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老大,只是將上衣的下擺撕了一塊……我們真的好冷?!惫苄∪皇菦]分寸的人,可惜撕下的一塊布料燃了片刻就熄滅,帶來的溫暖著實有限。 葉央抿了抿嘴唇,“……我知道,這種事沒有下回,我會想辦法。外頭是什么聲音?” 焦慮,混亂,沖動,種種情緒擠上她的心頭,還沒有找到合適的途徑排解,屋外突然傳來悉悉索索的走動聲! 沒有半分遲疑,葉央即刻提著長劍推門而出,身后陸續跟上了管小三和一個年紀不大的戰士,三個一起,看著月夜下出現在城中仍在走動的家伙。 “將軍?”那人著一身軍服,長刀佩在腰側,抱拳行了個禮,“屬下出來巡視一番,唉,實在太冷了?!?/br> 唯一能夠提供照明的便是天上月光,葉央看不太清那人的臉,只能隱約瞧見他說話時吐出的白霧,干脆走上前幾步,腳底踩著砂礫發出輕微的響聲,她身后的兩個戰士對視一眼,也跟上去。 “神策軍……有條不成文的規定?!比~央的聲音也如月色般清冷,帶著一點虛弱,“那便是值夜時見到統帥不必行禮,堅守職責才是第一位的!” 最后一字落地,她登時拔出長劍刺向那人胸膛!葉央不能認出神策軍的每一個戰士,可是不是自己親手培養出來的人,一望便知。 混入城中的庫支探子堪堪躲開,慌亂之中連連后退,葉央氣力有限,竟無法將他一招解決,好在身旁有人助陣,倒沒吃什么虧。 劍招你來我往,交手間她突然覺得對方有些怪異,分神細細查看,厲聲道:“小三子,給我把他的左手砍了!” “嗖……” 還是晚了一步,有什么東西掠過頭頂,直直落入不遠處的水井之中,濺出一道水花。與此同時,葉央親自執劍,穿過那人手掌,任憑大量鮮血流在地上。 迎著月光,那人的指甲蓋發著幽幽的藍光。 “怎么回事?”歇在屋里的人聽見動靜,三三兩兩地出來,商從謹跨過門檻,看見葉央的青霜劍下有個人緩緩倒地,頓了頓又問,“是庫支的……” “探子,來下毒的?!比~央冷著臉,凝視著不遠處的水井,恨得咬牙,“居然讓他得手了!” 滿地寂靜,只有風掠過的凄涼聲音。 一口井里的水不得用,可是還能挖其他的水源。饑寒交加的戰士硬是打起精神,挖掘著一處又一處可能有水源流過的地方。 ——然而,毫無收獲。 比水斷糧絕更折磨人心的,是不遠處就有一口井,卻完全不能碰。葉央就像個在海上漂流的倒霉鬼,觸目所及都是水,喝了就是個死。 一天過去,她已經對掘出新的水井不抱指望了。戰士們累的幾乎連喘氣都困難,怎么可能再去挖土? 這期間,李肅元帥又試著發起了一次進攻,卻被庫支人阻了回去,圍困在城中的人,生還希望更加渺茫。 “還不到絕望的時候……”葉央反復念著這句話,像是給自己打氣,又讓干裂的嘴唇多了一道血口子。 黃昏時分,已經沒有人去享受難得的陽光溫度。連日的大量消耗,早就讓每一個人的體力透支,站都站不起來,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屋中躺著,等死。 符翎將軍的傷勢惡化,口中絮絮叨叨,不知道說著些什么胡話,身上忽冷忽熱,眼看就是撐不住了。 而這一切,葉央并不知曉,盡管他們都在同一間屋子里。 她很餓,餓的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 要怎么辦呢?能怎么辦呢? 活了這許多年,她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深入骨髓的絕望。不光是人,戰馬也餓,好在它們還能啃啃墻根處的枯草果腹,而這倒霉的沙城里沒糧食,連老鼠都沒有! 黃驃馬高大卻精瘦精瘦的,餓了幾日,更顯得肋條分明。葉央在還有力氣的時候,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它的脖子,輕聲說:“戰馬是戰士的朋友,我們不吃朋友。死就死了?!?/br> 死就死了。 葉央還保持著蜷身躺地的姿勢,這四個字,突然給了她解脫的力量。解脫,多么美好的詞啊,死了之后就不用考慮那許多,而且,她還聽說瀕死的人往往會產生幻覺,會見到最想要的東西。 葉央現在,想吃點東西…… 迷迷糊糊之間,她口中真的充滿了血rou之氣,溫熱而且延綿不絕,一滴滴的,喚醒她的神智,流入胃里。 解脫了嗎?那就好。 于是葉央滿足地咂了咂嘴巴,緩緩睜開眼睛,打算瞧一瞧陰曹地府是個什么樣子。 眼前放大的人影,不是閻羅王,而是大祁號稱比閻王更兇殘的,商從謹。 他臉色蒼灰,嘴唇干裂,一雙眼睛反射著夕陽的光,看住了葉央,發現她睜開眼睛后明顯松了口氣,接著積壓手腕上那道傷。 斷水斷糧,每個人都是同樣絕望,商從謹就像個干癟的果子,不依不饒地把身體里最后那一捧尚未干涸的血液,灌進葉央嘴里。 “你做什么……”意識到自己吃的是什么東西,葉央強睜著眼睛,若不是力氣不夠,她會把這句話說得更嚴厲一些。 “呀,浪費了?!鄙虖闹數哪抗廪D向地面,很可惜地嘆了口氣,剛剛因為葉央說了句話,有一口血溢出,沿著她的臉頰滑落下去。 然后頓了頓,將血液凝固的傷口,更用力地揉捏著。 葉央保持著側躺的姿勢,望著坐在眼前的商從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不需要?!?/br> 商從謹頭發蓬亂,衣裳也臟兮兮的,做出一副充耳未聞地樣子,試圖抽回手腕,發現無法掙脫葉央的鉗制,干脆拿起身旁的匕首,叼在嘴里,打算劃另一只手臂一刀。 “你瘋了!”葉央撐著地面直起身子,不管不顧地罵道,“就算我把你整個人吃下去,又能支撐幾天?” “……是撐不了幾天?!鄙虖闹斠е笆茁曇艉?,動作卻比她快一分,干脆利落地割開了另一只手腕,一股鮮血涌出來,執拗地湊上葉央的唇邊,“但你是我們的希望?!?/br> 希望,絕不能破滅。 他要救她,用盡一切方法,也要救她。 他伏低身子,湊在葉央耳旁,喃喃地說了句什么。 葉央周身一顫,不可置信地盯著商從謹,咬了咬牙,主動含住他腕上的傷,用力吮了一口。 濃重的血腥氣彌漫在口腔里,干澀的眼角突然沾染了濕意。 商從謹很是欣喜,非常、非常小心地湊過去,在她的眉梢吻了一下。 那縷希望,不要辜負我們。 天色剛剛暗下去,死氣沉沉的沙城天空,突然出現一抹接一抹的暗紅色煙火! 反反復復,只是在訴說一個意思。 絕對不要接近這里!絕對不要接近這里! 放棄無謂的營救,不要消耗多余的兵力。就算活活餓死,神策軍也不會讓庫支的陰謀詭計,得逞半分! …… 沙城之外,庫支大營。 膚色微深的鹽居蘇坐在營帳里,讀罷了一封密信,因為抓住了大祁懷王而帶來的鎮定自若,減退了三分。 “那些小國殘部,居然這時候不老實!”他一拳捶向桌子,刷的站了起來,“等不及援軍了,集合,進沙城,抓住商從謹!記住,要活的。晚上的時候一陣接一陣的放煙火,還真當我會坐視不理了?” 手頭上有了籌碼,才有同大祁談判的資格。 唉,可惜聽說祁人的皇帝并不很疼惜這個小兒子,鹽居蘇也不知道,他抓了商從謹以后,能得到什么。 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庫支大軍就打開了沙城的城門。深夜走在城中,枯木殘枝影影綽綽,像是四處都潛伏著死在這里的冤魂惡鬼。 大祁百姓的冤魂,化成的惡鬼。 鹽居蘇只信他的大天師,不信旁的東西。在城門口望著里面,整理了一番身上的戰甲,冷冷一笑:“活著的時候你們就斗不過我,難道以為死了以后就厲害一些嗎?” 說罷,率兵大舉入內,一間間地搜著城中的破敗泥屋,找出可能存活的神策軍將士。還好,搜出來的幾個,要么變成了死尸,要么餓的只剩了一口氣,毫無抵抗能力。 鹽居蘇不是嗜殺之人,他信奉的原則,便是物盡其用。等到再次與大祁交鋒時,完全可以將這些活著的神策將士趕到最前線去,還能擋一擋亂箭,節約些兵力。 這么想著,他命令部下將那些半死不活的家伙堆在一起,象征性地派了些人看守,便往城中更深處而去。 大批戰士都在城外和大祁軍隊對峙,鹽居蘇不敢帶太多人,反正對付沙城里三四日無水無糧的神策軍,不必大張旗鼓。 “精兵一旦沒了水喝,也和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差不了多少?!彼麖某悄弦黄堰^去,找的很仔細,連往常百姓用來儲物的地窖都查看過了,在這般嚴密的搜查下,想來商從謹無處藏身。 一行人走走停停,終于到了那口水井的附近。 井應該還沒干涸,周圍幾個土屋,橫七豎八地躺著神策軍的將士,鹽居蘇伸腿踹了踹最近的那個,后者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只能無力地張著嘴喘氣。 在其中一個屋子里,鹽居蘇發現了大祁的符翎將軍,他還在發著燒,對周圍的全部一無所知,兀自沉睡在夢中。 “這個帶回去,給點藥,別弄死了?!丙}居蘇指了指符翎,又率兵往下一處走去。 果然,在離水井最近的泥屋里,他找到了此行最想要的人。 商從謹端端正正地席地而坐,身虛體弱卻眼神明亮,抬高了頭,望著進門的不速之客,臉上寫著鄙夷。 鹽居蘇假模假樣地一施禮,笑容滿面,眼角擠出來褶子,“見過懷王千歲?!?/br> “哈哈哈哈!”身后的庫支士兵緊接著狂笑出聲。 階下囚,看看,這才是階下囚! 商從謹不為所動,依舊鎮定。倒是鹽居蘇慌了半分,沖左右道:“還笑什么!快去把人抓起來免得他自盡!我說懷王……您還能走動吧?要不然,我找個人,背著您出去?” 鹽居蘇的身后走出兩人,一左一右地攙起商從謹,動作更像是挾持。走路時鹽居蘇觀察了一下,嗯,腳步虛浮,強弩之末,不足為慮。 只是…… “葉央在哪里?”他喝問道。手下的人陸續匯報,都沒有在城中發現大祁女將的蹤跡! “說出來,我可以讓你少吃些苦頭!說不定祁人皇帝滿足了我王的要求,我還能放你活著回去!”鹽居蘇慢慢走到商從謹面前,眼中閃過一抹陰鷙。明明后者不被人攙扶,幾乎都站立不穩,可是他總覺得,那個人跪在自己面前,都還是太高了。 商從謹嗤笑一聲,并不回答。 “報——”喝問無果,從外面突然傳來斥候的報告聲,接著一連串話響起,“將軍!有人往城北逃了,看鎧甲樣子,和葉央有七分相似!” 鹽居蘇立刻轉身,聲音提高幾分,很是愉悅:“逃了?哈哈,看來你們的將軍,已經不要你們了呢。一個餓了幾天的人跑不遠,再派些人去追,也要活的!” 不過葉央落在他手上,就沒那么幸運了。 鹽居蘇不指望用她向大祁換些什么,但一個活著的仇人,顯然更適合泄憤。 語畢,他像模像樣地抬起右手,“咱們走罷,懷王,這邊請?!?/br> 除了臉上的表情,商從謹始終都很順從,蔫蔫地邁出房門,突然側過頭直視著鹽居蘇,開口道:“我寧可死,也不會淪為你的籌碼!” 身旁的人見他有氣無力,早就放下了戒備,只是攙扶。話音未落,他不知是從哪里得來的力氣,甩開了左右的手臂,直直往水井處沖去! “抓住他!”鹽居蘇登時呼喊出聲。那口井里他命人落了劇毒,喝一口便會當場斃命,而一個死了的王爺,對他來說有什么價值? 左右來不及反應,鹽居蘇干脆自己沖了上去,試圖攔住商從謹的動作! 就是這一瞬間! 接近的那刻,從井里突然冒出一人,手持短刀,眉目深邃,嘴角掛著一抹血痕,眼瞳明亮,破空襲來! “你……噗——” 鹽居蘇的最后一句話,是喉嚨處噴涌而出的血流聲。 葉央在他倒下之前,五指如鷹爪般有力,直接抓住了鹽居蘇的頭發,將他整個提起,盡管她在井壁上支撐了半晌,手臂酸痛,卻還是不放松半分,高聲道:“大祁已在攻城,你們的主帥已死,快快投降,不要做無謂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