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得罪當權者是什么下場?這就是模范。 陸潤從乾清宮出來,上內閣找人擬旨,進門見諸位大人正忙于公務,容蘊藻在上首坐著,他還不知道熱河發生的事,也不知道御前起了多大的變故,挺直的脊梁,看見他進門面上客套,然而眼里不經意流露的輕蔑他都能察覺。他笑了笑,太監這類人,哪怕爬得再高,奴才就是奴才,從來讓人瞧不起。尤其這種詩書舊族的學究,壓根就不拿他們當人看。 誰沒有氣性兒?只有面人沒有。他不過是瞧著頌銀的面子,不和他們計較罷了。 他把皇上的旨意傳達了,最后重申一遍,“限期三月,四月之前需回朝復旨,請容大人務必寫明?!?/br> 容蘊藻和眾人都有些吃驚,這樣的差事,擱在誰身上都是不祥之兆?;实酆唾《媚锏募m葛別人不知道,容蘊藻是知道的,既然有這一層,忽然翻了臉,實在有些難以理解。他叫住了陸潤,“皇上什么時候下的政命?” 陸潤道:“就是剛才?!?/br> 他遲疑了下,“黃河決堤,要疏以浚淤,筑堤塞決,這些原是極好的事,只是這時間……” 陸潤笑道:“主子的示下,誰敢妄議?我要沒記錯,您和佟大人是親家,如此更要避嫌才好?!鳖D了頓又問,“小容大人上熱河有時候了,該當要回來了吧?” 容蘊藻打量了他幾眼,他臉上帶著模棱兩可的微笑,稍作停頓,轉身往值房門上去了。 皇帝既然下了旨意,憑誰也沒法動搖。他開始掂量,為什么會派佟述明治水,而不是容蘊藻,里頭有大學問。頌銀和容實的事皇帝不想鬧大,是因為他對頌銀還抱有希望,為難佟述明是敲山震虎,給頌銀一點警示,讓她知道只要他愿意,隨時能夠收拾佟家。述明領命離京,內務府沒人掌管,頌銀身為接班人不能推脫,早晚得回內務府來。至于回來后皇帝會怎么處置,帝王之心,叫人猜不透。 他從內閣回來,穿過慈寧宮花園,抬頭一顧,見咸若館前站著個人,正值妙齡,素衣素服,自有三分楚楚的美態。大約有意等他的,視線迎頭撞上,待他走近些,轉身進了佛堂。 他上臺階,對大佛龕前的人掃袖打千兒,“給裕太妃請安,長久沒見老祖宗了,您身子都好?” 讓玉皺了皺眉頭,不喜歡他這么稱呼她。的確長遠不見,從大行皇帝挪出紫禁城起就沒再見過他。他如今坐上了太監的頭把交椅,和以往大不相同了,人爬得高,心也必定比以前更大了,往日情分不知還剩多少。 “陸掌印貴人事忙,我是先帝嬪妃,有什么事兒也不敢勞動你了。今天可巧遇上,敘敘話再走吧?!彼嫔蠈こ?,轉頭吩咐隨侍的宮女,“有些冷,把那件回子蘭花斗篷拿來?!?/br> 小宮女應個是,回壽安宮去了,館內只余他們兩個,讓玉望著他,語氣怨懟,“忙得人影兒都不見,你一點都不想我?” 這佛堂畢竟人來人往,落了別人的眼不好,他牽她的手進后面暖閣,把門閂插了起來。 她耍性子,賭氣背對他,他笑著,上前擁住她,在她耳垂上輕輕吻了下,“惱了?我那天同你說過,新帝登基,宮里好些事物要整頓,且有程子見不了面,你也是答應的?!?/br> “可我就是忍不住,”她圈著他的腰說,“我夜里睡下去就想你,你一忙,把我撂到腳后跟去了。還是宮里又有旁的嬪妃宮人叫你瞧上眼了,你和別人好了,把我忘了?” “傻話!”他拉下臉,神情不悅,“我是什么樣的人,你還信不及我?眼下我剛拜掌印,以前譚瑞手里拿捏的人事都得接過來,千頭萬緒,哪里那么容易處置!況且幾位太妃太嬪同住在一宮,人多眼雜不得不避諱。我是想讓你再等等,等我那頭安頓好了,再把你單挪出去,咱們圖個長久?!?/br> 讓玉一聽頓時沒了火氣,看看他的臉色,陰著,不見太陽。她曾見過他面對頌銀時候的模樣,透著溫存,眼神軟得春水一樣,可對她,終究差了三分。她心里知道,他是拿她補頌銀的缺,小佟總管他高攀不上,只有來和她這個太妃相就,寥作慰藉。她愿意當替代品嗎?誰讓她當初頭一眼瞧上的是他。她并不喜歡皇帝,可是不拿皇帝頂缸,她進不了宮,就和他錯過了。 帝王身邊的年輕內侍,舉手投足無一處不合乎她對愛情的向往。奇怪他只是個太監,明知道他有殘疾,她還是一猛子扎了進來,厚著臉皮糾纏他。最后他擺脫不掉,終于屈服了,成就了她小半輩子最大的勝利。 就是愛他,受點委屈也還是愛他,哪怕他心儀的是頌銀,她也相信總有一天他會真的愛上她。 她膩聲服軟,“我好像錯怪你了,你生氣了?” 她仰起臉,和頌銀隱約相似的眉眼,讓他逐漸平靜下來。他攬她入懷里,一手伸進她小衣內撫弄,“我知道你的心,我何嘗不同你一樣?可你的急脾氣得改一改,這是個人吃人的地方,你要沉得住氣,否則走錯一步,就會落個尸骨無存的下場。咱們不急,年月還長著呢,這會子籌備萬全,將來就沒有后顧之憂了。要是實在想我,打發人來傳個話,到時候約準了地方,咱們見一面就是了?!?/br> 讓玉被他撫得氣喘吁吁,你牽我絆著,雙雙倒在那方暖炕上。她伸手一扯,扯落半床帷幔,厚厚的天鵝絨遮擋住外面的光,就像落進一個綺麗的夢里,不想醒過來。解他領上的金扣,兩手搭在他的頸項,閉上眼睛,感覺他溫柔的嘴唇落在她心上。想起兩次侍寢,簡直不堪回首,和愛的人在一起,即便永遠沒有真正的圓滿,皮膚貼著皮膚,也讓她踏實。 他卻始終很自卑,“我對你不住……” 她吻住他的話,“別說,我沒有什么不足。我是為你才進宮的,我不圖什么,只要你明白我的心就夠了?!?/br> 所以他對她有推卸不了的責任,即便不怎么喜歡,因為她的一片赤誠,還有頌銀……他必須擔負起來。一個太監,能得女人不計前程的愛,他做夢也沒想到。佟家姐妹都是敢愛敢恨的人,所以即便只能仰望頌銀,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不令讓玉孤單,是他唯一能報答她們姐妹的。 皇帝也知道他和讓玉的事,他沒有對他隱瞞過,唯有那次先帝以懷孕為借口給佟家抬籍,他擔心豫親王對佟家不利,沒有把實情回稟上去,因此容實的大實話便遭懷疑。豫親王給他下密令,命他處置這個麻煩。于是從懷孕到小產,完全是嘴皮子一碰的工夫,說解決便解決了。如今她是先帝的嬪妃,好聽些算半個皇嫂,說得難聽些,是沒有任何價值的寡婦。他作為皇帝奪位的功臣,只要無傷大雅,就算和太妃結對食也沒什么。只不過多少要避諱些,他也沒有那么迫切的渴望,有時候想不起來要見她。因為寂寞得太久,已經習慣了,真要多出個人來,自己反倒彷徨。 可是她的愛顯而易見,迫使他不得不回應。他應該惜福,爬得再高,身后依舊有一筆不那么光彩的糊涂賬,人家已經屈尊了,你就不應該再挑揀什么。 年輕輕的,感情濃烈,欲/望伴隨愛情而生,說不在乎終是安慰他的話,果真能不在乎嗎?他給不了,無能為力。尤其在這個時候,看見她癡迷的臉,他恨不得遁逃,每每羞愧得難以描述。 敷衍地親吻她,只能敷衍,做不了別的。他撫撫她的臉,“這里人來人往,仔細些吧?!闭酒鹕聿桓铱此?,萬箭穿心。 讓玉明白,也為自己的不知羞感到難堪,噯了聲,打著哈哈說:“我今兒早膳喝了兩口老米酒,腳下站不住了?!?/br> 這點和頌銀一樣,善于開解,給別人也給自己找臺階下。他笑了笑,伸手拉她起來,替她扶正了頭上的鈿子。想起皇帝那道旨意,要想幫襯佟述明是來不及了,只有給頌銀提個醒兒。 他把事情經過和讓玉交代了,“先帝臨終時候的事,她一直沒有原諒我,我想和她細說,怕她不愿意聽我的。不知她什么時候回來,你尋個機會好好勸勸她,她和容實的事兒,不成千萬不能強求。以前那位是王爺,尚且惹不起,如今御極了,更是不敢得罪?!?/br> 讓玉聽了半天,氣不打一處來,“她是瘋了嗎,為了男人,她敢欺君!這下子好了,把阿瑪害苦了,三個月治理黃河,這不是拿人涮著玩兒嗎?皇上也真有意思,人家不愛他,非得摻一腳。有本事就納她進后宮,少干這種上眼藥、穿小鞋的勾當!頌銀上熱河又不是我阿瑪指派的,擠兌我阿瑪干什么?”她搖撼他,“你替我想想法子,看能不能把我阿瑪換下來。這活兒吃力不討好,回頭工期完不成,三言兩語就能治罪?!?/br> 皇帝要靠這項來要挾頌銀,絕對不可能答應換人,陸潤道:“為今之計只有請容大學士想轍往里面多填幾個屬員,你阿瑪是河監,造冊統籌花銷有他,實地督察可以放給別人去管。就算最后趕不及,到時候重責有人承擔,他至多是個督辦不力,性命必是無虞的?!?/br> 讓玉人在宮里,沒什么辦法只會著急,聽他這么說了方冷靜下來。事兒已經出了,先想法子撈人要緊。她又自省眼下的處境,怏怏道:“我們姐妹沒給家里帶去什么好處,反而總是叫父母擔心。我一直覺得自己辦事欠妥,沒想到四平八穩的頌銀也崴了泥,這下我阿瑪要氣死了?!?/br> 怪頌銀辦事不地道嗎?愛過的人都知道,分明可以在一起的,偏被人阻攔著,那種煎熬有多痛苦!讓玉雖然嘴里怨她,其實心里很能理解她,頌銀不容易,她承受得比別人多,大家都把她當頂梁柱,當男人使,卻忘了她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姑娘。她的青春交付內務府之余,也有資格爭取愛情,為自己打算。 陸潤擔心的是她耽擱得過久,更激起皇帝的怒火。他們在熱河過得逍遙自在吧?暫時遠離塵囂,遠離紫禁城里的壓力,可是能夠躲避一輩子嗎?終究要回來,回來后會面對怎樣的驚濤駭浪,頌銀那樣聰明的人,居然一點都沒想過。愛情的力量真是可怕,他們心心相印,一切都值得。頌銀是個獨立果斷的好姑娘,就連他這樣偷偷摸摸喜歡著她的人,也愿意為她赴湯蹈火。容實何其有幸,能和她不遮不攔地在一起。所以他必不能復她,否則莫說皇帝要對付他,就連自己也不能放過他。 熱河那頭呢,天清云淡,一切都是美好的。兩個人在一起,甜得蜜里調油。 容實有機務,忙完之后回來見她,想帶她出去跑馬,“咱們上圍場,看看能不能遇上臉臉的媽?!?/br> 頌銀不好意思告訴他,身上還疼著,始終有根簽子扎著似的,連坐下來都困難,更別說騎馬了。她搖頭說不去,“我就想在屋里呆著,上外頭叫人看見,多不好!” 他說:“皇上必然早就知道了,有什么可躲避的!我只希望他知難而退,別逼我做出什么來。一國之君,總得顧些臉面,別鬧到太和殿上,到時候我就得請文武百官見證了?!?/br> 頌銀忙說別,“除非你能一氣兒跑出大欽的地界,否則人家是皇上,你就算到了天邊,照樣能整治死你?!?/br> 他哈哈一笑,“你知道世上什么人最不好惹?舍得一身剮的!爺十二歲起就在紫禁城里混了,連宮里哪只耗子什么口味我都知道。欺生不欺熟,他是皇帝,這個都不懂?敢情就他知道翻墻,爺當血滴子的時候,什么事兒沒干過,殺人玩兒似的?,F如今從良了,他瞧爺長得像軟柿子,他捏我一個試試?!?/br> 頌銀一直望著他,他說這些的時候是輕快又輕蔑的口吻,可是她看到他眼里冷冷的光,刀鋒一樣的寒利。就像他說的那樣,他熟諳排兵,清楚紫禁城里所有的布防,真要逼到那個份上了,來個魚死網破,那位用盡心機剛當上皇帝的主兒,未必沒有忌憚。 她靠過去,偎在他懷里,輕聲說:“那是最壞的打算,你萬萬不能動那個心思。咱們現在的路就只有一條,慢慢熬著,比誰更有耐心。他剛登基,除了權力,還沒有體會到做皇帝的好處。我得給他找一窩美人兒,填滿他的后宮。先帝吃虧在沒有兒子上,他不能走他哥子的老路。只要他專心生兒子,那些宮妃爭寵的手段多了,還瞧得上我這號?回頭他意興闌珊了,咱們就成親,他雖遺憾也沒精力發作,這樣多好!” 他垂眼看她,“他能放手嗎?” 她心里也沒底,不過還是點頭,堅信自己沒有那么大的魅麗,“一定能?!?/br> “那咱們什么時候生兒子?” 她騰地紅了臉,“不是時候,怎么能瞎生呢!” 他長吁短嘆,“我這會兒滿腦子老婆孩子熱炕頭。咱們的事不能耽擱了,回京我就找你阿瑪,我得給你個說法,不能讓你這么不明不白的?!?/br> 頌銀心里甜上來,說實話她原也懼怕,怕一旦得到,他就不珍惜了??汕扑@模樣,愈發的離她不得,知道她擔憂,先替她想到了,可見她遇對了人,不用再擔心了。她也需要一個承諾,畢竟女孩兒失了把柄,不金貴了,往后只能全身心的托賴他。她抓住了他腰間的衣裳,喃喃道:“愿你有擔當,咱們誰也不辜負誰。你要是把我撂了,我可怎么辦呢!” “我哪兒敢呢,占了便宜一抹嘴溜了,還是個人?”他揉捏她,用粘乎乎的聲口說,“媳婦兒,我往后沒你不成了,那滋味兒……” 頌銀羞得打他,“什么滋味兒,上刑的滋味兒?!?/br> 他笑著,任她捶打。想起天光放亮時她攏著被子安睡的模樣,一彎雪臂壓著青緞被面,那時真美得震心。他心里又拱起了火,想盤弄她,卻怕她還沒恢復,毛毛躁躁再傷著她。 終于開始不滿于相處太匆匆,她是找了借口出來的,不是長久的方兒。紫禁城里應該已經知道了,接下來且有一場仗好打呢。他的差事辦得差不多了,私下里該安排的也安排妥當了,再留在承德,說不過去。只是她不像他似的,越是癲狂,越是神清氣爽。所以回去置辦一輛青幄小車,時間充裕,大大方方的,該來的總會來,他們共同面對,沒什么可怕的。 ☆、第65章 皇帝在他身邊安插人,京里自然也有他的眼線。還未進城就得了消息,佟大總管受命治水,且期限只有三個月,已經受命上任去了。 頌銀方驚覺自己闖了大禍,她高估皇帝的涵養了,他發現后果然半點也沒有按捺,全力一擊,幾乎擊碎她的心肝。她掩面哭起來,“是我做錯了,我沒想到……” 其實都想到了,不過心存僥幸,以為皇帝最后大不了問她的罪,豈料他隔山打牛,終于開始在她的親人身上動刀了。她掀起簾子跳下車,“我這就進宮領罪,請他赦免我阿瑪?!?/br> 容實拉住了她的手腕,“這會子去沒有半點用,已經發出的成命,收不回來了。你先別急,容我想想法子。他這么做,無非是想把你逼出來,你去正著了他的道,他好借機同你談條件?!?/br> 頌銀慌得厲害,被逼到這個份上,唯有面對。她抽回手說:“他既然都已經知道了,還有什么條件可談?他對我有恨,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只求他別動我阿瑪?!?/br> 滿人對貞潔并不像漢人那么執著,否則就不會有小叔子娶嫂子的收繼婚事例了。她去找皇帝,他不能放心,強行把她拉回車里,因為不想讓她跟著顛躓,有些事他一直瞞著她,時間久了,見他坐以待斃,她心里也缺乏安全感吧!他緊緊抱住她,“你聽我說,如果他對你仍舊割舍不下,就不會把你阿瑪怎么樣,了不得敲山震虎,給咱們個警醒罷了。他算計得再好,卻還不夠狠,他留下了郭主兒的阿哥,只要孩子在,咱們就沒輸。御前雖換了他信得過的人,畢竟有限。我在侍衛處十余年了,各處都比他熟,他的皇位沒有三年坐不穩,三年已經夠咱們行動的了。你知道恭親王嗎?” 頌銀怔怔望他,“五爺?” 他點了點頭,“他原和先帝感情最深,當初同住阿哥所,一道念書一道打架,只因幾次宗室事務上太后針對他,他才漸漸和先帝遠了。我把先帝駕崩前后的詳情告訴他,他差點進宮找皇上拼命,我瞧在眼里,知道妥了一大半。他的正藍旗和鑲藍旗雖在下五旗,卻是實戰頂勇猛的,加上肅親王、簡親王,哥兒幾個聯合起來,絕對能和當今抗衡?!?/br> 她沒想到他不聲不響的,居然在謀劃這個。想起那幾位王爺的大名,她覺得發虛,“都是玩籠子放風箏的好手,這個辦得了嗎?” 他輕輕一笑,“他們是一根藤上下來的,性情各有不同,骨子的血性卻一樣。小時候秋狝,哪個也不孬,后來先帝即位,太后逐個打壓,他們是不得已,才對朝政淡了。都是圣/祖爺的子孫,誰愿意庸庸碌碌一輩子當閑散親王?只要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就能揭竿而起?!?/br> 她漸漸冷靜下來,細琢磨可不可行,“單是幾位親王,恐怕還不夠?!?/br> 他轉過頭掀窗上垂簾,一束光打在他胸前的麒麟補子上,龍鱗虎眼,從來不是凡品。他遠眺群山,平心靜氣道:“別低估了那些皇親國戚渾水摸魚的能耐,誰沒有三兩個交心的門人奴才。這滿朝文武就像一片菜園,隨便提溜起一棵,沒準就牽出大大小小一串土豆來。那些王爺自己不參政,各人門下的旗奴當著章京要員的卻不在少數,到時候人家主子奴才的,畢竟骨rou親,匯集起來也是個氣候?!?/br> 剛剛塵埃落定的政局,沒想到又要起波瀾了。頌銀提起了心,“有幾分把握?” 他說五分,“還差一步,就是陸潤手里的遺旨?!?/br> 頌銀覺得不可行,“那旨意皇上必定是知道的,還會留到現在嗎?” 容實牽唇一笑,“以我對陸潤的了解,他不會不給自己留后路。人心叵測,用得上的時候一副嘴臉,用不上了又是另一副嘴臉,他要是不留心眼兒,譚瑞就是前車之鑒。當年先帝御極,譚瑞的功勞不小,結果又怎么樣?他是審慎的人,再怎么當人心腹,也不會把命交到人家手上,皇上必然也知道這點,才不能把他怎么樣吧?!?/br> 頌銀頓時五味雜陳,這就是政治,每個人都要步步牽制,連防身的最后一手都沒有,最后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不像讓玉,遇著事一味慌,她心里有了數,會照著他的軌跡走好。 “阿哥爺不能留在宮里了,留著終究是禍?!彼尖庵f,“五爺的福晉病逝后弄了一大幫子側福晉庶福晉,生一窩閨女,只有一個藥罐子做的兒子,三天兩頭回內務府請御醫瞧病。我琢磨著,找個機會見一見太后,和她提提過繼。要是能把小阿哥送進恭王府養著,至少能放心些,找幾個人好好看護,比在宮里安全?!?/br> 這是個辦法,只不過不一定能成,畢竟阿哥在手上便于掌握,出了宮要拿捏就難了。 容實轉過頭來看她,一點笑意在唇角綻放,她永遠是這樣,鮮煥獨立的個體,不是柔弱的菟絲花,不需要依附男人,必要時候反倒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他伸手來牽她,“我原想暗中和幾位大員商議,請他們上疏皇上為阿哥開衙建府的,如今你的主意更有說服力,那就照你的意思辦。我和五爺通個氣,讓他上陳條,內廷我說不上話,還得勞煩你。我一直沒告訴你,就是怕把你牽扯進來,萬一我壞了事,不至于連累你,誰知到最后還是得靠你?!?/br> 她悵然看著他,“你以為不牽扯我,我就會感激你嗎?到時候你死你的,我嫁我的人,我就光剩下恨了。眼下告訴我,我心里反倒安定,至少有個盼頭,又有事兒干了,用不著撅著屁股挨揍?!?/br> 他攏起她的手,緊緊合在掌心,“還有阿瑪的事兒,你別擔心。銅山和錢塘的官員都是兩黃旗人,我悄悄命人去辦,把他們拉進來。再送密函知會阿瑪,讓他在賬目上動動手腳。橫豎工期完不成上頭肯定要責難,到時候把罪都推到那些人頭上,先保住命再說?!?/br> 她忽然對他刮目相看了,一直以為他就是個居家好男人,職上盡力辦差,下了值做做木匠,帶帶孩子,簡單快樂,沒有任何心機和戾氣?,F在看來完全不是這樣,大大咧咧只是表面文章,他分明有謹慎的一面,沒有做成的事不愿意告訴她,因為身邊不是個個靠得住,愈發的警敏提防。 她緊緊抓住他的手,“二哥……” “別怕,有我?!彼谒~上親了一下,“我要保護妻小,我是個爺們兒?!?/br> 她臉上笑著,鼻子卻發酸,有意揶揄他,“難為你這么傻的人,花那么多心思,真叫我心疼?!?/br> 他擰身別扭起來,“我只在你跟前傻罷了,外人誰敢笑話我?”說著見車已經入了城,吩咐長隨直去佟府,“阿瑪離京了,我去給老太太、太太磕頭,見見長輩們。家里預先打發人回去通知了,今兒就把親定下,我倒要瞧瞧那位主子爺能把我怎么樣?!?/br> 頌銀有些心慌,“今兒就定嗎?” 他笑了笑,“你都是我的人了,還拖著,不給你個說頭?你愿意等,我還不樂意呢!” 橫豎要有這一天,總算盼來了,怕什么?她頰上guntang,眼睛里有堅定的光。原不打算一塊兒進門的,阿瑪絕不會對老太太說她去了承德,她從角門上溜回院子,好留幾分臉面?,F在想想,不叫家里人知道,也許到后頭又會多生枝節。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兩邊大人沒了退路,也就消停了。 門房見有人到,站在臺階上觀望,車里下來個容實,他們喲了聲,掃袖打千兒,“給二爺請安?!?/br> 容實嘴里吩咐:“替我回稟老太太、太太,容實求見?!币活^說著,一頭把頌銀扶了下來。 門房看見二姑娘吃了一驚,面面相覷著,匆忙進二門傳話去了。 佟家是大戶人家,人本來就多,他們兩個一道回來的消息傳開,頓時一片嘩然。另外幾個府邸的太太也來了,聚在老太太房里聽下文。容實進門沒旁的,盡磕頭了,“長遠沒見老太太、太太們,容實給長輩們行大禮?!?/br> 滿人講究打千兒,也就是單腿跪,不那么隆重,適用于一般請安。雙膝跪是大禮,這意義就不一樣了。容實是一品大員,容老太太的誥命也不過二品,論理受不起他這一跪。今天不問青紅皂白的磕頭,想來肯定有說法,心里雖明白了七八分,還是不能安然生受,“這怎么話兒說的,萬萬當不起?!狈愿雷笥?,“快把二爺攙起來,起來好說話?!?/br> 容實婉拒了攙扶,恭恭敬敬兩拜六叩,磕完才起身,垂手說:“我今兒來不為旁的,就為登門求親。我和頌銀的事不敢瞞著長輩,原本早就該提的,只因這樣那樣的事,總被耽擱。我和她經歷的波折不小,可是兩個人的心思從來沒變過。到如今實在是忍無可忍,我要娶她,不管上刀山下油鍋,一定要娶她。老太太和太太答應是我的福氣,要是不答應,容實打一輩子的光棍,請老太太和太太瞧著我,瞧我能不能說到做到?!?/br> 在座的人聽了都很覺驚訝,紛紛瞧老太太的反應。老太太半天沒說話,垂著眼皮慢條斯理撫她膝頭上臥著的波斯貓,間或打量他們兩個,最后將貓推走了,寒著嗓子道:“二爺今兒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你們兩個好,我上年就知道了,我不是個古怪老太婆,愿意看見兒孫稱心遂意??墒巧匣爻龅氖聝?,她瞧著你的面子能原諒,我這個當祖母的卻不能。你們太太過于厲害了,這樣的婆婆將來伺候不起。咱們是包衣出身,在宮里給皇上當奴才,回了家還要接著當奴才,憑咱們二妞的人才,犯不上。那次的事兒你是沒瞧見,她回來的時候眼都直了,我和她額涅心里疼得刀割似的,她一向要強,何嘗受過這種委屈?咱們明說吧,對你,絕沒有半點挑揀,挑揀的是你們家老太太和太太,這么不講人情,拿我們當什么了?佟家的閨女不愁嫁,就是做姑子,也不能進你容家門。再者……”她帶著責難的意思看著頌銀,“眼下的局勢瞧準沒有?宮里能放你們成婚?你們小孩兒家,喜歡上了就想長相廝守,這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怪你們??赡銈兌际亲龉俚?,審時度勢還要我老太太教么?你阿瑪給派出去做河監了,為什么,你想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