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不用不用!”商從謹說著,拔腿就往外頭跑——怎么還弄巧成拙了? 西疆的白日短一些,此時天色剛黑,時辰卻還早。葉央左右看看,決定先去沐浴,不是她不餓,而是數十天如一日地吃那干餅子,實在讓人很難提起胃口。 她可以不抱怨,但做不到發自內心地熱愛。 “吩咐下去,今天晚上幫我把胡餅烤了,烤脆一些。吃了好幾頓糊糊,著實膩味?!比~央隨口吩咐素和炤,又問云殊,“前幾日的對戰,將士們傷勢如何?” “重傷及不便行動者約有四百人,其余的只是小傷,稍作恢復便可再次上陣?!痹剖夂敛华q豫地回答。由于掛了個“神醫”的虛名在外,哪怕其余大營的將士,也愿意來找他治傷口,所以比別的軍醫都要忙些。 葉央又問:“輕傷者大約幾日才能恢復?” “……最多五日,若有那手臂被淺淺劃一道的,兩三日便行了?!痹剖獯鸬煤芸?,側頭望向葉央時,神色微變,哭笑不得道,“還有在城中對敵的,因為自己也掉進了陷阱里,中毒頗深,有兩人未能救回來,還有五個,倒及時送去我那里,服了解藥撿回一條命,需調養一陣子?!?/br> 英嘉公主設陷阱時不光安置了尖刀,什么劇毒迷煙,一股腦的也都招呼上去了,還多虧了云殊提供毒.藥。大夫的心腸最是柔軟,葉央怕云殊心有負擔,便道:“混戰之中難免誤傷自己人,不過你并非光備了毒.藥,也帶了解藥,想得很周到?!?/br> “其實……”云殊聽她如此寬慰,欲言又止,在座椅上險些呆不住,片刻后還是說了出來,“其實那些劇毒不是我調配的……我是大夫,只是熟知藥性,卻不會親自配那些腌臜的東西?!?/br> 說來也是,名滿天下的神醫,就算精通毒理,也不會沒事做一大批毒.藥,隨身帶著!葉央一愣,疑惑道:“那些東西,是哪兒來的?” “不是……將軍贈與么?”云殊的模樣比她還驚訝,“在京城的時候,我答應懷王入你營中做隨軍的神醫。大軍出發的前一天,我清晨醒來時發現床頭多了一箱子……劇毒及解藥,用法癥狀都寫得一清二楚。我以為……是將軍給的,因為此類東西不光彩,才不便明說……所以一路帶了過來,沒和旁人提起過?!?/br> ☆、第123章 毒.藥可不是什么容易調配的東西,往常藥堂里要煎一副治病救人的飲劑,都得考慮君臣配伍,熬得nongnong一大碗,病人知道那是救人的,才會放心喝下去??赡欠N劇毒呢?為了發揮得當,還得再加一道“不能讓人瞧出來”的工序。 據驗過藥性的云殊解釋,某些毒.藥的制作工序之復雜,材料之奇缺,沒個一二年是煉不出來的。 而他所得的東西是誰所贈,葉央心里當然有答案。 晴芷離去前,說要自己報仇,還要當將軍,神色絕不像開玩笑。至于賭氣的成分,葉央看不出來??墒乔畿仆獗砣崛鮾壤飫傆?,自有三分葉家人不甘于后的傲氣。將心比心地想想,若是葉央自己明明有能力做些事情,仍過著受人保護的生活,肯定也會心生怨懟——不過她肯定不會做些出格的事。 只是晴芷的生長環境不同,哪怕以前效忠羽樓,但凡現在改了,葉央都愿意護短,在別人舊事重提的時候為她撐腰。 改過自新,并不意味著思考和行動風格也會改變,晴芷仍然是那個帶著點乖戾詭譎的羽樓主人。 所以,葉央并不清楚,她給了云殊大量毒.藥,本人有沒有一起跟來。 如果跟來了,她吃什么?住哪里?安不安全? 從前在雁冢關內,晴芷可以隨意活動,反正庫支想要攻進來,就得過大祁的軍隊這一關,可出了雁冢關,四面八方除了背后,都有可能受到襲擊。 “傳令下去,在大軍駐扎的地方,留意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比~央匆匆辭別了云殊,便向手下的幾個校尉發號施令,盡管晴芷論年紀都可嫁人,葉央還是習慣稱她為小孩子,“身量……比我矮一頭,模樣很不錯,尖下巴白皮膚。如果發現了,當場擒獲,切記不可傷人。若她反抗的厲害,就說是要帶她見我?!?/br> 葉晴芷沒有朝廷提供的大量補給,跟到了西疆想要有飯吃,除了去庫支那里偷,就只能求助大祁的后勤隊伍。兩種難度比較,自然后者更簡單些。 眾副將校尉紛紛領命,覺得統帥下達這樣的命令古怪,但無一人詢問。 夜色已深,空氣中難得漫起了一絲水汽。一枚纖白的月牙晃悠悠地掛在天上,將周遭照得模模糊糊。遠處有嘈雜的人聲,是商從謹帶著手下在加固城墻。,攪拌好的粗制混凝土一層層抹到原有的城墻上,和葉央從前住的堅固建筑相比,其質稍脆,但遠遠勝過從前堆起的泥墻。 孟城破敗,有些地方還留著當年交戰時刀槍劍戟留下的砍痕,房屋也偏矮小。葉央推開一扇稍新的木門,徑直踏入院中。里面兩個親兵見到她,紛紛行禮,其中一人抱拳道:“將軍,熱水燒好了?!?/br> “真是難為你們了?!比~央微微彎起嘴角。讓兩個大男人給女將軍收拾床鋪,燒熱水之類的,他們難免會不自在。 “無妨,無妨?!睂Ψ节s緊擺擺手。 被褥都是庫支人倉惶撤退時留下的,稍微抖抖灰塵便能用。西疆干燥,也不生什么劇毒的蛇蟲,只是夜間會鬧老鼠。不過葉將軍明顯不會怕這些東西,要是抓到了田鼠,恐怕還得興高采烈地送去廚房作加餐。 這院子里的廚房中堆著些高粱蕎麥,全是耐旱的作物,有老鼠啃噬過的痕跡,不過還能吃。葉央進屋后,一邊解衣服一邊盤算好了明日的早飯。 熱氣彌漫,浴桶是翻了整座城才找出來的稀罕東西,缺了一塊,不過沒漏水,勉強能用。旁邊還放著幾個小些的水桶,里面盛滿了熱水,足夠用的。 “嘩啦……” 水花四濺,葉央的頭頂沒入桶里,因為洗去了這幾日的一身疲憊,所以一夜安眠。 至少在天亮之前,她都睡得很安穩——直到黎明時,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將軍,將軍!”門外的人是李校尉,語氣急促,失去了往常的鎮定,“將軍,快醒醒!” 木床吱呀,葉央一翻身爬起來,展衣披在肩頭,一邊系著腰帶一邊開了門,嘴里還咬著一截繩子,含糊地問:“出什么事了?” “昨天派出的一支小隊,約莫七人,向北進山尋找補給,至今未歸?!崩钚N旧裆乖?,見將軍衣衫未整頓完畢,自覺地背過了身,“等了半宿,還是不見回歸,沒有任何消息,所以報與將軍知曉?!?/br> 其實葉央已經穿好了最外面的短衣,正將腰帶打成結,頭發來不及仔細綰成髻,干脆用麻繩在腦后捆了個馬尾,追問道:“是去了哪個方向沒音信的?” 北邊雖有阻隔,但遇到庫支的可能性仍然存在。她的第一反應,就是那支隊伍遭遇敵軍,悉數戰亡。 “昨日下午,派了三百人出去收集些吃的,只有那七人未歸?!崩钚N撅@然也做了些調查,立刻回答,“每個人都有負責的范圍,那七人小隊的去向已經確定了,只是將軍,我們要派出多少人搜尋?” 他說的搜尋,顯然不是搜尋小隊的尸體,而是搜尋敵軍是否存在的蹤跡。 “一支輕騎兵斥候隊伍,帶長刀,沿方向搜查,不管是否發現敵軍出沒,和先前隊伍的痕跡,晌午之前必須回城復命?!比~央略一思索,便作出決定。換成從前,她或許會親自領兵尋找,但現在孟城里唯一的將領就是自己,若她離開后敵軍來襲,沒有任何能主持大局的人。 李肅在牛尾城駐守,他作為元帥,只會派兵支援,在戰況不到最糟糕的時候,不會出現在對敵的第一線。 部下領命離去,葉央的這一天正式開始,洗漱之后草草吃了些東西,就出城查看城墻修補加固的進度。商從謹此時剛剛歇下,她沒差人通報,只是在他的營帳外靜默地站了一會兒才離開。 城墻已經修葺了大半,后方有大軍依托,所以只需要加固面向沙城的那一半城墻。西疆干燥,最多一天,城墻便會干透。 葉央不打算等到庫支整頓完了旗鼓再進攻。只要神策軍一得到補給和后方支援,便隨時能對沙城出兵。兩座城池之間隔得稍遠,不過急行兩日左右便能抵達。 天上的太陽不太熾熱,葉央就沒找個陰涼的地方,隨意在墻根下席地而坐,攤開一幅地圖,愣愣地看著,就跟要將它看穿一般。不多時,有個人悄悄靠近,影子落在她面前。 “睡醒啦?”葉央仰起臉,看著那個逆光的人笑道,“今夜我在城外監守,你回城睡床,我在個院子里發現了半袋蕎麥,兩碗高粱,能煮一鍋飯吃?!?/br> 在這個普遍缺乏糧食的西疆,蕎麥作為粗糧,都是出現在吃不起稻米的貧賤人家的鍋里,不過葉央提起那些東西時,臉上的愉悅絕不是作偽。 “好?!鄙虖闹旤c頭,直挺挺地站著,陽光從他身后照射過來,臉龐就不太分明,他又勸道,“這樣在日頭下看東西,眼睛要壞掉的?!?/br> “找陰涼處只能回城,我想在這兒等你醒了?!比~央毫不介意,輕輕松松地開口,還是盤腿坐著。 商從謹突然覺得心尖很甜,只是還沒仔細回味她的后半句話,葉央便補充道:“西疆這個季節,下雨的可能性很小,天再冷些就直接下雪了,趁雨天等庫支進攻不太可能,而且,哪怕加固了城墻,也很難抵抗住火藥的轟炸,所以我想等援軍整頓完畢后,即刻發起進攻。你意下如何?” 頓了頓,她又把派出覓食的小隊未歸一事說了出來,證明庫支有可能集結了更多兵馬,潛伏在附近。 倘若有充足的時間和材料,葉央完全能在城墻里嵌上一副鋼筋,打造出比宮墻更結實的護城墻??上Х彩乱獜默F實著眼,她如今能做的,只有簡單加固后主動出擊,萬一被庫支打退了,回來時還能有個抵擋。 “等符將軍抵達后,即刻發起攻擊最好?!鄙虖闹敽退南敕ú畈欢?,因為葉央還沒收起地圖,所以他就站在前面,希望能用自己的身形擋一擋陽光。 不過沒多久日頭升到天空正中,便遮不住了。 “奇怪,斥候怎么也該回來了,為何還不復命?”葉央一直在鉆研地圖,尋找有可能藏下大批敵軍的地方,以及進攻的最佳路線,被曬得眼瞳干澀,伸出一手捏了捏眉心,“……說不定,真是庫支人干的?!?/br> 連第二支尋找的隊伍都沒回來,看來敵人的數量極多,否則以速度取勝的輕騎兵就算對敵不利,至少也能逃回來。 商從謹剛想說些什么,不遠處突然出現一匹快馬,一溜煙跑近,停在葉央面前后翻身下來,語速急促:“報將軍,斥候隊在山中發現了我神策軍戰士的尸體,只有一具,但經過檢查,能看出是被猛獸所傷,并非人為。尸首已經就地掩埋!” 馬革裹尸歸故里,這待遇并非人人都有,若是將陣亡的同伴帶回來,處置不當,便會在軍中傳播起瘟疫,哪怕葉央再憐惜部下,也不能冒這個險。 她想了想,又問:“只有一具尸首?” “只有一具?!睂Ψ交卮鸬煤芎V定。斥候隊倒是平安歸來,可惜周圍搜遍了,也沒找到更多的線索,只有大片大片的鮮血,能證明林中曾有過一場激戰。 葉央擰起的眉頭舒展了些,只要知道的不是庫支的消息,便是好消息。不過一人死于猛獸爪下,不代表所有人都是這么折進去的,她心頭仍然抱著三分警惕。 警惕沒有持續太久,傍晚時分,她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是野豬!野豬下山了!”當時葉央正在城中吃著一鍋稀粥,準備晚間去城外駐扎,便聽見了那幾乎刺破天際的驚呼聲! 商從謹自然也聽見了消息,攔住她想要出城的動作,提醒道:“我在民間見過此類猛獸,單獨行動的山豬,性子可比熊和老虎都要兇猛!” 他吃過猛獸的大虧,當年在皇家獵場,就差點沒了性命,所以比旁人都要警惕。況且堂堂一個王爺,對抗猛獸時他先站出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神策軍有多少腦袋都得搭上去。 “那也要去看看?!比~央毫不畏懼,“你不方便,我就自己去了?!?/br> 她一路小跑,躍上城墻,左顧右盼地尋找,發現野豬后徹底吃了一驚??偹忝靼咨虖闹斣趽氖裁戳恕@東西長得著實不??! 論身形,一頭頂上家養的豬三兩只,身上覆蓋著棕色的皮毛,短而質堅,如同鋼針,而背后那一縷自頭頂到尾部的長鬃更是好似利劍,更別提那一對彎刀般的長牙,左晃右挑,讓人無法近身。 “擲長矛,備火藥!”跟過來的商從謹,見狀高聲吩咐,因為隔得太遠,他又喊了一遍,喊完之后略帶埋怨地瞧了一眼葉央。 野豬往常都住在山上,最近山中荒蕪,缺少吃的,才會下山掃掠。不過除了孟城,周圍的村子早就沒人居住了,自然也找不到什么能填肚子的東西,才會一路沖到了城下。 葉央那支覓食的隊伍,運氣著實不佳,才會遇上因饑餓倍加兇暴的野豬。 長矛很難刺穿野豬堅實的皮rou,只造成了些輕傷,反倒更激怒了它!好在火藥還是能用的,而且有一定的震懾力,在最初的慌亂之后,神策軍戰士紛紛上前圍攻,仗著人多,總算耗盡了野豬的體力,將其斬殺。 在大祁,走幾步都能遇見猛獸,荒無人煙的地方便會遭遇狼群,最需要保護的當然是人。所以葉央完全沒有“殺害了野生動物”的罪惡感,喜滋滋地下了城墻,過去查看。 如今正缺糧食呢,有了補給當然好,而且論味道,鮮rou可比干rou好多了! “血放出來做成血豆腐,其余的部位剁成塊煮了吃……”能有個改善伙食的機會,葉央自然不會放過,對周圍人吩咐。 “腹部肥膘還可熬成葷油?!鄙虖闹斅膺^來補充,“它餓了許多日,不過看身形,能熬出幾十斤葷油來?!?/br> 葉央頗為意外:“你連這都懂?”常言道君子遠庖廚,為什么他這種今生絕無可能進廚房的家伙,都能對烹飪頭頭是道? “是不太懂?!鄙虖闹斃蠈嵉負u搖頭。 葉央松了口氣。 “但我還能學?!苯酉聛淼囊痪湓?,真教人氣悶不已。天賦異稟善于學習的人,總是特別引人妒忌。 不過葉央心情不好的原因,除了這個還有別的——在林子里遭遇了野豬,有所傷亡可以理解,但發現的尸體只有一具,這就很成問題。 其余那些人若是活著,為何不跑回來報告險情?若是死了,為何附近沒有多余的尸首?連斥候都說將周圍搜查個遍,只見血跡不見斷肢。 只有一種原因能夠解釋,就是那些人在遇見野豬后逃跑的途中,遭遇了別的東西。 “傳令下去,這幾日先吃這野豬,寧可每日飲食簡單些,也別進山林深處了?!比~央臉色凝重。 野豬個頭不小,可分給幾萬將士,也只夠每人嘗口rou湯。傍晚時擊殺猛獸有功的戰士自然都是有rou吃的,商從謹親自驗證了他“善于學習”的特長,用鉆研火藥和磨制水晶鏡片的細心和耐心,還有對火候的精確掌握,煮了一鍋rou給葉央瞧。 “做什么呢,味道如此香?”營地外,符翎將軍率親兵接近,聞到氣息,笑著問了句。 葉央正用一根削尖了的樹枝戳起一塊豬rou,剛要送到嘴邊,聞言回道:“你來的正好,傍晚抓住了個大家伙,也來嘗嘗?!?/br> 她不是吝嗇的人,當即決定分出一半吃的。不過商從謹有點不高興,當然他也不小氣,只是等著葉央吃過之后夸他幾句,急的恨不得把鍋搶過來,里面的東西都塞她嘴里,好能早點聽到贊揚。 只用簡單的鹽巴和干辣椒,就能烹出飄香四溢的效果,葉央吃得很歡快,不過野豬rou并不細嫩,還得牙口好才行。 “對了言堇,你早點回城歇息,今夜我在外頭?!比~央抹了抹嘴巴。哪怕帶著再多的人趕工,商從謹也少不了一宿不眠,他面龐偏白,熬夜之后眼底那道黛黑就分外明顯。 駐扎在城外隨時備戰的將士,此刻雖然在營帳附近歇息,但兵刃從不離身,只要一個命令便能奮起殺敵。 “……不必了?!彼伎贾?,商從謹還是拒絕,“符將軍現在來這里,是李肅元帥那邊的事情處理完了吧?阿央,你若要以快取勝,需盡早出兵至沙城?!?/br> 首次大退敵軍時,符翎在雁冢關附近殺敵,對后方發生的事只是戰后聽說了一些,當然也知道,在眾人的起哄下,懷王殿下向葉將軍提了親。眼前兩人一說一答,自有十足的默契在其中。符翎并未成家面皮又薄,不自在地往旁邊坐了坐。 “說得有道理……我們必須早日出發?!比~央托著下巴喃喃,詢問道,“符將軍,元帥什么時候到?” “已經從牛尾城出發,我領著騎兵先到的。哪怕元帥走得再慢,明日下午之前也該抵達了?!狈岬皖^,視線觸及到嗶啵作響的篝火便不再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