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千萬戰士硬撐著一口氣,跟在葉央的戰馬之后,用最后的力量將刀揮向敵人! …… 收復雁回長廊,大大小小的戰爭中,這是耗時最長的一場。 大祁同庫支激戰一日,尸橫遍野,到底守住了沙城,將敵軍趕回了甘城之內,且短時間內絕不敢再戰。 清點戰場,唯一稱得上巨大的損失便是,神策軍死傷過半,幾乎不成氣候。 統帥葉央在混戰中不知所蹤。沒有尸體,沒有消息,只有瘸了一條腿的黃驃馬,在驚慌中跑向了商從謹。 她留給眾人的,只有那個從不回頭的背影。 江河湖海,再不見蹤跡。 商從謹覺得,他會用一生后悔,為什么當時沒有抓住她。 ☆、第130章 腿很疼,手臂很疼,頭更是疼得要裂開——大約是被戰鼓聲和廝殺聲震傷了耳朵。 葉央緩緩睜開眼睛,首先看到了布滿蜘蛛網的屋頂,然后是右側小窗外的漆黑夜空,最后是左側間距不足三寸的一片鐵欄桿,比指頭還粗的鐵條嵌入房子里,很難撼動,唯一供出入的門上,落了至少三把大鎖。 這地方她從沒來過,可也不陌生,同時心里感嘆,怎么天底下的牢房,都長成了一個樣子? “你們的大天師也忒小心了些?!比~央慢慢坐起來,頭發上還粘著幾根身下的稻草,沖牢外的一個看守道,“去拿些傷藥清水給我?!?/br> 身上的鎧甲和兵器,或許是昏迷的時候被人拿走的,連藏在袖子里的烏木發簪都沒剩下。 葉央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幾日,但還記得那天戰場上紅了眼不管不顧的廝殺。痛呼,慘叫,鋒利的刀劍上出現了細碎缺口,眼前總有殺不完的敵人。 ——直到突然出現在身邊的家伙,給了她重重一擊。 “從今天開始,我不再是你的師父?!彼麎旱吐曇?,兵戈交錯間在葉央耳畔喃喃低語,“記住我教過的東西,你沒有退路?!?/br> 單打獨斗,葉央只能和紅衣師父戰個平手,更別提在這之前她已經耗盡了幾乎全部的體力,三兩招以后無奈落敗,葉央精疲力竭,到最后是自己先暈過去。 記憶就中斷在那里。 負責看守牢獄的庫支男人,生得高大威猛,把嘴閉得死緊,警惕地盯著醒來的葉央,生怕她再耍什么花招,盡管那人已經重傷累累。 “不會漢話?”傷口得不到處理,葉央覺得自己仍在發燒,心情難免郁郁,背靠著墻,無力地嘆了口氣。 看守的家伙其實能聽懂,只是不明白,都淪為階下囚了,對方怎么還能一臉鎮定地問他要傷藥? 那張臉有些臟了,可是仍然無礙她的倨傲,哪怕用鐵鏈拴起來,也不顯半分落于下風的慌張。 葉央揉了揉脹痛的太陽xue,舔了舔干澀的嘴唇,開始思考。 眼下是被庫支人生擒了沒錯,而且對方的目的也很明顯,最壞的結局,不過是兩軍交戰時,她像李校尉那樣被砍成一塊一塊的。無所謂,她會在那之間就結束自己的生命。 只是抓住她的人,讓葉央無法接受。 一直以來信任有加的師父,怎么可能是庫支的大祭司?怎么可以是!不對,冷靜下來—— 葉央閉上眼睛,想起離開西疆后再一次見到師父,他受了很重的傷,告訴了自己庫支攻城的消息。 說不定,他有苦衷? “嗒,嗒,嗒?!?/br> 思考間,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葉央略一抬眼,看見了鮮紅飄搖的下擺,還有一雙干凈的白靴子,落在牢房的外面。 “維火天師?!彼p笑,還是那副頤氣指使的模樣,“去給我找些傷藥來?!?/br> 眼瞳里像是映出了窗外無邊的黑暗,維火天師長相更似祁人,蒼白文弱,籠罩在熱烈的紅衣里,更像個鬼魂,他隔著欄桿緩緩蹲下,沖她招了招手:“你倒有意思?!?/br> 這么多年,牢里關過的祁人多了,被俘后有骨氣的叫罵不休,沒骨氣的瑟瑟發抖,只有葉央一個,懶洋洋地倚墻靠著,支使自己做事。 見維火天師只是蹲下,并沒有吩咐人去拿藥,葉央又道:“你若要利用我,至少別讓我死了?!?/br> 她最嚴重的一道傷在腿上,雖然不再流血,但傷口有化膿的趨向,再不得到醫治,很難走動。只有保持體力,才能在絕對的劣勢里覓得那一線生機。 維火天師想了想,覺得挺有道理,扭頭用庫支語吩咐了什么,那看守得令退下,復而對葉央道:“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奇怪?!?/br> 葉央抬了抬眼皮,沒吭聲。 “我殺了你手下的人,那時候寧可違反軍令也要斬殺我于刀下的葉將軍,可謂完全沒了神智?!彼軋剔值夭蹲饺~央的視線,讓她和自己對視,“但現在,你卻和顏悅色地和我說話……為什么呢?是不是沒有足以刺激你的事,所以你不會憤怒?” 維火天師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盯著葉央,慢慢瞇起眼睛,“那年在雁冢關,你中了我的毒竟得不死,那時候我便疑惑,大祁的女將軍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物?經過多年揣摩,終于明白了一兩分。我了解你,我知道傷在哪里,你才最疼?!?/br> 葉央還是不語,甚至無聊又疲乏地打了個呵欠,只是始終緊繃著的脊背,出賣了她的心思。 “葉將軍手下還有一位副校尉,讓我想想……叫什么來著?”維火做出極力思考的模樣,“啊,想起來了,你叫他小三子。假如把那個人抓起來,你覺得五馬分尸這個死法怎么樣?哎哎,別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并非嗜殺之人,同查爾汗和鹽居蘇相比更是如此,可誰讓他是你的手下呢,在招納那群人的時候,你就應該想到,會牽連他們?!?/br> “因為你的緣故,牽連他們,讓本來不該死的人送命?!本S火天師不依不饒,“是你殺了他們,你的每一個部下,都是因你而死?!?/br> “夠了!” 再也按耐不住,葉央猛地撲上去,揪住了維火天師繡著昂貴金線的衣領,咬牙切齒。 她傷勢頗重,力氣也不夠,維火天師慢條斯理地掰開葉央的手指,慘白的唇深深彎起,笑瞇瞇地說:“知道因為你一時沖動的命令,神策軍還剩下多少人嗎?” “你閉嘴……”葉央扛不過他的動作,欄桿的間距只夠伸出手臂,她又不能掐死維火,無力地呵斥一句。 心底最害怕的事情,被人直白地挑明。 維火天師說的沒錯,她最害怕的,就是在夢里看見那些昔日的同伴,睜著流血的雙眼,問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而她還活著。 如果能強大一些,再強大一些……這場戰爭中只用犧牲她一人該多好?不要有更多的人死去,不要有人痛苦。 那人的確最了解葉央,一句“你誰也保護不了”,就能讓她方寸大亂。 葉央的怒火已經被勾起,剛剛愈合的傷口隨著發力,有崩裂的跡象,一股股鮮血慢慢涌出,濡濕了破敗的戰衣。 只是這時候,不會再有人安慰,說她不該把不屬于自己的責任強加在身上。于是葉央心里的責備更深,巨大的壓力幾乎讓她透不過氣來。 “吱呀”一聲,牢房外破敗的門板被推開,看守的庫支獄卒端著一大堆的瓶瓶罐罐進來,身后還跟了個人。 “見過大天師?!彼话?,揚起潔白的小臉。 維火天師撫平衣領上被葉央拽出來的褶皺,指著那人道:“哦對了,來見見羽樓的新主人,我還聽說,你把她當成meimei,接回府里住了一段時間呢?!?/br> 他抹著笑出來的眼淚,繼續說:“且不說羽樓是我庫支一手建立,傳授毒術的組織,倘若那人真是你meimei,這個境遇,也夠有趣的?!?/br> “之前羽樓的叛徒不識大體,以為有了些本事便想自立門戶,那些人已經被我處理了,多謝天師寬宏大量,給我個效忠的機會?!比~晴芷穿著和他樣式相近的寬袍大袖,顏色卻暗紅如血,聞言趕忙討好地笑了笑,表個衷心。 “晴芷?!”葉央吃驚之下,因低燒而渾渾噩噩的腦子都清楚了些,聲音愈發憤怒,“你是葉家人,怎么能淪為庫支走狗!” 葉晴芷冷笑一聲,大步上前,隔著一道欄桿和她對視,“首先,我不姓葉!其次,若我是葉家人,那些年我在外流離受苦時你在干什么?你在京城舒舒服服地當你的將軍,受萬眾敬仰,哪里還會想到我!” “從軍并不舒服,我的功名是自己掙來的,晴芷……”葉央越說越痛心,眼前的景物一陣陣恍惚,她撐住欄桿,用掌心傳來的冰冷溫度保持清醒。 晴芷似乎被這句話激怒了,一把抓住她,怒道:“掙來?若我有和你一樣的出身,我也可以掙來!” 這句說完,她臉色微變,忍住了望向維火天師的目光,掩飾一般伸出手,重重地抽了葉央一巴掌! 力氣著實不小,葉央又受了傷,踉蹌幾步跌落在地,背對著他們,半晌沒有起身。 “嘖嘖,再美再強的女人,打起架來無非是扯頭發甩耳光,活像市井潑婦?!本S火天師有滋有味地看了半晌,終于失去興趣,吩咐獄卒,“把人帶出來,捆在凳子上。哦,葉將軍放心,我不會動刑的,畢竟……還指望你去打仗呢?!?/br> 葉央仍舊背對著他,沒有說話。 為什么晴芷會在這里?庫支的老巢是被葉家人占領了嗎? 她沒時間思考這些,只是……剛剛晴芷那一巴掌是幌子。借著動作,有什么東西順勢被塞進了她的嘴里,用舌尖一嘗,便發覺是微苦的藥丸。 要趕緊咽下去,直覺告訴葉央,接下來迎接她的,恐怕比什么酷刑都難熬。 “給她治傷?!?/br> 順從地被獄卒帶出了牢房,葉央沒有掙扎,維火天師欣賞她的聰明,于是讓晴芷把人安置在椅子上,吩咐她取些傷藥。 借著包扎的動作,晴芷在背對維火天師時,又將一枚藥丸送進了葉央的嘴里。 可惜再怎么磨蹭,傷口一一處理完畢后,晴芷也只能黑著臉告退。 牢房里只有葉央和維火天師兩個人,前者很安靜,在思考他會使些什么手段。這個牢房沒什么刑具,只有個四條腿的椅子,還被葉央坐了。 維火天師帶來的一堆零碎放在桌上,他拿出支蠟燭,用油燈點燃,立在桌角,做完這一切后才慢慢走過來。 屋里有油燈,為什么還會點蠟燭? 葉央剛想到這個問題,一股甜膩的香氣傳來,讓她頓時頭腦昏沉。 “葉央……”惡鬼一樣溫柔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維火天師一句句地重復,“忘了這個名字罷……” ☆、第131章 西疆的早冬已至,沒下雪,可是天冷得凍死人,鉛云壓頂,墜得心也發沉。 定城是雁回長廊的最后一座城池,城墻經過加固,易守難攻,城門一關,便難以突破,只不過里面的人再難得到補給。 ——尤其是被大祁軍隊圍住三面之后。 “天師,不好了!祁人又攻城了!”斥候匆匆回報,焦躁不安,“這一次我們恐怕很難守??!” 維火天師冷笑:“你是在質疑我的能力嗎?” “不,不敢……” 唯唯諾諾的聲音傳了過來,在得到命令后又唯唯諾諾地退下。維火天師難得換下了紅色的廣袖祭衣,穿上利索的戰袍,做足了出征的準備。 “你好像對這里不甚熟悉?!本S火天師為難地皺著眉頭,看向左手邊站著的人,“本以為把你關在將軍府里,能夠讓一切順利些……結果還是廢了那么大的力氣?!?/br> 身旁的人很聽話,一身銀色戰甲卻沒讓自己更精神些,而是愈發頹廢。 或許和站姿有關,從來都是挺胸抬頭,如今卻低低地垂著腦袋,有氣無力的樣子。 “馬上就要出城迎戰了啊……”維火天師已經習慣了自問自答,在屋子里看著滿園蕭條的景色,一抬手關上了窗子,“葉央,你來做首輪上陣的大將好不好?” “是……”細微的應答于唇間溢出,葉央雙瞳失去焦距,搖搖晃晃地抬頭,隨即低下。就好像那個動作耗光了她的全部力氣。 靜默半晌,她察覺到了什么,垂下的雙手漸漸收緊五指,掙扎著仰起臉來,“你……” 維火天師見狀,趕忙燃起了一支蠟燭,通身潔白,燭心卻是深紅色的。詭異的火苗在空氣中躍動,大白天仍然讓人覺得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