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可惜世上沒有這樣順風順水的事兒,她籠著袖子站在燈籠底下的光帶里,看見宮門上有小太監挑著羊角燈過來,后面跟著慈寧宮的馮壽山,她就知道沒希望了。如果單是一個豫親王,未必那么難對付,但他有太后撐腰,情況就不一樣了?;实鄣谋г谟谏赶蛑鴦e人,就像一個家,人心都是散的,早晚要敗。都是自己生的,能偏心成這樣,帝王家的女人真和常人不一樣。 馮壽山到跟前,掃袖打了一千兒,“小佟總管早到了?老佛爺那兒得了信差我來瞧呢,眼下怎么樣了?” 頌銀雖厭惡他,卻不能得罪他,只得放了個尋常語氣說:“發作沒多會子呢,等著吧!” 馮壽山又和譚瑞搭訕,一驚一乍的,像多少年沒遇見的老伙計,透著假到骨子里的虛偽勁兒。 頌銀別開臉,不愿意聽他們胡扯,轉身讓夏太監領路上值房里等候。夏太監伺候了茶點,站在門前往外看,猗蘭館里傳來禧貴人痛苦的嘶喊,他牙酸似的吸了口氣,“發作得快,看著來勢洶洶?!?/br> 頌銀聽他這么說,有心打探,“我們先前還說呢,早了二十來天,真沒想到?!?/br> 夏太監說是,“打了皇后娘娘一個措手不及,得虧樣樣都是現成的……入夜吃了一盞甜棗羹,那會兒就說肚子不舒服,沒想到亥時羊水就破了?!?/br> 頌銀不便問太多,只打聽禧主兒精神頭怎么樣,夏太監說還成,“就是疼得太厲害,犯了一陣暈,皇后娘娘讓人備參湯給她提氣兒,緩過來了,后來怎么樣就不知道了?!?/br> 精神好點兒,即便孩子不中用,至少能讓母親活下來。頌銀坐在那里,人是木蹬蹬的。很討厭勾心斗角,可是沒辦法,身在其中,不得不周旋。哪兒有清平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混沌,像淹在水里似的,拼著命往上游,冒了頭,發現天還是灰蒙蒙的,永遠掙脫不出去,除非你死了。 時間慢慢流逝,值房有鐘,她就那么不錯眼珠地看著那兩根銅指針,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終于過了四更,立夏之后日長,寅時三刻天邊泛起蟹殼青,整個紫禁城籠罩在昏昏的晨色里。她起身出去看,猗蘭館里燈火通明,禧貴人的聲音聽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接生嬤嬤的吆喝,十分激昂地加油鼓勁,“再來、再來……看見頂心了,小主兒別睡,來、來、來……” 她匆匆邁出去,譚瑞和馮壽山熬了半宿,眼睛里滿是血絲,垂袖站在臺階下,愣愣地仰脖看著窗戶。 她問:“生了?” 譚瑞說還沒,“不過看情形快了?!?/br> 馮壽山手里的佛珠數得飛快,白胖的臉上面無表情,心里那根弦兒繃著,一撩撥就斷了似的。 頌銀掖手站著,忽然房門開了,跑出來個嬤兒,慌慌張張叫太醫。圍房里當值的人飛也似的到了門前,只聽那嬤兒聲音都變了,叫快進去瞧瞧。頌銀頭皮隱隱發麻,上前兩步叫住了,“里頭怎么了?” 那嬤兒哭喪著臉說:“生了,是位阿哥??赡槺锏米锨炎铀频?,不喘氣兒,也不哭。接生的提溜著打屁股,怎么打都不成……小總管,您瞧……” “再去看,得了信兒出來回我?!表炪y指派著,其實心都涼了。是位阿哥……豫親王算著了,老天爺真不公。她想哭,不敢落淚,只得強忍著。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辦,在臺階下來來回回地走,支起耳朵聽里面響動。猛想起來自己是女的,也可以進去的,剛想邁步,幾位太醫出來了,垂頭喪氣地看了她一眼,她腦仁兒嗡地一聲,“阿哥……怎么樣了?” 太醫直搖頭,“緩不過來,臍帶都黑了。時候也不對,手指甲沒長全,薄得像蘆葦膜。請小佟大人往上報吧,卑職等無能?!?/br> 頌銀的怒火牽連到了那個給禧貴人開催生藥的太醫頭上,她心里是有數的,但依舊得按著計劃來辦,喝道:“好好的,怎么說生就生了?”她回身叫譚掌印,“我瞧事情有蹊蹺,勞你往御前稟報,聽皇上示下?!?/br> 譚瑞接了令,撒腿就跑出去。馮壽山眉心的疙瘩解開了,呵了呵腰,退出了儲秀宮。 天放亮了,小太監拿長桿兒卸下燈籠吹滅,宮闈寧靜一如往常。長街上的梆子篤篤敲過來,她聽見東西六宮門臼轉動的聲響,蒼涼緩慢地拖出一串悲鳴。猗蘭館內激戰落幕,忙了半夜無功而返,皇后敗興離去,配殿的門洞開著,兩個宮女提著木桶出來,一前一后結伴,往隨墻門上去了。 頌銀沒有進配殿,因為不敢見禧貴人和那位夭折的阿哥,至于怎么處置,皇上那里總會有消息的。她想過,如果是位公主,也許事兒就過去了,可畢竟是阿哥,皇上的喪子之痛會如何發泄,實在難以預料。 果然還是往最壞的方向發展了,御駕親臨,帶著潑天震怒從門上席卷進來。左右不單有慎刑司太監,還有御前侍衛。紫禁城的侍衛統領共三人,每人都有自己管轄的范圍,容實屬三殿往后至御花園這片,所以后宮出事,他一定會在場。進門揚手一揮,那些侍衛分散開,團團將儲秀宮圍住。頌銀心頭生怯,但也不及思量太多,跪地迎駕,先自請罪:“臣死罪?!?/br> 嬪妃生孩子,孩子死了,雖然與她無關,但她既然掌著內務府,或多或少會有牽連?;实蹧]有進殿內,立在院中厲聲質問,底下黑壓壓跪倒了一片。收生姥姥把阿哥落地后的情況說明了,“奴才們十二萬分的小心,唯恐有負圣命,但小主子產下就已經不成事了,奴才們把能用的法子都試遍了,回天乏術。奴才們無能,請萬歲爺治罪?!?/br> “是誰說足月的?”皇帝的視線劃過來,三位太醫早就嚇破了膽,只管跪在那里篩糠。 生死存亡的當口,誰還顧得了誰!御醫正叩頭回稟:“回皇上話,臣等三人,一人錄檔、一人把脈、一人配藥……把脈的是劉副使,劉大人聲稱足月,但阿哥產下時卻不是這么回事。禧貴人戌時陣痛,亥正三刻破水,寅正紫河車先下,交五更產子。產兒臍帶發黑,面色發紫,且囟門寬大、膚薄發少,可見是未足月催生所致?!?/br> 皇帝驚愕異常,為什么催生,生活在紫禁城的人都知道,爭的不就是個名分么!為了這個名分,好好的阿哥葬送了,這對于一心盼子的皇帝來說,無疑是一次重創。他的絕望沒人能體會,恨到了極處,簡直有屠宮的心。他咬著牙責問頌銀,“你是內務府員外郎,朕問你,出了這樣的事,你為什么不知情?” 頌銀也自責,自覺沒臉辯解,只是俯首磕頭,“臣失職,臣罪該萬死?!?/br> 皇帝恨聲斥責,“糊涂蟲!你當差兩年余,審慎竟還不如你阿瑪的一成!朕要抓禍首,也不能輕饒了你。來人!” 頌銀早知道這件事牽連廣,畢竟是位阿哥,她就是十條命也抵不過。況且她的確參與了,皇帝要處置,她無話可說。 無非一死,她也有些灰心了,害怕沒有用,聽憑發落就是了。她原以為在劫難逃的,卻沒想到容實會站出來替她求情。她聽見他不痛不癢的聲氣兒,條理清晰地開解著:“請萬歲爺息怒,佟大人雖有過錯,但罪在不查,還有可恕的余地。萬歲爺想,宮里小主兒催生,都是私底下密謀,佟大人若知情,那皇上必定也知情了,畢竟是掉腦袋的大罪,誰會冒這個險?依臣所見,當務之急在于證實是否確有其事,方子從哪兒來,藥渣兒去了哪里,萬歲爺圣明燭照,不會冤枉任何人。今兒慎刑司也在,命他們私下嚴查,佟佳氏世代侍奉主子,還望萬歲爺給個機會,讓佟大人將功贖罪?!?/br> 皇帝聽了慢慢冷靜下來,細琢磨,內廷丑聞,委實不宜聲張。頌銀是內務府官員,因此獲罪,那天下人都會知道后宮妃嬪爭權奪勢,搶生大阿哥,他這皇帝還有什么威儀可言?再說事鬧得越大,看熱鬧的人就越高興,他何苦在痛失愛子之余又成為別人的笑柄呢!長嘆一聲,啞巴吃黃連,唯有如此了。 他閉了閉眼,說要看孩子,精奇把襁褓里的死嬰呈到御前,他看后臉都綠了,胡亂揮了揮手讓好好安葬,心里的恨都集中在了面前的御醫身上,“催生是你們說的,禧貴人長居宮中,哪里來的催生藥?朕料著,必定是那你們之中有人奴顏媚主,害了朕的阿哥。說,是誰出的主意,誰給了你們這么大的膽子!” 御醫們嚇得直打擺子,說不出半句話來。這時候是問不出的,誰也不會承認,只有進了慎刑司大牢才能水落石出?;实蹮o力地抬了抬手,“把禧貴人扔到東北三所去,禁皇后的足,儲秀宮所有人等一一審問,查不明白……”他踢了頌銀一腳,“朕活剮了你?!?/br> 頌銀摳著磚縫應了個嗻,既然是豫親王布的局,當然沒有查不明白的道理。她只是心虛,做了賊似的又羞又恨,這股子怨氣還無法發泄出來,只能爛在肚子里。 皇帝一陣風似的走了,她跪得起不了身,容實見狀來攙她,順便給她拍了拍膝頭上的灰塵。她垂眼看那些匍匐在地的人,腦子里空空的,不知接下去應該怎么辦。還是容實替她張羅,叫了聲聶四,“等什么呢?把人都帶走!” 慎刑司這才動起來,悄沒聲息地將儲秀宮幾十號人,連同守喜的太醫、嬤兒及收生姥姥一起押進了夾道。 剩下的幾個侍衛干等著,容實問:“禧貴人要送東邊三所,怎么料理?” 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一大堆事等著她辦。頌銀定定神,往猗蘭館看了眼,招呼太監進去搬人,畢竟心里有愧,切切吩咐著:“留神,手腳放輕點兒?!庇只仡^對容實拱手,“剛才謝謝您,沒有您,我這會兒可能下大獄了?!?/br> 容實歪著腦袋賊兮兮一笑,“這還像句人話。念著我的好就成啦,下回見了我別蛇蛇蝎蝎的,咱們到底是自己人,您說呢,meimei?” 作者有話要說:15 ☆、第16章 頌銀嘴角抽了下,這人腦子正常的時候是那么回事兒,一旦上邊沒人壓著,又面對著她,他那股怪勁兒就忍不住要發作。不過看在他救她一回的份上,頌銀不打算計較,心里還是很感激他,叫她meimei也生受了。 可是容實知道,這回的事兒沒個說法,皇上那里不能依。他記得上次她過右翼門時無意間掉落的藥方,并不是什么補身子的。他們這些侍衛出身的舞刀弄棒之余也陪阿哥讀書,川芎、牛膝、車前子,合起來有祛風止痛下胎的功效,他心里有數。所以催生是確有其事,但方子從何處來,是不是和她有關聯,他心里也存著疑慮。 不管怎么樣,先過了這關再說。慎刑司雖屬內務府管轄,六宮出了事,他這個統領也有查實回明的責任。她這會兒有點渾渾噩噩,他幫著把儲秀宮和東北三所的瑣事料理妥當,聽她安排太監照應禧貴人,嘴上不說,心里愈發覺得她們之間有往來。 這種事非同小可,需慎辦,所幸佟述明很快趕到了,她見了她阿瑪,嘴瓢著,不復以往小總管趾高氣揚的神氣,像只斗敗了的公雞。 “阿瑪……”她要說話,述明抬手制止了,“我都知道啦,是位阿哥?!彼麌@息著搖頭,很惋惜的樣子。 頌銀礙于容實在,不便多言,只和她阿瑪說:“先前皇上發怒,要責罰我,虧得容二爺替我說情了?!?/br> 述明啊了聲,沖容實拱手,“這可得好好謝謝,容大人太仗義了!我先前在家眼皮子直跳,頌銀脾氣冒失,唯恐她觸了逆鱗,好在有自己人幫襯著,白撿了一條小命?!?/br> 容實對他那句自己人很滿意,瞧了頌銀一眼,大致的意思是“看看,你阿瑪也這么說來著”。嘴上卻客套著,“該當的,沒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不過眼下要緊的是查案,皇上龍顏大怒,這事必要問個究竟。侍衛處奉旨協查,那咱們就別耽擱了?”他向慎刑司方向比了比手,“世叔請吧!” 他們走在前頭,頌銀在后跟著,走了沒幾步述明就打發她,“都上那兒去了,衙門誰打理?你回內務府,剩下的我和容大人來辦。你也辛苦一夜了,今晚上我當值,你回家好好歇歇吧!” 頌銀腳下躑躅著,怔怔應了個是。容實壓著腰刀一笑,“趕巧,今晚上我也不當值,我送你回去吧,正好有些話想問問你?!?/br> 她抬眼瞧他,他眉舒目展,沒什么愁緒。她點了點頭,目送他們走遠,獨自一人在夾道里呆站著,鼻子隱隱發酸。低頭看胸前的補子,牡丹團花的芯里發黑,其實她就像這刺繡似的,為了自保,眼看著事情發生,她的心也黑了。 回到內務府,什么都不想干,傻乎乎坐了半天,底下來回事,她也是愛搭不理的。心里焦急,只盼趕快有個結果。這么多的事兒,幸虧阿瑪在,有他抵擋著,自己肩頭的擔子輕多了。雖如此,也叫她看到了宮闈的黑暗,這紫禁城表面歌舞升平,私底下是一團爛棉絮?;噬弦胱€江山,其實只有鏟除豫親王一條道兒。 等了一整天,阿瑪將到傍晚時分才回來。她迎上前問情況,他拿手巾把子擦著臉說:“多大的事兒,值當嚇得這樣?都料理妥當了,抓藥的御醫和煎藥的太監頂了缸,已經回明皇上,事情都過去了?!?/br> “那禧貴人怎么辦?” 述明把手巾拋進銅盆里,激起一串水花,“什么怎么辦吶?她用催生藥是大罪,害了皇上的兒子,能落著什么好處?這輩子恐怕是要老死在冷宮了。你別過問這個,天下苦人兒多了,能顧得過來?皇后這回也受牽連,她宮里的人沒看好,太后發話,命馮壽山申斥?!?/br> 頌銀手里托著紫砂茶壺只管跑神,“皇后也受申斥了……” 述明見她沒有遞過來的意思,自己伸手接了,就著壺嘴嘬了兩口,“今兒晚飯是吃不成了,吃數落吧,跪在南墻根下聽訓,什么時候罵完了什么時候起來?!?/br> 太后是借著機會發難,這頌銀知道??蛇@么大的事兒處置了一位御醫一個太監就算交代了,似乎忒簡單了點兒。 她阿瑪還在絮叨,“慎刑司那大牢真沒法呆,在那兒半天,沒把我熏死過去!”說完了想起什么來,低聲問她,“惠主兒那里都囑咐明白了吧?這會子不能有閃失?!?/br> 她嗯了聲,“都說定了,她把藥扔到井里頭了?!?/br> 述明這才放心,看天色將晚,指指外頭說:“下值吧,明兒也別來,歇一天緩緩神?!?/br> 她應了,回值房換身衣裳,出了西華門。 先前容實說要來找她的,到了外面沒看見他,既然人不在,她也沒打算等著,坐上小轎過筒子河。暮色里楊柳依依,一大群老琉璃1低空飛過,天逐漸悶熱起來。 她怏怏不樂,靠著轎圍子看外面,不遠處有個人立在樹下,隔一會兒抬手摸腦袋,看身形像容實。 她讓轎夫停下,打起簾子叫了聲容二爺,“您干什么呢?” 容實又摸了摸腦袋,含糊說沒什么,復笑道:“別叫二爺了,你又不是我們家小廝。叫二哥吧,顯得親近?!?/br> 她下了轎,對他的話置若罔聞。走近了才看清他前額有一撮頭發筆直豎著,大概是帽子壓久了的緣故,看上去像水端子上面按了個長柄,實在有點可笑。 還好他長得漂亮,漂亮的人總可以讓人忽略些別的東西??伤约翰淮笞栽?,總會不自覺抬手壓一下,然后發現她在看著他,臉上有點尷尬,背著手咳嗽一聲,裝模作樣問:“你阿瑪都告訴你了?” 頌銀說是,踢了足尖的小石子兒一腳,看著它滴溜溜滾遠了。 他轉頭吩咐她的轎夫,“你們先回去,回頭我送你們二姑娘?!?/br> 轎夫們聽了令,又看頌銀臉色,見她點頭,方抬著空轎子往鑲黃旗去了。 她是沒想過能和這位爺一塊兒走上一程,以前兩府來往,他們各有各的玩伴,不會攪合在一起。就算聽戲沒辦法,也是一左一右遠遠分開,連視線都不會有交錯的時候。兩家都知道他們倆不對付,老太太不無遺憾地說:“二和三都不待見他,老四又太小,看來和容家這門親早晚要斷?!闭f是這么說,心里仍舊存著希望,眼熱容實長了一張花容月貌,說他像招財童子。 其實他除了白凈,和招財童子一點兒不沾邊。招財童子是胖娃娃,穿個紅肚兜,抱著一枚大銅錢。他呢,又高又結實,有一回在乾清宮見他和皇上打布庫,軟甲下的兩條膀子裸著,汗水氤氳,既勻稱又有力……五官也不像,若說十八歲的臉還有些青澀,透著一股女孩子式的秀氣,那么四年過后就全然不是了。如今的容二爺輪廓鮮明,除了眼梢那點狡黠不變,他的美又上升到一個新高度——讓人苦惱的高度。 男人長得好看不值得炫耀,他當值時大多板著臉,拿銳氣中和中和??傻搅巳撕缶脱诓蛔×?,給頌銀的感覺就是花里胡哨,一點兒不靠譜。 她嘆了口氣,“您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是什么?” 他們并肩走著,容實牽著他那馬,額前一綹雄起的頭發在晚風里飄搖。不知什么時候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我想問你,禧貴人的催生藥,真的是御醫給的嗎?” 頌銀心頭狠跳了下,“怎么這么問呢,自然是的,不都審出來了嗎?” “可那天從你袖子里掉出來的藥方又是什么?”他停下步子看她,“當歸、rou桂、川芎、牛膝、車前子……要記得沒錯,那個方子管催生,有個名字,叫脫花煎?!?/br> 這下子頌銀慌了,之前的郁結快被這昏昏的天色驅散時,他猛地提起,叫她不知怎么應對才好。她只有狡賴,“什么脫花煎,二爺別開玩笑了,是您記錯了方子,這事兒可是關乎性命的,不能胡說?!?/br> 他耷拉著嘴角看她,“我也不瞞你,那天見了方子我就上文淵閣去了,找到給你領路的蘇拉,他帶我去了你查檔的架子。脫花煎是《新方八陣》婦人規里的一篇,你把方子抄下來是為了什么?宮里兩位主兒有孕,這個時候查催生藥,瓜田李下,你這么精明的人,竟不知道避嫌?” 頌銀才發覺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是個繡花枕頭,這個枕頭里裝著乾坤,他不動聲色的,原來把她的行動都查明白了。她有些惱羞成怒,“你都知道了,那今天為什么沒向萬歲爺告發我?” 他白了她一眼,“我不但沒告發你,還想法子把你撈出來了呢!我是覺得你年輕,不知道里頭厲害,我這個當哥哥的應該勸諫你……”他摸了摸鼻子,又捋捋前額那撮頭發,意味深長地說,“后宮的事兒啊,千萬不能參與,你幫著誰都得不著好處??纯囱巯?,禧貴人出了這樣的事,好好的孩子也沒了,你不自責嗎?” 頌銀站在那里,憋了一整天,心早被眼淚淹沒了,他這會兒又戳她痛處,她就不客氣了,捂住臉嗚咽起來,拿手捂都捂不住。 這件事就像個噩夢,她雖沒有目睹禧貴人生產的過程,但一直在儲秀宮守著,每一次驚心動魄她都深有體會。提起那個夭折的阿哥,她就滿心的愧疚,她勢單力薄無法轉圜,但這件事既然經過她和阿瑪之手,她就是幫兇。 她哭得興起,也不走道了,路旁有個石墩,一屁股坐下來,抱著膝頭把臉埋在臂彎里。連綿的哭聲在夜色中回蕩,容實無可奈何地看著,像老頭兒似的搖頭,“別哭啦,往后多學著點兒,誰還沒有走窄的時候!這事過去就過去了,我不會和人提起,你踏踏實實的,別害怕?!?/br> 頌銀不能辯解,因為自己并不清白。說這藥方沒給禧貴人,是為惠嬪準備的嗎?說阿哥的死和她無關嗎?她虧心,沒臉說出口。不過容實的心地倒真不錯,沒有在她最困難時候踩上一腳,以為和她有牽扯,還自作聰明地替她打掩護。無論如何這回的人情賣得大,以后再不能和他針尖對麥芒了。 她哭夠了,站起來擦擦眼淚,“我失態,二爺別見笑。就是心里壓的事兒太多了,又沒法疏解,在您跟前現眼,您只當沒看見吧!” 他一撇嘴,“我要是不擔待,今天就不會找你說這些話。還有一樁事,我知道八個多月的孩子催生,生下來至多弱小些,絕不會是死胎。你只給了藥方,沒別的?“ 頌銀噎了下,“那方子我沒給出去,要不那個御醫也不能承認啊?!?/br> 他緘默下來,擰著眉頭說:“你仔細著點兒,我怕皇上那里沒這么容易放下,說不定還會繼續追查……”他輕輕揮了揮手,“我不說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你這么聰明,別到最后里外不是人?!?/br> 頌銀對他又有了新的認識,其實真正聰明的是他,就像她忌諱在他面前提起豫親王一樣,他也不愿意主動把戰火蔓延到那位王爺身上。彼此都繞開了說,彼此心照不宣。 頌銀頷首,“我明白了,謝謝您提點我?!?/br> 他咧嘴一笑,“那就叫聲好聽的吧,不枉我花了這么大力氣和你套近乎?!?/br> 她想了想,“二哥?!苯谐鰜硭坪跻膊挥X得別扭,大概因為心里不排斥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