他則帶給了她們一套嶄新的表演滑節目。

    “這可是我苦思冥想兩天兩夜的作品！是你們的友誼給了我靈感！是……”

    “你冷靜下來再說?！毕奶齑驍嗔巳~格爾尼癔癥一樣的表現，他們三個人已經把全部彩排場地的目光吸引過來。

    “可是葉格爾尼教練，我雖然很想再滑一次您的作品，但主辦方真的會在表演滑上給我和夏天時間嗎？”何翩然也說出了自己的疑慮。

    葉格爾尼攤開雙手，笑容狡黠充滿自信，“放心吧，我已經交涉過了，以你們兩個的人氣，這點要求是不會被拒絕的，現在可以聽聽我絕妙的點子了嗎？”

    起先，對自己不靠譜教練抱有懷疑的夏天還是心不在焉，但當葉格爾尼把計劃和盤托出后，她的眼中也亮起和何翩然一樣的光芒來。

    “是提琴二重奏？小提琴和中提琴？”何翩然的笑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奮，“是什么曲子？”

    “我的可愛小天使成功復出這么美好的事情，當然要用華麗又歡快的舞曲?！?/br>
    夏天微微思索，立刻給出了答案，“巴洛克音樂？是巴赫還是亨德爾？”

    的確，只有華麗的巴洛克音樂風格才符合葉格爾尼教練的要求，而巴赫和亨德爾又是巴洛克音樂發展到頂峰的兩位代表作曲家，夏天的猜測完全正確。

    葉格爾尼像表揚自己家小狗剛剛叼回他扔出去的球一樣，拍了拍夏天的頭，“真不愧是我的小親親，一猜就中，就是亨德爾的《帕薩卡利亞舞曲》！”

    既擁有華麗的炫技，又擁有優美的節奏，兩者兼得的提琴作品，由何翩然和夏天分別代表中提琴和小提琴，用不同的技巧和配合，演奏出巴洛克大師的杰作……這一消息不脛而走后，表演滑的黃牛票價立刻呈現幾何倍數的增長，原本山頂票幾乎賣不出去的位置，也都成了眾人哄搶炙手可熱的票源。

    大家都渴望觀看夏天和何翩然的合作演出，這個皆大歡喜的節目卻讓一個人十分的不滿意。

    “真是不公平！為什么我就不能來中國杯！”瓦倫蒂娜在彩排場地一邊已經把這句話念了上百遍，看著何翩然和夏天不斷熟悉節目，越來越默契，整套表演配合音樂堪稱絕妙的表現，她就越生氣，越憤憤不平。

    瓦倫蒂娜很少滑以小提琴旋律為主的曲子，大概這也是她格外想嘗試的原因。

    這個賽季，其實三個人的選曲都已經是突破了自我，真正展現她們從接觸花滑，到走上世界巔峰的全部技巧與能力。

    奧運賽季，也是退役前的賽季，夏天選擇了柴可夫斯基經典的小提琴曲目《憂郁小夜曲》作為自己的短節目，俄羅斯媒體贊譽她是能用刀刃詮釋藝術的創作者，由她來滑民族樂派代表人物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再合適不過，雖然曲調不是恢弘，雖然題材并不龐大，但只要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就烙印著nongnong的俄羅斯印記，這是一種文化的靈魂，這個選曲剛一出現，所有人都肯定夏天絕不會辜負大師的杰作。而她的自由滑則更為驚艷，《道林格雷》是部懸疑詭異的作品，原作來自王爾德，電影則詭異又陰暗，講述了一個永遠渴望年輕的人的故事，最讓人眼前一亮的是，夏天滑的并非電影女主角的形象，而是以俊俏的男裝示人，扮演男主角道林格雷，她的劍走偏鋒從進入成年組的第一賽季開始，到最后一個賽季，有始有終，就像她的性格，執著于自己的熱愛。

    如果說夏天在堅持自我中帶來了挑戰，那么瓦倫蒂娜則是徹底顛覆，她的短節目來自奧斯卡獲獎老電影《日落大道》，很多人驚呼，這應該是夏天的選曲才對！帶有諷刺意味的懸疑電影，直擊人性的丑陋與不堪，紙醉金迷于浮華滿眼，都是一層掩蓋骯臟靈魂的外衣，作為瓦倫蒂娜最后一個賽季的作品，這個短節目不可不畏。她的自由滑與短節目完全不同，圣桑的《天鵝》優美極致，這一定是亞歷山大霍爾教練編排的心血，他是所有教練里對古典音樂最有造詣的人，往常給瓦倫蒂娜的選曲也偏向正統的優雅，這一次，或許會是她優雅到極致的巔峰之作。

    每個人都在這個賽季拿出了最出色的節目，何翩然知道，如果只滑之前的老作品是不能和她們爭鋒的，僅僅從立意上就徹底完敗，所以，她必須恢復到受傷之前的競技狀態，把《鬼火》和《堂吉訶德》完美呈現！

    葉格爾尼的編排堪稱經典，再加上何翩然與夏天的融會貫通一點就透，簡單卻新穎的表演滑呼之欲出。

    到了晚上，表演滑正式開始。

    如果坐在觀眾席，那聽到談論最多的一定都是夏天與何翩然的特邀表演，所有冰迷本以為，能看到何翩然復出就是最大的幸福，可是更大的幸福來得如此突然，她們有幸見證這次獨一無二的演出，由花樣滑冰女子單人滑的兩大巨星聯袂擔綱，鬼才編舞葉格爾尼親自打造，巴洛克音樂的翹楚，《帕薩卡利亞舞曲》！

    作為壓軸表演，二人在最后一同登場亮相，頓時場面失控，尖叫與歡呼壓過了司儀的介紹，為了符合節目的意境，何翩然像與自己身材相仿的蘇薇借了條比賽裙，純白如同新雪，層疊的裙擺上下起伏，頭發更是破天荒的披散在肩頭，而夏天則穿的自己表演滑替換的衣服，紅艷奪目，烈烈如火。

    她們滑到自己的位置，面對面站好，一臂的距離剛好足夠她們擺出開場動作，何翩然伸出手，夏天緩緩的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聽著電視直播里觀眾再次沸騰，遠在法國的伊維特冷笑了一聲：老不正經的葉格爾尼，借著編舞的身份就可以隨便滿足自己的惡趣味，簡直無恥之極！

    ☆、第181章

    小提琴和中提琴同一時間響起，一個高亢，一個低回，多變的音色迸發碰撞，交至出絢爛的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