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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世家(作者:尤四姐)在線閱讀 - 第46節

第46節

    幾位太妃都是知情識趣的人,站起身道:“老佛爺千萬保重身子,咱們來了有會子了,耗費了老佛爺的精神,快些養養。今兒咱們先散了,等明兒再來陪老佛爺找樂子?!?/br>
    太后笑道:“也好,是有些乏累了,你們也回去歇著吧!”

    宮女太監們簇擁著把人送出了慈寧宮,頌銀腳下慢了兩步,因為瞧出太后打發了眾人,是有話要單獨和她說,正合她的意。

    果真她要出門,又被太后叫了回來,一番叮囑,表示明天大選萬萬要挑身強體健的,“身底子好,容易受孕?;实垡怖洗蟛恍×?,不能這么糊涂下去。宮里這么多女人可不是擺設,就是為了開枝散葉?;仕媚松琊⒏?,半點將就不得?!?/br>
    頌銀道是,“這回甄選我悄悄找了司天監的人,要緊一宗就是瞧有沒有宜男之相。宮里已經有位大阿哥了,畢竟是先帝的骨血,我也怕克撞了主子的正統皇嗣?!?/br>
    提起這個,太后立即大驚,“你說得在理,這事兒我也想過,畢竟江山易主了,宮里養著別人的兒子,怕對皇帝子嗣不利。大阿哥屬虎,皇帝屬兔,大阿哥雖是個小虎,小虎也咬人,不好?!?/br>
    頌銀忙添油加醋,“況且近來總聽說老佛爺犯頭疼,這上未必沒有說頭。當初越性兒直接給他封王,賞了宅子出去倒好了,可礙于郭主兒年輕,隨子怕不好處置……老佛爺剛才說五爺想過繼兒子,奴才有個想法,只是不敢說……”

    太后笑了笑,“你但說無妨,瞧瞧咱們是不是想到一塊兒去了?!?/br>
    頌銀心里忽然有了根底,她原怕貿然提出來會惹太后懷疑,沒想到瑜老太妃給她起了個好頭,接下來就順理成章了。太后是個極其講究的人,怕老怕死怕克撞,只要把她偶爾的偏頭痛和大阿哥聯系起來,再夸大對于皇嗣的隱憂,不必說,那位失怙的大阿哥會被處理破鍋爛盆一樣給打發出紫禁城的。

    她強壓住歡喜,呵腰道:“依奴才的愚見,何不把大阿哥過繼給恭親王?五爺沒兒子,對大阿哥必然疼愛有加。橫豎將來要給他封王的,讓他襲了恭王的爵兒,也省了開府的花銷?!闭f著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管內務府的,愛在這些地方動心思,老佛爺別笑話我。就是不知皇上樂意不樂意,畢竟大阿哥身份特殊,留在宮里更叫人放心?!?/br>
    太后沉吟,“確實,他是先帝獨子,要是送出去了,不知朝中那些酸儒會怎么議論?!?/br>
    頌銀忙說是,“可主子爺的皇嗣和您的身子骨更要緊?!?/br>
    太后的態度搖擺不定,她一心向著皇帝,對任何人都沒有太深的感情。那個孫子本就不受歡迎,不過帝位敲定了,姑且留著罷了。恰逢老五要兒子,做個順水人情,也有托辭好打發他走了。要不招人非議,說皇帝容不下先帝遺孤,壞了皇帝的名聲。

    太后倚著引枕長出一口氣,“我琢磨再三,留下確實不好。他一落草就克死了自己的阿瑪,可見命硬得很。還是讓他上外頭去吧,沒爹的孩子可憐,恭親王雖然不靠譜,好歹是親叔叔,白撿個兒子自然疼他。不過這事兒咱們先私下說,究竟怎么樣,還得容我考慮考慮,先不要聲張的好?!?/br>
    頌銀應了個嗻,“以奴才的看法,大阿哥終究是先帝的血脈,將來和萬歲爺的皇子們養在一處,誰知道他什么心呢。他又比皇嗣大好些,小的難免受他欺負。還是去恭王府,萬一恭王阿哥不成了,他襲爵,將來主子再加他個和碩也就是了?!?/br>
    太后聽得很入耳,眼中釘rou中刺,一心除之而后快。

    帝王家薄情,以前只是傳聞,直到自己身處其中,看清了他們的一筆一劃,才感覺到刻骨的恐怖。他們眼里只有利益,沒有親情。兄弟對哥哥的逼迫和殘害,祖母對孫子的厭惡和鄙棄,市井里難得一見。太后既然已經動了心思,早晚會實行的,就像當初她想擁立小兒子,鯨吞蠶食,最終把先帝逼進了深淵里。一個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收拾起來更是駕輕就熟。

    “這會子恭王世子還在,怕堵不住好事者的嘴。還是等一等,等時機成熟了,出宮也不被人詬病,那才是幫了你主子大忙了?!?/br>
    頌銀垂手應了,“我回頭去瞧瞧大阿哥,聽說這程子有些咳嗽,這么小的孩子,怕咳壞了?!?/br>
    太后一聽又是以手掩鼻,“先帝崩于癆瘵,孩子可別隨了他阿瑪?!?/br>
    頌銀簡直不知該說什么了,她就不能盼著他點兒好嗎?這么可憐的孩子,生在先帝末路的時候,連面都沒能見上一見。如今還被人這么厭棄,她要是先帝,死在下頭也覺得心酸。

    可她不能辯解,反而越順太后的意越好,“老佛爺說得是,郭主兒有孕那會子,正是萬歲爺患病前后,也不知道大阿哥身上帶沒帶病氣兒,奴才也怕呢?!?/br>
    有病根就會發作,會傳染,太后果然更堅定了,必須把人送出宮。

    頌銀從慈寧宮出來就去了萱壽堂,進門見郭主兒倚著錦字靠墊看書呢。大阿哥躺在搖車里睡著了,漂亮粉嫩的小臉,十分惹人憐愛。

    她蹲了個安,“太嬪吉祥?!?/br>
    郭主兒扔了書下炕攙她,“你來了?”牽她在南炕上坐定,“我聽說你在慎妃那里給坑了,怕你出事兒,原想叫人出去問問的,可你瞧,跟前連個可用的人都沒有……眼下怎么樣了?大安了?”

    她噯了聲,“沒什么要緊的,嗆了兩口罷了?!?/br>
    郭主兒道:“你也是的,讓你鉆灶膛你就鉆,萬一人家后頭往里填炭起火,你連逃都逃不了,那不就熟了?”

    這主兒以前是三不管的性子,現在落了單,想得要比以往復雜了。頌銀笑著應承,“被您這么一說真有點兒后怕?!笨戳税⒏缫谎?,“小主子都好?”環顧屋里,“就一個奶媽子?”

    她說還有一個看媽,“你不在那幾天,內務府把人都撤了,據說是奉了太后的旨意。沒法子,咱們孤兒寡母,能有個地方住著已經是萬幸了。人撤了就撤了,橫豎兩個嬤兒加上我,伺候一個孩子還伺候不好?再說咱們哥兒自己爭氣,身上結實,你瞧那小胳膊,藕節子似的。這孩子脾氣也好,不像人家孩子見天兒要抱,睡也睡在懷里,他不是。他大概是自苦吧,知趣兒,不撒嬌,該吃吃,該睡睡,醒了自己和自己玩兒,真是個好孩子?!?/br>
    頌銀被她說得鼻子一陣酸,這么小的孩子,原該萬千寵愛集一身的,他卻成了落架的鳳凰。她過去摸摸他的小臉,喃喃說:“小時候委屈,將來大富大貴?!?/br>
    郭主兒搖搖頭,“黃連投了苦膽胎,只怕一苦到底了?!?/br>
    她回身說不會,“他是先帝嫡子,差不到哪里去的。將來顯赫了,知道額涅艱難,加百倍的孝敬額涅?!?/br>
    郭主兒笑了笑,“只要他平平安安的,我就足了。以前我一心想要個閨女,現如今瞧這兒子,這么文靜,也像姑娘似的。畢竟是自己生的,疼都來不及了。沒有阿瑪不打緊,有額涅呢,誰敢欺負他,我就和誰拼命?!?/br>
    頌銀唏噓不已,“您也是難,我瞧這里冷清,要調派人來伺候,不過幾句話的事兒??杉热惶笙逻^令,沒法子違抗,您暫且按捺,等過程子,等她顧不上這兒了,我再打發人過來?!?/br>
    郭主兒說別,“沒的為了咱們沖撞太后,她正愁抓不住把柄,你逆了她的令兒,還能得著好?我們挺自在的,活著就成。湊合湊合孩子大了,慢慢就有指望了?!?/br>
    娘兩個相依為命,要是硬把阿哥抱走,會不會叫她生不如死?她本打算先和她透露一點兒過繼的消息,又怕事不成,反而叫她提心吊膽,便把話咽了回去,只道:“人不派,就多送吃食吧,奶媽子要多吃,奶水足了對小主子好。您也要滋補,月子里出了先帝駕崩的事兒,這頭挪到那頭,您多煩心吶?!?/br>
    她瞇眼兒對她笑,“謝謝你了,闔宮上下也就你還惦記我們。我沒權沒勢的,報答不了你,等哥兒長大了,叫他孝敬你?!?/br>
    頌銀回頭看阿哥,將來這孩子不知是個什么前程,報答她可不敢當。她也和郭主兒的心一樣,希望他好,健健朗朗長大,就成了。

    ☆、第68章

    從萱壽堂出來,回到內務府,就該著手準備明天天亮后的選秀了。

    選秀是個比較龐大的工程,內務府在秀女未進宮門前還是很閑在的,前期主要靠戶部cao持,由八旗各級逐層將適齡女子花名冊呈報給都統衙門,于戶部匯總后上奏皇帝,皇帝決定選閱日期,接下來才輪到他們接手。

    要是你在角樓上當差,大選前一天入夜,就會看見一個無比熱鬧的景象,那些裝著后妃夢的騾車入地安門,每輛車的車轅上都掛著燈籠,密密匝匝的,匯集成一片燈海。本旗參領、領催們忙著排車,那燈海就是流動的。然后停滯下來,整夜靜謐,等第二天宮門下鑰時天蒙蒙亮,燈火在一片霧氣里隱隱閃現,像黎明前失了光華的星。漸漸都熄滅了,聽不見喧嘩,偶爾傳來騾子的鳴叫,和太監高聲的調度:“一旗一旗別走散了……后邊跟著,慢慢兒的,端穩是頭一條……”

    頌銀從永巷過去,帶著一幫子女史和敬事房太監,在御花園道口等著。終于見太監領人進來了,因為沒有經過挑選,高矮胖瘦,良秀不齊。

    她回頭問蔡四:“太后和萬歲爺來了沒有?”

    蔡四道是,“已經移駕體元殿了,小總管這就下令讓過去吧!”

    她點了點頭,“皇上一天只看兩旗,先叫正黃旗和鑲黃旗,余下的在外候著,指不定老佛爺性急,多看兩旗也不一定?!?/br>
    蔡和應個嗻,抄到后頭傳話去了。

    她揮了揮手,叫太監把人領過來,在殿外先列好了隊。大選是遵照先滿洲,次蒙古,最后漢八旗,先來的兩旗都是出身較尊貴的女子,有些甚至是她認識的。她審視了一圈,恐怕后妃大部分都要出自這里頭,所以愈發和顏悅色著。

    主事太監提著嗓子吩咐:“六個人一排,照年紀大小劃分。瞧瞧自己的牌子在不在,沒什么事兒不許交頭接耳。萬歲爺和太后老佛爺在里頭親閱,進門先行禮,不許掀眼皮巴巴兒覷天顏,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兒,一步一步走好嘍,磕著絆著了不好看相?!?/br>
    那些素面朝天的秀女們這會兒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一色穿著藍綢袍子,簡單編個大辮子,鬢邊戴朵紅絨花,唯唯諾諾聽太監指派。不過進去不叫抬眼睛,在外面還是可以隨便看的,都對她很好奇,大概頭一回看見活的女官吧,一雙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不住打量她。

    她笑了笑,提袍上了臺階,示意頭一排秀女跟她進去?;实酆吞蠹皫孜焕咸趯氉献?,她向上揖手,卻行退到一旁。

    皇帝兩手撫膝正襟危坐,然而眼里百無聊賴,太后說這個好,那個好,他敷衍式的應付著,“一切但憑皇額娘做主?!?/br>
    如果有半點情誼,經歷這種場面,總會有一些觸動吧?他抬眼望她,她安然掖手站著,情愿看陸潤,也不愿意把視線停留在他身上。他慢慢握起拳頭,這世上最苦大約就是我愛著你,你卻對我毫無興趣。他是一國之君,為什么把自己弄得這么狼狽?

    他沉寂下來,不去考慮那么多,心里反倒安定了。橫豎是壞人了,壞就壞個徹底。他曾想把后位給她的,幾乎只差求她了,結果她不為所動。既然她不稀罕,自然有人稀罕。不想做皇后,那就入后宮做妃做嬪吧!

    太后選人很走心,和老太妃們竊竊商議,先看出身再看品貌,留牌子的全是那張造冊之外的收獲。她的想法很簡單,挑最好的給她兒子,最好來年能得幾個孫子,兒多不愁,江山就穩固了。

    正黃旗的都瞧完了,側身問皇帝,“有中意的沒有?”

    皇帝淡然道:“皇額娘留下的,兒子瞧著都好。橫豎還有幾回復看,皇后是最要緊的,多斟酌斟酌方好?!?/br>
    他說完了垂下眼,密密的一排睫毛遮掩著,看不出心思。頌銀心里卻有小小的歡喜,也許他想通了,真要是這樣多好,畢竟一個人喜歡你不是罪過,如果早早兒和平共處,就不會有那么多的周折了。

    她抿唇對太后一笑,“后頭有滿洲七旗,還有蒙古八旗和漢軍八旗,老佛爺慢慢挑。奴才先前在外頭看了,這回的比上年的要齊全,不愁挑不著可心的?!?/br>
    她這么說著,皇帝心里越發不受用,站起身道:“兒子還有些政務沒辦好,余下就勞皇額娘和老太妃們費心了?!?/br>
    他忽然要走,眾人有些茫然。太后道:“好歹要幾個上記名1的,你一個不選,叫人說起來像什么?”

    他無奈,重又坐了下來。后頭引閱的都是鑲黃旗旗下,也就是他原先的旗奴,進來的五六撥里,挑幾個看得順眼的留了牌子,就算搪塞了皇太后了。

    他最后還是走了,知子莫若母,太后把盤弄的手串擱在炕桌上,心里也弄得不痛快,只是礙于旁邊還有幾位老太妃,不好做在臉上。輕輕嘆了口氣,重又堆起了笑容,“他走他的,咱們挑咱們的。上三旗的姑娘出身是不必擔心的,只看人才樣貌罷。你們也幫著瞧瞧,往常是先盡著宮里后妃的親戚,咱們皇上身邊人少,就沒這一宗了。再往上推,有好的舉薦,大家伙兒也出出主意?!?/br>
    老太妃們七嘴八舌開始回憶,誰誰家的姑奶奶曾經見過一回,傾國傾城的貌,詩詞歌賦堪比卓文君。太后重又燃起了希望,舉著老花鏡瞧,把秀女臉上的一顆雀斑一顆痣都瞧得清清楚楚。

    頌銀耐下性子侍立,等到兩旗看完,一天的任務就完成了。余下全歸明天,所以一次選秀得耗費好幾天時間。

    今天有三十三人留牌,這些人并不是直接就進宮的,先歸到一旁,等大選一輪全結束了,再放到一起復選。幾回復選后依舊留牌的,有機會晉位冊封,不過還有最后一道坎兒——留宮住宿。這項篩選更為嚴苛,秀女身上不能有一處瑕疵,比如狐臭啊,扁平足啊,都不行。最后是入睡后的體態儀容,四仰八叉者撂,磨牙打鼾者撂,夢話囈語者撂……撂到最后基本就不剩多少了,再逐一問話,考量門第、談吐、學識,從中議定后妃人選。

    頌銀有時候也想,佟家得了赦免不必參選,果真是太/祖爺給的最大的恩典,要是她也叫人這么盤弄,心里真不怎么愿意。這一輪又一輪的,連掰嘴看牙都有,和騾馬市上挑牲口有什么區別?給人當個妾還得這么折騰,真不上算。

    她歸置起了造冊,太監把人又都領出去的當口回了內務府。明天輪到正白鑲白兩旗,阿瑪不在,她肩上的擔子也更重了。宮里日常的瑣事不斷,人一多,事兒也跟著多,有應選忽然暈倒的、有下騾車崴了腳的、還有來了月事疼得直不起腰的,千奇百怪應接不暇。其實她明白,好些意外是姑娘們不愿意進宮想出來的把戲,進了宮蹉跎年歲算輕的,一旦被看上,一輩子出不了紫禁城,對于在家自由慣了了滿洲姑娘來說,簡直等同刑罰。

    春寒還沒到收梢,夜里依舊冷得厲害。叫人攏了一盆火來,在腳邊上供著,漸漸腿肚子上暖和起來。她坐在案后算上月柴米的消耗,眼看又到一年換裝時,各地上年進獻的貢緞要整理,后妃們的首飾要打造,回頭宮里小主兒多起來,樣樣都短不得。

    正算得投入,忽然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宮里下鑰后差事全停,沒出要緊的岔子不許走動。她擱下筆坐直了身子,以為會有蘇拉來報,可是等了半天也沒見回話。

    窗外北風呼嘯,只余刮過檐角時嗚咽般的悲鳴。才想撿起筆來,守夜的燈籠忽然把一個拉長的人影投在桃花紙上,頎長清雋的輪廓,簡單束起的長發,看不清是誰,卻叫她心頭疾跳起來。

    是容實嗎?是不是他?明知道不可能,心里卻壓不住希望,萬一呢?

    她站起身開門,“是誰?”

    門外的人沒有挪動,抑郁寡歡的一張臉,木樁子一樣豎在那里。她悚然一驚,“您怎么來了?”

    他推開她,徑直走進她的值房里,“沒有牌子可翻,想到了你?!?/br>
    他經過她面前,帶起一股冷冽的酒香,她不敢進屋,躊躇著站在門口,“我和您翻牌兒沒什么關系啊,您喝酒了?喝完了不睡,上奴才這兒來干什么?”

    皇帝坐在圈椅里,垂眼撫弄手上的扳指,從出現到現在,連正眼都沒看過她一眼,看了怕露怯。聽她這么說不過一哼,“這紫禁城朕哪里去不得?夜里想逛逛,逛著逛著就逛到你這兒來了,又如何?”

    她回頭看,隨墻門就離她的值房不遠,明明門戶緊閉,他又是跳墻進來的?她感覺棘手,“萬歲爺,您和當王爺那時候不一樣了,您不能愛上哪兒就上哪兒……”

    “少廢話!”他忽然提高了嗓子,“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朕會吃了你?把門關上,到朕跟前來!”

    他不喝酒她尚且怕他失控,喝了酒更令人恐懼了。她不敢違命,也不敢上前,把門稍稍掩上一些,腳下只邁了半步,“有什么吩咐主子大可命人來傳奴才,叫主子親自走一趟……”

    “你別同朕和稀泥,閉上你的嘴,開口反倒沒好話,白扔了朕以前對你的情義?!?/br>
    她被他一呵斥,嚇得噤在那里,他滿意了,開始回憶往昔,慢吞吞說:“我,不懂得怎么愛人。十四歲的時候有了兩個通房,是宮里派出來,專為引導皇子行房的彤史。那時候年紀小,覺得這東西有意思,剛開始沒日沒夜的,后來不稀奇了,就扔下了。我的小半輩子,不瞞你說,一直在算計。因為曾經和皇位失之交臂,一門心思想要奪回來,我拉攏群臣,培建自己的勢力,光是這兩樣,就耗費了我整整十年,所以根本沒有時間花前月下。我玩兒女人,我也承認,做王爺的時候玩得不少。因為官場上要應酬,不得不為之,可是真正動心思的,到現在為止只有你一個?!彼酒饋?,搖搖晃晃饒室游走,“你是朕頭一個喜歡上的女人,你知道頭一個是什么感覺嗎?行也想、坐也想,哪怕看見你的字跡,我也覺得安慰?!彼噶酥缸约?,自嘲地笑起來,“我是瘋了,我害了單相思,喜歡上臣子的女人,算個什么皇帝!我也不愿意這樣,可我站在權力的巔峰,自己管不住自己,就沒人能約束我。我想把你搶過來,我腦仁兒都快炸了,你能不能救救我?我知道,你說過很多回了,你不喜歡我,只想給我當奴才……可我不缺奴才,也不缺人給我當差,我就缺個知冷熱,能直來直去和我說話的人?!?/br>
    頌銀翕動了下嘴唇,剛想張嘴,被他拂袖打斷了,“別跟我提什么選秀,那些女人全是用來生孩子的,不是用來愛的!”

    她靜靜聽他說完,低聲問:“那么現在您學會怎么愛了嗎?”

    他幾乎連想都不用想,“后宮事務全聽你的,你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我富有天下,可以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我抬舉佟佳氏,封你阿瑪做公侯,這樣還不行嗎?佟家是內務府包衣出身,祖上只出過一位妃,你不想給家里爭光嗎?你可以站得更高,走得更遠,你的兒子能做太子,將來你就是太后,我把女人最大的榮耀都給你,你還有什么不足?”

    頌銀已經不好意再說打擊他的話了,他們彼此的價值觀隔著宇宙洪荒,根本不在一條線上。她只能盡量委婉地表達,“您很好,您愿意給我的一切,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我很感激您對我的這份心,可是我不能騙您。有的時候兩情相悅,對方未必是最好的選擇。就是卡住了那個機緣,一碰撞,就撞進心里去了。容實不比您強,您是皇上,他只是您手底下的官兒,您嗓門一高,他就得跪下給您磕頭,論權勢地位,他和您差遠了。也就是因為這個,我才覺得他有人氣兒,遇上不順心的事了,能和他理論理論。和您呢?您是皇上,我得防著您不高興,怕您發火,這么一輩子,太累了?!?/br>
    他皺起了眉,“敢情我吃虧在身份上?如果不是皇帝,你就會喜歡我?”

    頌銀噎了一下,“也不一定,不過成算肯定會大一點兒?!?/br>
    他恍然大悟的樣子,“那就真沒法子了,江山不能扔,皇帝也得繼續當,好不容易得來的,不能為個女人就放棄了?!彼皖^打量她,燈火下美人如玉。他抬手想去撫她的臉,她試圖躲避,被他的眼神震懾住了??纯?,皇帝能讓人屈服,不管愛不愛。他的指尖終于落在她的臉頰上,那柔軟精致的觸感,簡直是世上最美最攝心的。他低低說,帶著哀求的味道,“二銀,你能不能愛我一點兒,就一點兒……我在你跟前可以不擺皇帝的譜,咱們像尋常夫妻那么處,不行嗎?你看看我的好處,總有一個地方讓你喜歡的。你知道我每天把心懸著,落不到肚子里是什么感覺嗎?聽說你上熱河去了,我有好幾回想哭,可我不能,我是男人,是皇帝,我不能哭……”他把袖子擼起來讓她看,“我就這么排解,這是因為四哥奪我皇位、這是因為四哥削我兵權、這是因為內閣陷害我、這是因為你去了熱河……”

    頌銀打眼一看,那作養得白潔細膩的手臂上有觸目驚心的四道口子,三道已經愈合,一道是新傷,新鮮的rou紅色的疤痕,想象得出當時皮rou分離的慘況。

    她驚訝慌張,怔怔看他,“主子,您為什么要這么做呢?!?/br>
    他的嘴角微微往下沉,眼里有細碎的波光,幾乎要掉落下來。怕她看見,很快轉過頭,喃喃道:“我算無遺策,可是算漏了一樣。我不該讓你去拉攏容實,我作繭自縛,結果報應來了。我只做錯了這件事,沒有挽回的余地了嗎?你就不能原諒我一次,回到我身邊來嗎?”

    因為一個錯誤的開端,引發一連串的后續反應,是他讓她拉攏容實,她才從反感到愛上。既然愛了,就不能回頭,現在再來尋根問底,還有什么意義?

    只是他這樣自殘,讓她震驚且難過。女人終究是心軟的,仿佛他的罪孽因為那一刀,漸漸也可以抵消一些了。她想他一定是醉了,才把這些羞于暴露的傷口展露給她看,這個鐵血的人,也有他脆弱不堪重負的地方。

    他把雙手放在她肩上,“現在我不是皇帝,只是個愛慕你的人,能不能不要對我那么絕情?把給容實的愛,分一點給我,這個要求過分嗎?”

    他的手指漸漸收攏,鐵鉗似的,扣得她生疼。嗓音像飄渺啞海中鮫人的歌聲,有種蠱惑和慫恿的力量。頌銀一個不察,竟被他抱了起來,待要掙扎,雙雙跌進了被褥間,他的身子像山一樣,把她壓在了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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