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陳六同應了個嗻,看看她,遲疑地笑著,“小總管以前沒跟過案子吧?咱們這兒審人不客氣,回頭別嚇著您?!?/br> 她很介意別人拿她當女人看,既然在值上,她要立威,不需要性別上的優待。她瞥了他一眼,“沒讓你客氣,給我往狠了審,今天半夜前把人揪出來,我著急要回萬歲爺?!?/br> “得嘞?!标惲汉纫宦?,“您就擎好兒吧!咱們不成還有侍衛處,容統領的手段在那兒,就是個石菩薩,也要叫他開口?!?/br> 頌銀頷首,想起那個冒冒失失的人,說他手段厲害也許是真的,但就她來說不好想象,反正每回見他都是笑嘻嘻的,并不讓人覺得可怕。 他來的時候帶了一身暑氣,鬢角洇著汗,那臉龐白潔得半透明似的。進門摘了帽子扔給一旁的太監,看見她在略怔了一下,抬手抹抹汗,問:“怎么是你?不是不讓你來嗎?!?/br> 她掖著手說:“我阿瑪有旁的事兒要cao心,這里就不勞煩他了?!鞭D頭示意他看賬冊,“三回開庫,從門禁到開鎖記檔,一應都有。我事先統計了,有兩名參領、十二名侍衛,二十六名庫丁,俱已傳來候審,在后頭圍房里。容大人瞧什么時候開始,把人都壓進來吧?!?/br> 他微蹙了蹙眉,容大人叫得真疏離,不過人前嘛,總要裝裝樣子的。讓他憂心的是她在,他怕給她造成什么不好的印象。慎刑司從來不是什么溫情的地方,太監宮女犯事了,帶到這里來,基本是有來無回。這幾年他承辦過幾回偷盜,宮里對這種事用刑很嚴苛,她雖不是陽春白雪,到底是個姑娘家,在場似乎不太好。 他往耳房看了一眼,“請佟大人先歇著,我帶人到后邊去審,審明白自然回你?!?/br> 頌銀觀他神色,他一臉肅容,筆直的身形像棵松,倒有股蔚然的神氣。這回不是和她打商量了,換了個吩咐的口吻。他是二品的銜兒,她不過從四品,要論職務高低,她還真得聽他的調遣。 她沒有辦法,點了點頭,“好,我在耳房等著,一切偏勞容大人?!?/br> 他轉身出門,利落干練。腰上繡春刀和七事相擊,發出叮當的聲響。 頌銀沒有跟去圍房,安然坐了下來。小太監給她上茶,兩盤冰鎮的果子擱在她面前,她坐在窗下靜待,偶爾聽見后面傳來嚴厲的呵斥,這地方的一磚一柱都有沉郁之氣,不覺得熱,會打心底里升起莫名的寒意。 其實這種案子,看似沒有頭緒,要審也不難。就是造勢,營建起恐怖的氛圍,要求每個人的行蹤全部交代清楚,如果前后對應不上,那么這人就有可疑了。但是未到窮途末路時,個個都抱著僥幸心理,誰也不會痛快招供。頌銀從未時一直等到亥時,情況毫無進展。她心里有點急,還是起身往后去了。慎刑司其實是沒有大牢的,后面一排圍房作為刑訊和收押之用,踏進夾道就隱隱感覺煞氣重得很。 檐下的白紗燈籠吊著,照亮紙糊的直欞窗,她看不見里面的光景,便登上了臺階向內張望。已經動過一輪刑了,兩個年輕的庫丁趴在條凳上,屁股被打得皮開rou綻。太監挨打要大聲求饒,不像宮女似的不許吭聲,先前是殺豬一樣的尖叫,到后面有氣無力著,還要繼續哼哼。 容實沒發現她來,精力全專注在案子上,沉聲一喝,“嚎你娘的喪!這是s開k胃小菜兒,不交代,且有你們受用的。嘴嚴是好事,可也得瞧瞧是什么時候。命都快沒了還講義氣,下頭挨一刀不算,上頭也想補一刀?” 受刑的不住叫屈,殺雞儆猴,邊上旁觀的嚇白了臉。既然開了頭,就得把戲做到底,那兩個太監皮糙rou厚,以為挨頓板子就過去了,哪里那么容易!他一聲令下,侍衛把人架了起來,巨大的刑架四角都有鐐銬,將四肢扣起來,抻成了一個大字型。他接了皮鞭動作熟練,往鹽水里一蘸,揚手就是一鞭。只聽獵獵的一聲呼嘯,鞭子與皮rou接觸,所到之處仿如利刃切割過一樣,傷口幾乎深入骨髓。那庫丁撕心裂肺叫起來,雪白的切口迅速涌出血珠,然后斷了線似的,滴滴答答落在身下的青磚上。 頌銀心頭驟跳,這才看明白,原來那種鞭子是經過特制的,每一截麻花上都鑲著細鐵絲,威力非比尋常。她感到奇怪,此刻的容實和她印象中的不一樣,他是禁軍統領,毫無感情。他掌著紫禁城的警蹕關防,只要他覺得可疑,有足夠的權利cao控人的生死。 那兩個庫丁因為過于流利地交代了自己的行蹤,且沒人證實,所以可以大做文章。鞭刑過后不承認,沒關系,他扔了鞭子撲撲手,“傳錫蛇吧!” 錫蛇是一種酷刑,拿中空的錫管繞遍刑犯全身,往管內注沸水。錫管的兩頭開口有大小之分,上面的大些,下面的小些。持續注水,排得慢,勢必從頂端的口上溢出來,如此澆遍全身。這是種相當狠毒的刑法,一輪下來,松開錫蛇時皮rou會粘在錫管上一同帶下來,等于是活剝,神仙也救不了。 頌銀被嚇壞了,她以前只是聽說,沒有見識過,看見侍衛當真請來刑具時,連站都站不住了。難怪他讓她別上后頭來,讓她在前衙等消息,她才發現原來他并不是她以為的那樣簡單無害。一個從小頑劣的人進了粘桿處,不學一手整人的好本事,簡直愧對他的天賦。眼下怎么樣呢,他是為了替她出頭,是為了幫她??伤€是害怕,哆嗦著身子,無力招架。 她怕,那些受審的人當然也怕,終于帶著哭腔大叫,“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是小的干的,都是小的干的……” 頌銀一激靈,腦子清醒過來,有的時候的確需要這樣的手段,太監忍辱負重,簡單的刑罰對他們不起作用。只有下狠手,打到他們怕為止,才能從他們嘴里掏出真相來。 她長出一口氣,垂手立在檐下。本想聽后續,容實的做法很奇特,其余的人居然就那樣遣散了。然后聽他輕笑一聲,“早早兒招了,也免受皮rou之苦?!闭泻暨吷咸O把人放下來,那兩個庫丁已經成了血葫蘆,倒在地上一灘爛泥似的。他沖貼身的兩個侍衛班領抬了抬下巴,“剩下的交給你們,務必把贓銀的下落找出來,好向萬歲爺交差?!?/br> 那兩個班領應了個嗻,他方轉身出來。垂首打量衣裳,發現有血跡濺身上了,印著月白的曳撒,十分的刺眼。他懊惱地咂咂嘴,抽出汗巾拂拭,好在綢子不那么吸水,略擦了擦,只余淡淡的一點痕跡了。 猛一抬頭,發現她就在外面,他有點慌,“你怎么來了呀,怎么不聽話呢!” 頌銀尷尬地咧咧嘴,“我在前頭等急了,想上后頭來看看……都審完了?東西的下落呢?” 他說:“下落會有的,太監運東西像老鼠搬糧似的,東一點兒西一點兒的往外倒。要是全在宮里,一下子就能找出來,可要是運出宮了,追起來且要費把力氣?!?/br> 她點了點頭,抬手抹抹額上的汗水,訕訕道:“我先頭看著,擔心屈打成招呢?!?/br> 他沒說話,其實讓她料著了,的確是屈打成招,那些東西根本不是庫丁偷的。 他之前面見皇帝,圣意顯而易見,確實有罷免佟佳氏的心。庫里怎么會少東西?他早就想過,底下人沒有那么大的膽子,只有皇帝授意,有心弄出這么個陷阱來讓他們鉆。她去求陸潤,陸潤就是干凈的嗎?他宣旨,跟著出入廣儲司,出了事卻沒誰敢傳他過審,所以皇帝的用意他未必不知道,只是后來不知出于何種原因臨時改了主意,才將案子交由慎刑司查辦。 慎刑司查辦,真想找出贓物幾乎是不可能?;实蹠姓J自己盜了庫嗎?帝王的威嚴何在?所以命他協理,知道他機靈,可以無中生有。于是那兩個倒霉的庫丁頂了缸,罪名就落在他們身上了。接下來得想法子解決虧空,這皇帝也有意思,不拘他們誰出這筆錢,他算是穩賺的。做皇帝做到這種程度,也真摳得可以了。 可這事兒他不能告訴她,要是讓她心里有了芥蒂,向豫親王那頭倒戈怎么辦?他得守住,免得里外不是人。至于錢的事兒,他有私房,除了現銀一千二百兩,雜七雜八的貓眼兒、碧璽,合起來再有個三五千兩的也就差不多了。 討房媳婦不容易,下這么大的本兒,還不能說,得瞞著所有人。他是覺得皇帝既然能放棄這回的大好機會,那么在以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佟佳氏應該是安全的??恿巳?,還要別人心存感激,這就是皇帝的如意算盤。他等著頌銀父女的忠心報主,所以頌銀不能有任何情緒,一不小心上了臉,又要惹得皇帝生疑了。 他只有切切叮囑她,“皇上那里話一定要說到,多謝主子寬宥。如果他死掐著,佟家這回起碼是個降階的處分?!?/br> 她嗯了聲,因為不知道那么多內情,人很輕松,連走路都帶著風,一面笑道:“我記著了,明兒散朝后就面圣,不拘東西能不能追回,先回稟了再說。我是想著,能追則追,如果缺了,我這兒還是給補上,別叫主子再糟心?!?/br> 他擺著兩臂,散漫說不必,“我心里有數,全能追回來?!?/br> 他和她在夾道里走著,前面太監引路,氣死風閃爍,照亮他們足尖的那片方磚。肩上沒了擔子,頌銀覺得喘氣都利索了。轉頭看他,他又是含笑的模樣,輕輕瞥她一眼,“你老瞧我干什么呀?是瞧我英姿勃發挪不開眼?” 頌銀莞爾,“我就是想謝謝你,你老幫我,一回又一回的?!?/br> “知道就好啊,害我這么溫和的脾氣都給人上大刑了,你得好好謝我?!毖粤T想起來提點她,“我說的那個席面別忘了,等我西山回來,一塊兒去吧!“ 她想了想道:“我和我阿瑪都說定了,在家辦席,請你和陸潤來家做客?!?/br> 他牽了下嘴角,“又有陸潤的份兒?你請是你的道理,我和你單獨的席面不同,就我們兩個人?!?/br> 頌銀有點不好意思,指了指前面挑燈的太監,示意他留神,別在別人跟前露白。 他咧嘴一笑,“圈兒啊,我和佟大人剛才說什么啦?” 那個叫圈兒的小太監畢恭畢敬回答,“奴才聾了三年啦,什么都沒聽見吶?!?/br> 頌銀發笑,既然聾了,一叫名字立馬回話,可見聾得不徹底。 他是不以為然的,得意地一揚眉,表示不用擔心。這小太監是值房里專門伺候他的蘇拉,很靠得住的一個孩子,主子和心上人說幾句體己話,借他個膽兒他也不敢到處宣揚。 “那就這么定了,我回來想法子和人換個班兒,等你哪天休沐,我們一塊兒出去?!彼炖镎f著,黑暗里探手來牽她,小指勾著小指,像是下了盟誓似的。 頌銀面上不動聲色,心里攏著一簇火苗,有越燒越旺的趨勢。以前他牽她的手,她不過隨波逐流,這回給他一點兒回應,緊緊扣著他,他發覺了,樂得兩眼放光。心說拿錢填了皇上的窟窿也不冤,看看現在這局勢,豫親王還能和他比嗎?連他一個腳指頭都比不上??!他花的心思比他多,他待她比他真心。頌銀可是個務實的好姑娘,她知道好歹,明白誰更適合她。 頌銀呢,見識了他剛才的心狠手辣,當時有點發虛,但是過后又覺得沒什么了。她在朝廷做官,如果看見陰暗的東西就受驚,像朵嬌花兒似的,根本存活不下去。不說別人就說她阿瑪吧,必要的時候也用手段,要不然哪能穩坐釣魚臺呢!內務府的活兒多少人眼紅著,那是個聚寶盆,佟家一干就是八十多年?;噬嫌辛鶄€私人金庫,佟家雖不及,但也差不了多少,要不能力挽狂瀾,早八百年給人拽下來了。 “過兩天就是十五,這回宴席擺在圓明園,那邊要照應著,宮里也不能馬虎,兩頭張羅,我不知道能不能抽出工夫來?!彼龓еc歉意說,“如果能行,我想法子給你傳信兒。如果不能行,就等中秋過后吧。橫豎都已經延期了,再多延兩天應該沒什么?!?/br> 他也爽快,不在乎這一時半刻,有的是時候獨處。借著燈籠光看她,端莊美麗的臉,哪哪兒都透著一股正氣。他是打心眼兒里的喜歡她,有時候心念一動,覺得光拉拉手不夠,還想摟一摟。有兩回差點就行動了,到底有點畏懼她,怕她一巴掌拍過來,才就此作罷。 ☆、第35章 他送她回去,在值房門前依依惜別。她抬頭看天,月正當空,“時候不早了,今晚上還當值嗎?” 他繞著手指頭說:“巡視一圈就完了,也不算當值?!?/br> 他似乎不想走,婆婆mama在她門前賴著,頌銀眨眼看他,“你是打算進來坐會子嗎?”他待要點頭,她笑了笑,“不好吧,叫人看見不好,這是宮里,不像自己家?!?/br> 他有點失望,遲遲哦了聲,“那回頭你們家設宴,我上你房里坐坐吧!” 頌銀有點尷尬,“好好的,往人房里鉆算怎么回事呀?!?/br> 他解釋得合情合理,“你不是說咱們還不熟嗎,我就想多了解了解你。你看咱們以前不對付,遇上就掐,現在不一樣了,已經是半個自己人了,不能老見外。我也請你上我屋里去,我有好多小玩意兒,都給你看。你想要什么,我也送給你?!?/br> 二品大員,屋里藏著些稀奇的零碎,獻寶似的請她看,想想真有點可笑。她絞著手絹說:“我不缺什么,也不想上你屋里去?!?/br> 他著急起來,“了解總得有個過程……那個,我給你做個首飾匣子吧,給你放頭面用?!庇稚舷麓蛄克?,“你戴不戴首飾?我瞧你怎么老戴穗子,你沒有簪子和點翠?” 頌銀在十四歲之前當然也打扮,發髻上插個蓮葉慈姑的耳挖子,沒事兒拔下來掏掏耳朵什么的。后來進衙門當差了,額涅也說她不愛打扮,在家往往是綰個頭,戴一束穗子就完了。 也沒等她說話,他自覺找到了討好她的方式,心滿意足地念叨著,轉身去了。頌銀呆站著看他走遠,想叫他又不知該說什么,無奈退進了值房。 總算廣儲司的這件事過去了,那兩個庫丁沒來得及把東西運出去,埋在了一棵龍爪槐下。按著他們交代的地點去挖,一挖就挖出來了。頌銀端著那些東西去向皇帝回話,先深切自責一番,然后感激主子法外開恩,日后一定更加盡心盡力地為主子賣命。 姜畢竟還是老的辣,述明的見解和頌銀不一樣,那天爺倆一道下值回家,吃了飯他手托茶壺照看他的龍金魚,一邊喂餌一邊問:“案子是容實全權經辦的?” 頌銀說是,閑適地搖著團扇跟在阿瑪身后,“那天我看著他審案子,沒想到他動起刑來一點兒不含糊,真嚇著我了?!?/br> 述明嗯了聲,“侍衛出身的都不簡單,他們就是靠著這個吃飯的,別把人想得太善性了。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個說法兒?” 頌銀一向不愛瞞著阿瑪,有什么心里話都和他說。但到底是個姑娘,談起終身大事也有些扭捏,半晌才說:“就是瞧他很好,我有點喜歡他?!?/br> 述明回頭看了她一眼,“都想好了?” 她收了他的信物,應該已經想好了。她點了點頭,“我覺得他能托付,要是時候差不多了,請阿瑪做主,我想嫁給他?!?/br> 述明有點傻眼,這閨女是雷厲風行的性格,說起婚事來毫不含糊。他也覺得容實很不錯,要不然當初也不會以金墨和容緒的事做引子,把那哥兒和底下孩子的婚事捆綁在一起了??删謩菰谧兓?,這兩年尤其動蕩,可能表面看著風平浪靜,就比如家里這些女眷們,永遠不知道朝中的暗涌和險惡,她們只知道太平盛世,錢糧滿倉。但在宮里為官,頌銀應該比她們更懂得利害。 他嘆了口氣,“你還年輕,過完生日才十九,還小呢,阿瑪想多留你兩年,所以這事兒先不談?!?/br> 頌銀沒想到她阿瑪會這么說,一時怔怔看著他。 述明背著手,看天上一群鴿子飛過,溫溫吞吞道:“容實是個爺們兒,他不聲不響的,卻很有擔當。這回六庫缺東西,到他手里就解開了,不能不說他忙了我們大忙,可我總覺得里頭有蹊蹺,恐怕沒那么簡單。我已經悄悄著人探訪了,龍爪槐下的東西是有人事先埋伏的,再讓你們去挖。也就是說這批東西的去向依舊不明,可贓銀卻悉數追回了,皇上那里才無話可說?!?/br> 頌銀的腦子轉得飛快,惶然看著她阿瑪,“您的意思是,容實知道里頭內情,他弄了個替死鬼兒,為咱們開脫?” 述明慢慢點頭,“有這個可能,而且我瞧明白了,這回的賊大得很吶,怕是誰也不敢拿捏他。容實全看在眼里,他心中有數,所以敢這么處置,堵住了皇上的嘴??赡阆脒^沒有,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上頭的心思很活,保不定哪天就又發難了。咱們是做奴才的,到時候能不能保命,全在人家一句話?!?/br> 頌銀心里很亂,站在那里怔怔出神,“那容實……” 述明擺了擺手,“先不談容實,咱們來說說豫親王。他畢竟是咱們正經旗主子,原先我是向著皇上的,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愿意聽六爺的令??墒悄闱七@回的事兒,是不是叫人寒心?如今的萬歲爺是個困獸,他紅著眼想掃除障礙,可六爺手上有兵,況且太后還活著,輕易不能動六爺。咱們這些人呢,小得齏粉似的,他吹口氣就散了。要問我現在的意思,我情愿六爺登極,也不愿意佟家的基業毀在這位萬歲爺手里?!?/br> 頌銀感到恐懼,“阿瑪是說……” “眼下有兩條路,一條路,向六爺投誠。拿什么投誠?景祺閣里有位懷孕的主兒,把她獻出去,六爺自然信任你;第二條……就像上回容實和你說的那樣,找個人進宮服侍皇上。有了這個借口,皇上好抬咱們的籍。一旦咱們離開鑲黃旗,皇上就沒有后顧自憂了,不說提拔你當心腹,至少不會有意難為你?!?/br> 這是個兩難的抉擇,但到了這份上,再得過且過,說不定什么時候一道抄家令就落到佟家頭上了。然而郭貴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兩條人命,她想起東北五所里的禧貴人,就自責得夜不能寐,再來一回她也不能活了。至于送人進宮……誰愿意葬送大好年華,來穩固家族的根基? 她聽來的內情不知阿瑪知不知道,想說覺得難以開口,猶豫了很久方道:“我上回去景祺閣,郭貴人和我說了些話,我聽后很驚訝……”她艱難地比了個手勢,“皇上他有些不正常,他臨幸宮妃……” 述明咳嗽了兩聲,抬手說:“我知道你的意思。既然如此,只有把郭主兒供出來了。你得閑去見一見六王爺,把事兒和他交代明白?!?/br> 她忙說不,“那是人命啊,要讓他知道,郭貴人還能活嗎?” 述明悵然看著她,“你啊,婦人之仁,難成大器。伴君如伴虎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小命都快保不住了,還有閑心去管別人?我問你,到底是兩條命要緊,還是咱們一家子上百條命要緊?閨女,你太年輕,經歷的事兒少,我不要你像個老妖怪似的殺伐決斷??墒沁@種時候不能犯糊涂。我也想過,害人真不好,要不然還是和老太太商量商量,送人進宮吧!古往今來養孌童的皇帝多了,老爺子這樣的真沒什么大不了。你瞧惠主兒還不是活得滋滋潤潤的,也沒見她少塊rou呀?!?/br> 頌銀沉寂下來,目前看來的確只有抬籍需要付出的代價最小,但雖然不是性命攸關,對于女人來說也是影響一輩子的。她低頭思量很久,“如果實在沒人答應,那就我去吧!您再挑個合適的人協理內務府,對我來說佟家的前途比我自己重要得多?!?/br> 述明當然是不答應的,“你去?你去了我這兒怎么辦?容實呢?你也不要了?不成,別動這個腦子。我知道你為家豁得出去,但是做買賣不能回本兒,還圖什么?你別琢磨了,我去回老太太,聽她的示下?!?/br> 頌銀遲登了下,阿瑪已經往上房去了。 老太太剛吃了玫瑰鹵子點奶皮,正打著飽嗝在地心消食,聽大老爺說要選人進宮,立刻就知道眼下艱難了。她頓住腳,邊上的丫頭來攙扶,被她揮手叫退了。自己挪步坐回羅漢榻上,擰著眉頭細細計較起來,“佟佳氏已經六十多年沒往宮里送人了,祖上出過一位貴妃,年代太久遠,早和帝王家斷了姻親了。咱們這樣的人家,沒這層保障,確實不好。你說要挑個人,那就挑吧。把各房十四到十八的全叫來,問她們自己的意思。?!?/br> 老太太的令傳下去,很快就把各府的小姐匯聚起來了。幾位太太都很意外,“怎么忽然要進宮呢?” 老太太垂著眼吸她的蘭花煙,沉吟了下才道:“給皇上當差,光賣死力氣就夠了?磕破頭皮不及枕邊細語,這話你們沒聽過?墻砌得高了,地基也要挖得深,要不一陣風就給吹塌了。家里要鞏固鞏固,眼下得仰仗姑奶奶們。我算了算,沒人家的有八個,你們自己說,誰愿意進宮當娘娘?” 幾個女孩兒是頌銀同輩,并排站著,都是光鮮的長相。聽老太太這么說,大伙兒面面相覷,誰也不說話。 老太太敲了敲煙袋鍋子,“別害臊呀,誰去誰就是佟家的功臣。我不瞞你們,宮里日子寂寞,要是不得圣眷,幾年都見不著皇上一回??梢堑昧耸ゾ?,收住了萬歲爺的心,那就不一樣了,也和尋常夫妻過日子似的,夫唱婦隨呀?!?/br> 這個分明是騙人的話,最小的丫頭懵懵懂懂問:“老太太進過宮?見過皇上和哪個妃嬪好一輩子了?” 老太太差點給嗆著,緩過神來說:“沒吃過豬rou,還沒見過豬跑嗎?皇上真心待一個人當然是有的,前朝開國皇帝,為了女人還絕食自盡了呢,這可是真事兒。人吶,看緣分,緣分到了,他就算是皇帝,也還是你男人?!?/br> 老太太蒙事兒,孩子們聽得云里霧里。最后問:“誰愿意去?不許看額涅的臉色,愿意的爽快點兒,佟家沒有積粘人?!贝蠹疫€是不挪窩,因為前途未卜,不敢冒險。 頌銀嘆了口氣,錦衣玉食供養著,誰也不稀罕宮里的榮華富貴。她有點悵惘,也有點慶幸,實在沒人樂意,再想其他法子就是了。 誰知一人邁出來了,極其豪邁地說:“我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