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一般來說,這種廂房內兩人對談,一人坐于床上,另一人在圓桌旁,中間隔著屏風的情況,通常是女子在內,男子在外。像葉央這種大大咧咧地在外頭搭著腿,商從謹在里頭嬌羞地遮住半張臉……還真是少見,不對,是根本沒見過。 盡管葉央的坐姿和軍中漢子比起來簡直是規矩到了極致,而商從謹那張臉絕對稱得上“不戰屈人之兵”,還是推翻了英嘉公主從前二十余年的認知。 “公主留步!”葉央連輕功都用上了,提氣連跑幾丈,幾乎腳不沾地,總算追上了公主的速度,還好她今天沒穿鎧甲,身輕體捷,右手搭在她肩膀上,“找我何事?” 英嘉公主的玄色鎧甲在日頭下閃著幽幽的光,眼神也是幽幽的,“李肅元帥說讓你們吃完午飯去他那里,我要設些陷阱,可城里的材料能找的都搜刮盡了,聽說你這里有人熟識地形,趕著借人來了?!?/br> 她頓了頓,又揶揄道:“聽說懷王一來你就去見他,誰知道是這般見的,雖說軍令不等人,這也太趕時間了?!?/br> “隔著屏風呢?!比~央對瑣事不甚上心,“下次再有用人的,非戰時情況,神策軍兩千人以下直接調動便是,等會我就發一道軍令,通知下去?!?/br> 英嘉公主點頭道:“再好不過?!避娭凶罴芍M的就是繁冗,像葉央這樣簡化大部分步驟,直接做實事的將領已不多見。 刺史府占地不小,花園幾乎和定國公府的一般大,可惜早就因無人打理長滿了雜草,那些花樹倒稀稀拉拉的,蔫頭蔫腦,凄涼荒蕪。兩人并肩走了一陣,快到前院的時候,英嘉又賊兮兮地問:“你和懷王是什么時候認識的?” 太陽曬得人頭疼,葉央想了片刻回道:“九歲就結識了?!?/br> “那么早!”英嘉小小地驚呼一聲,隨即又覺得很疑惑,“我聽聞大祁女子及笄后就開始說親事了,怎么你還和懷王……” 在平地上葉央險些摔了一跤,干咳幾次后道:“庫支就在城外不足百里,公主,咱們說些旁的罷?!闭f親事她不介意,怎么一說親事提起的卻是某個特定的家伙呢?難道她身邊除了商從謹就沒人了?小三子還有素和炤……他們還是算了罷。 從來百試百靈的借口,如今對英嘉卻很不好用,她滿不在乎道:“現在又沒打進來,正好我們聊聊天兒——大祁的皇帝不是都挺愛賜婚的嗎?再拖下去,等這場仗打完后,你恐怕都二十了?!?/br>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兩國之間的交戰往往不會時間太短,不過也并非每天都在打仗,三不五時的小股交鋒總免不了。同庫支首場交鋒是在葉央九歲那年,如今她都十七了,戰事仍在繼續,說不定真到平定庫支的那天,又得過八年。 葉央當然不著急,上輩子的時候,三十歲不成親都沒什么,只是英嘉有意無意的一句提醒,卻讓她想起了一件事。 這個時代成親的年歲普遍偏早,女子未及笄時親事便定下了,男子到十七八怎么也該cao心這事兒。葉央自己豁達些,并不上心,可身旁卻有個出生于大祁的家伙,在陪她一起耗著。 商從謹是耳濡目染著“多子多?!遍L大的,卻從來不提,甚至怕她反感,還特意會避開此類話題。 “我們那里的人成親不比大祁晚,不過胡地的男兒個個都不如我,父皇才不敢催促呢,所以我的親事就拖到了現在?!庇⒓喂饕娝粲兴?,半晌都沒做聲,于是面帶得色地說了些自己的事,“不過遇到二郎以后,很快就決定下來啦!” 胡族的女將軍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更多了一絲嫵媚風韻,不再是那個拉著葉央比試時,一瞬間用陷阱坑了她數百手下姓名的修羅。 這副模樣很稀奇,因為葉央在她臉上捕捉到了小女兒的姿態,喃喃道:“我以為……你不會在乎這些,嗯,兒女情長的東西呢,畢竟都是要領兵打仗的?!?/br> “為什么不能在乎?”英嘉公主奇怪地瞧了她一眼,“這和領兵打仗有關系么?兩者又不矛盾——還有,別看二郎表面不正經,實則極為細心,做事也牢靠?!?/br> 說的也是,總不能頒布律法說,女將軍們必須孤獨終老罷。 胡族公主不像葉央,人家天生無須低調行事,自然可以想干嘛干嘛。而葉央,起初是沒時間想,后來是沒機會想。 “是我偏頗了?!彼α诵?,附和道,“二哥一直如此,是有擔當的男兒。?!?/br>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前院正堂,英嘉公主還想說些什么,只是正堂里站著不少人,實在不適合提及,悻悻地住了口。 幾位統帥將營中大小事務交給副將,還在城中徘徊,卻不是為了偷懶,而是還沒商議出一個可行的計策。十余萬戰士,可不是街頭的地痞打群架,挽起袖子就能上的,正確的戰術運用,能夠讓他們少損失不少人。 “見過元帥?!庇⒓喂骺涂蜌鈿獾乇?,“下午我便帶人去城外設置陷阱,約莫要一日才能完成?!?/br> 葉央和眾人一起入了座,提起筷子時楞了一下,“怎么要那么久?我記得兩年前在皇家獵場你我交手,那陷阱不是只花了不到半日就做好了?” 符翎將軍是聽說過她們對戰時情況的,聞言也跟著點頭。 “上次是我帶了幾百人,草草做了個只有在天色稍暗時,才不易被察覺的陷阱,而且作戰的地方有限制,把你們往設下陷阱的地方引也不是問題?!庇⒓喂饕ё謺r尾音奇妙的上挑,悠悠揚揚很是好聽,“這次呀,是我帶著整兩萬人拼死拼活,在一日內完成陷阱布置都是快了!而且城外到雁冢關這么遠的地方,誰知道哪里是庫支人的必經之路,他們又會選擇哪里扎營,只能看運氣?!?/br> 而且若是誘敵深入的意圖太過明顯,陷阱也派不上用場。倘若敵人一路順著大道過來,你偏偏讓人家往溝里去,除非敵軍因潰敗慌不擇路,否則怎么也不會成功的——可敵軍潰敗,設陷阱就更沒意義了,只是讓我方殲滅敵軍的速度快一些,省點兒氣力。 說到最后,英嘉公主又深深嘆息,“可惜現在能尋到的材料不夠,大范圍地設下陷阱,恐又會有一部分派不上用場?!?/br> “……如果,把它們都布置在庫支人必須去的地方呢?”葉央別有深意道,側頭望了一眼符翎,接著略帶歉意開口,“符將軍,你那精湛的馬戰技巧,怕是用不上了?!?/br> “你們在說什么?”姍姍來遲的商從謹甫一踏過門檻,便聽到了這句話,于是追問。他換了身干凈衣服,頭發也規規整整地束起,連葉央的臉龐都曬成了健康的蜂蜜色,他卻怎么也曬不黑的樣子,白白凈凈的依舊是煞神模樣。 葉央舒了口氣,回答:“我在想,或許燒了庫支的火藥,是個草率的舉動……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罷。趕緊吃飯,吃完了跟我回神策?!?/br> 她發誓,說起“跟我回去”的時候,語氣中當然還保留了對當朝王爺的恭敬,可惜因為恭敬的尺度很有限,除了商從謹,別人都沒聽出來。符翎將軍還未娶親,捧著飯碗埋下腦袋,專注地和粗磨的稻米較勁,李肅元帥就淡定多了,吃過飯一抹胡子,仔細思考葉央那個計策的可行性,然后補充了些新的內容。 留給將領們的時間太有限,葉央吃完了可能是戰前最后一頓熱乎的飯菜,便騎著快馬出了城,直奔神策軍的營地而去。出城的并不止一位,原本駐扎在城內的軍隊浩浩蕩蕩跟了出來,卻是奔向別處。 “將軍,那是做什么?”神策營里,素和炤自打抵達后就沒閑下半分,和李校尉一起接管了軍中事務,見葉央回來而大批同伴離城,忍不住問了一句。 幾萬人一旦駐扎,為了節約地方,營帳間的距離很是緊密,一個接一個的軍帳鋪開幾里,幾乎看不到邊際。 葉央下馬后把韁繩交到了別人手上,讓人給黃驃馬弄些草料來,然后叮囑道:“讓云殊和幾位軍醫留些神,雖說現在天氣偏冷,可還是要留心疾病,營帳間的距離如此之近,別出什么亂子?!币娔侨祟I命,才對素和炤道:“進帳說話?!?/br> 不管什么時候,幕僚都一副“吾乃軍師,文職,和汝等武夫不同”的架勢,連懷王殿下都脫下那一身寬袍大袖,換上窄袖便于行動的胡服了,他還是作慣常的書生打扮,手里捏著一柄折扇,搖來搖去。 葉央看了心煩,一把搶過來拍在桌上,皺眉道:“都什么時候了,你能不能做些正事!” “幾萬人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我做的正事還不夠多?”素和炤很不滿意,自覺地去桌上把襯托自身風骨的東西取了回來。 “陳娘又不在,你搖了也沒用?!比觳淮蛏戏拷彝?,葉央冷冷地刺了他一句,準備貫徹這句屢試不爽的俗語,出拳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 動作還未收回,商從謹便挑起帳簾走進來,頗有些吃驚地看見了這一幕。 他因事耽擱了些許,所以比葉央晚到,不過葉央走時也沒有多問,她知道他一定會來。 “我在教訓部下?!比~央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拳頭,解釋一句。 商從謹眼眸深邃,語氣帶了些意料之外地不滿:“若是因為行軍延誤,要按軍規受罰,你也沒有處罰我。所以我認為這不是必要的行為?!?/br> 葉央一陣失語。 哪怕是上趕著挨罰,也不要一本正經地用這種怨婦一樣的語氣抱怨行不行! “你已經來得很快了,倒不是因為這個?!比~央趕忙開口,用眼神指了指素和炤那一身明顯和備戰風格不搭調的衣服,雪色長衫都穿成灰色的了,也不知道還在堅持個什么。 “這是風骨,你們這種粗人當然不明白了?!彼睾蜑菹喈斪孕?。 商從謹懶得和他爭辯,認真道:“可,阿央是因為我沒有來,才會用那一招拖住庫支人的。這卻是打草驚蛇了?!?/br> “無所謂?!比~央很豁達,走幾步在床榻上坐下,“不是沒有旁的方法,只是要費些功夫,而且……算了,反正李肅元帥的人今夜就會出去,庫支調來了更多的材料,已經在調配火藥了?!?/br> 因為有事商議所以放下了帳簾,營帳又不透光,便顯得稍暗了些。葉央的聲音斷斷續續,說得很模糊,不過在場的人倒是聽懂了。 連夜趕路,以最快的速度抵達西疆,商從謹卻沒有得到預想之中的東西——比如葉央的關懷。一軍統帥要關心的事太多,平均分給每個人的分量便太少了。 絕對不能就這么算了。 第二天,商從謹特意穿了帶來的最好的一件衣服,深色直裾下擺曳地,袖子寬得幾乎能藏下一個人,是大祁皇室最正式的禮衣,為班師回京準備的。 然而那時候葉央忙著戰前點兵,根本沒有注意到。 萬人之前,商從謹在她身后不甘心地詢問:“阿央,看出我今天有什么不同嗎?” “挺正常的呀?!比~央漫不經心地回頭望了一眼,繼續扯著嗓子吼些什么,好讓遠處的人也聽清楚。 商從謹蔫蔫地低下頭。 過了片刻,粗枝大葉的女將軍才察覺不對,用一副驚訝的表情轉過身,“……你為什么穿得這么古怪,早上吃錯東西了?也對,軍中飲食不怎么好?!?/br> ……居然落了個“古怪”的評價! “呃,為了預祝你們旗開得勝?!鄙虖闹敶诡^喪氣道。 大戰一觸即發,已經拖得不能再拖下去了,耽擱一日,消耗的糧草補給數以千金計!雁冢關附近,庫支的隊伍已經集結,個個信心滿滿,原因無他,正是從大祁那里偷來了糧草。 而且這段時間,在軍中流傳著這樣一些話,比如祁人是怕了他們的火藥,才會派人冒死潛入也要毀掉的。 看見沒有,是他們怕了! 當庫支人浩浩蕩蕩,大舉經過雁冢關的時候,在城里葉央也知道了這件事,盡管手中的千里眼只能模糊望見他們的身影,卻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次交手,第一線的戰士會敗,而庫支人一定會破城而入。 以火藥開路,庫支人走得極為順利,減少了一刀一槍的拼殺,所經之處只有血rou模糊和慘叫——祁人的慘叫! 盡管敵軍感受到了大祁將士的戰力,明白自己贏得很艱難,仍然有人不放心地向主帥報告:“將軍,我們是否贏得太容易了?按理說,祁人同樣能用火藥攻回來,他們卻一直按耐不用?!?/br> “有道理……”庫支這方的主帥并不傻,很快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傳令下去道,“斥候偵查兩側密林,看看有無敵軍埋伏的跡象!” 兩年前那一仗,祁人就是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埋伏在密林里,引得大部隊深入,卻從兩側突然出現攻擊,查爾汗將軍也是死于葉央之手。 那個小女娃娃……陰險狡詐又卑鄙,不除掉她,心頭難安! 新的庫支主帥明顯有腦子許多,從軍資歷尚淺,正是氣盛的年歲。就算大天師不在,依舊要做出些功績用以服眾,不過他還沒有被唾手可得的勝利沖昏了頭腦,直到斥候回報說密林之中并無異常,才放心地繼續前進。 這幾次小規模交戰,大祁派出的俱是輕騎兵和輕步兵,一見戰況頹敗,便拔腿就跑,對方死傷并不多,卻在節節敗退,倒讓自己的重步兵很難派上用場。而且用到了火藥,庫支的馬匹又無法上前線,很是頭疼。 “嘿嘿嘿,現在是西疆最干旱的時候,林子都枯了,樹葉也掉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在里面藏人!”庫支主帥陰測測地笑起來,“葉央啊葉央,難不成你那些部下,都和荒草泥土一個顏色?” 世上最難抵抗的,便是誘惑。 勝利得來輕而易舉,不遠處的城池就像一顆飽滿新鮮的果子,沉甸甸墜在枝頭,等著他去摘。 所以口渴的旅人一旦被誘惑,就很難思考些別的細節,比如果子下是不是有捕獸的陷阱,再比如那果子,有沒有毒? ☆、第121章 火藥開道,這場仗斷斷續續打了四天,庫支大軍有退有進,走得并不輕松。 據探子回報,軍中并沒有發現庫支大天師的蹤跡,而這一仗的主帥則是個面生的將軍,之前未同大祁交過手,暫時還沒打聽出什么消息。 “庫支的四大猛將一個沒來?”李肅元帥拿著千里眼,另一手扶在城墻頭上,向遠處觀察了半天。 身旁有副將提醒道:“元帥,現在是三大猛將,查爾汗已經死了?!?/br> 兩年前庫支對大祁疆土勢在必得,點精兵派猛將,不料被葉央一通火藥炸破了膽子,才在兩年后卷土重來。 葉央帶來的“千里眼”和火藥不同,絕不能量產,只有數十架,除了分配給前線斥候的,余下的給了各位將軍副將,人手一架,此刻眾人都估算出來,庫支大軍距離城下已不足十里,騰騰殺氣直沖云霄,如果早些抵達,這一仗結束時正好能吃頓晚飯,若是晚一些,就只能吃夜宵了。 “放心,一路上我們敗得雖快,傷亡率卻不高?!比~央同樣站在城頭,側頭道。她的銀甲光潔閃亮,為了行動方便將披風解了下來,一頭長發束在頭盔之中,利索得很。 李肅元帥聞言,朗聲笑道:“居然扛了四天,這還叫敗得雖快?要不是礙于計劃,你們是不是就把那小崽子打回雁冢關了?” 江山自有后來人,小將們的協作成果已經不比他差了,通過軍校的學習,又可以彌補經驗上的不足,李肅突然覺得,他還印卸甲的那一天,或許要比邱老將軍早得多。 “光是打回去遠遠不夠?!比~央的表情很是凝重,沒有半分松懈的樣子,“只要不砍斷他們的手,早晚還會把不安分的爪子伸過來?!?/br> “正是此理?!崩蠲C元帥點頭,瞇起眼睛望向遠方。 城頭上的戰士來來往往,多半穿著皮甲和棉甲。將領們自然都是著鐵甲的,李肅元帥那一身黃金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輝,搶眼得很,不過論造價和稀有程度,還是葉央不起眼的銀甲更勝一籌。 商從謹當年是熔了官銀和不毛山的奇石,大冬天都在打鐵房里熬得中了暑,才做得如此一副。含鈦的戰甲重量比鐵甲輕了一多半,只比皮甲稍重一些,可防御力卻遠勝普通的鐵甲。 墻頭上未設任何防御,只配備了一些弓箭手,大量羽箭堆在周圍,幾乎把人都埋了起來。葉央問道:“元帥,就只配這么點兒弓箭手,誘餌會不會太明顯了?” 說著調動來幾隊長矛兵,才將覺得有些像樣。 “元帥,葉央!”英嘉公主一路跑過來,因為覺得悶熱,所以將頭盔抱在了手上,遠遠就打了個招呼,“城中已布置完畢,只等庫支人了!唉,可惜騎兵都派不上什么用場?!?/br> 葉央把頭盔拿過來,反手扣在公主腦袋上,“贏了才是正經事。當心敵軍放冷箭,還是戴上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