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貴為嫡出皇子,他的生活比旁人想的還艱難。古往今來,皇帝不寵愛的兒子多了,可也有的是大臣巴結,但商從謹不一樣,他的那張臉就決定了一個既不受寵又不和善的皇子,注定要孤獨一生。 沒有不安分的小宮婢想爬他的床,也沒有貴族少年擺宴時想叫他去,哪怕發了請帖,商從謹心下一掂量,決定為了宴會氣氛和諧,自己還是在家呆著的好。 再加上一年中有小半年游蕩在外頭,好不容易結交的朋友也不能帶去宮里。命不好的懷王殿下只能習慣自己跟自己玩兒了。 讀書,寫字,學琴,習武……沒有應酬無須宴飲,一樣樣地試下來,十余年的孤寂生活里,商從謹硬生生被逼成了一個十項全能的……宅男。 ——還是動手能力特別強的技術宅! 葉央遞上手稿時含淚默默補充,發散的思維在琢磨:“那你怎么沒學會游泳呢?” “皇祖母從小就沒讓我離水近過?!鄙虖闹斃侠蠈崒嵉鼗卮?。 意識到自己把心里的疑問說了出來,葉央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靜默片刻,兩人同時笑了起來。 從那以后商從謹的研究相當順利,之所以沒有立刻就發明出火炮一類殺傷力極大的武器,但理論來講,足以能改造出殺傷力極大的火藥完成爆破。至今還在“理論”階段,是因為聶侍衛拼死攔住殿下,不讓他再嘗試了。萬一有個好歹,闔府上下都不夠賠命的! 兩人見面時,葉央也這么說過。古代的防護措施太不到位,再加上火藥不穩定,一遇高溫爆炸的可能性極大,還是等天再冷一些,或者護具更完善再說吧。儲冰的地窖大多矮小,發生什么意外跑都跑不及。 ——結果商從謹又開始致力于研發高性能的護具,目前已經給自家親兵配備上了! 葉央只有嘆服。 不過十項全能的技術宅,不是沒有苦惱的時候。就比如說當唯一的朋友向自己訴苦,他就不知道怎么辦。 “祖母冷不丁病倒,我白日要多去看看,抽不開身,這幾日恐怕不能來,再說還要給二哥送行呢?!比~央的聲音斷斷續續,再看他是眼底一片堅定,顯然是想通了些許,“不知道庫支一旦同大祁開戰,我們的勝算有多大?” 這回商從謹把嘴閉得很嚴實,不說話。 如果具備了開戰的實力,皇帝早就下令把雁回長廊奪回來了。守而不攻,實屬無奈之舉。 葉央清楚這點,又道:“天快些冷罷,等再涼一些,火藥的研究也能開始。若火炮問世,兩軍交戰時我們的贏面也就多一些?!?/br> 商從謹心里也盼著天氣轉涼,可惜時間不等人,葉二郎入伍的日子很快近了。 十月初二,圣上下旨京城至河東道廣擴軍戶,充盈西疆鎮邊軍力,葉安南封六品昭武校尉。 沉寂已久的葉家,回來了! ☆、第55章 “大哥,阿爹當年從軍時可是直接封的將軍,怎么輪到我就只是個校尉了?”葉二郎穿著新做的軍服,翹腳坐在桌旁,還不忘指揮房里的小丫頭,“收拾包裹時,別忘了把我那柄玉骨的折扇放進去!” 小丫頭乖巧地點了點頭,可話音未落就有人沖了上去,直接搶過折扇往房梁上一扔,葉央很無奈地看著她二哥道:“等你到了西疆,估計雪花都飄起來了,還帶什么扇子!” 說罷又拆開包裹,把里面不相干的零零碎碎一股腦堆在床上,只撿了幾樣有用的收進去,又放了幾錠銀子。 紈绔就該用硬手段整治,葉安北對meimei的做法很滿意。 “我可以等來年開春了再拿出來?!比~二郎說的輕松,“你便給我多帶些銀票,路途遙遠,我可不想背著沉甸甸的錠子?!?/br> “雁冢關可沒錢莊?!比~央冷冷地刺了他一句。馬上就要出發了,還挑三揀四的改不了少爺毛病,她甚至懷疑大哥允許葉二郎去西疆是個錯誤的決定。 果不其然,葉二郎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 嫌棄歸嫌棄,決心還是很定的,葉安北對他暗自點頭,卻說:“阿爹可是武狀元出身,又有爵位蔭襲,才封的將軍?!?/br> 大祁的兵制為軍戶制,一多半都是被罰沒的犯人。休養期還好,日子與平民無異,一旦朝廷準備出征,軍戶家里就要每戶出個兵丁,父死子替,五十五歲才能退伍。除非是有爵位的家族能讓皇帝賞個面子,以后能有個從文機會,至于其他軍戶,永生永世都不能脫離軍籍。 從軍不是個清閑活兒,好在葉二郎有個品級,也不會差到哪兒去。葉央想得更多,那些從生到死都不能脫籍的軍戶過的太慘,得尋個妥善的解決之道。 不過主意也不是說想就能想出來的,眼下的任務,還是送走葉二郎。 軍戶制唯一的好處是募兵時不費事,說該誰家出丁便必須出,逃避服役是個很重的罪名。隊伍整頓的時間比葉央想的短許多,那日是個難得的朗秋,天藍得空曠,日頭才升起,前去西疆的大軍整頓完畢,列陣出城。 西疆近來無戰事,庫支人在雁冢關外,卻時刻準備著進攻,大軍越早趕到便越好。大道上熙熙攘攘都是送行的人,東西兩市反而冷清了,除了軍戶家的娘子,普通百姓亦有之。臉上的表情或是淚水漣漣的擔憂不舍,或是惆悵感慨的長吁短嘆,也有滿懷希望的堅信,堅信他們一定會贏。 葉二郎輕衣快馬,走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將士中間顯得分外俊秀,含笑四顧人群,又收獲了不少小姑娘的秋波。按照慣例,每回大軍離城,主要將領都要站在隊首,葉二郎本來沒這個資格,但祖上軍功深厚,也就破了一回例,走在將領身后的第四位。 全軍上下暫時聽命于三品的歸德大將軍,等到西疆后再交接到邱老將軍手里?,F在歸德大將軍騎著棗紅駿馬又不滿地咳嗽了一聲,捋了捋自己的絡腮胡子——太過分了這個!小姑娘怎么不給他扔香手帕呢? 征戰前的緊張不安被無形緩解,日后同庫支開戰,今天離開的大部分將士不會活著歸還這件事,似乎也沒人想到了。 圍在道路兩旁的送行者,一張張臉看過去,葉二郎沒發現自己熟悉的。大哥得上朝,三弟得讀書,祖母在生悶氣,誰也沒想著送自己。 ——出門在外擺了半輩子的排場,臨了臨了居然走得如此蕭條!多少姑娘羞紅的小臉兒暗送的秋波都抵不上!都快到明德門了,葉二郎越想臉色越難看,恨恨地咬著牙,原本提到嗓子口的期待心情也一點點沉下去。 “駕!” 遠處有隱約的聲音呼喊,和愈見清晰的馬蹄聲傳來。葉二郎心里納悶,許多年前因為自家meimei騎馬踩翻了半個東市,京兆尹早就下令不準在城中騎快馬了,到底是誰如此大膽? 等到那人接近,他才了然地吐了口氣。 ……果然是她。 日光從東側不帶一絲保留地透出來,照亮那人半邊身姿,七分英氣中有著少女的明媚,正仰起頭來。 或許是怕延誤時機,葉央遠遠地勒馬停住,略微躑躅后退到路邊,歸德大將軍卻有意放慢了行進的速度,銅鈴樣的眼睛打量著她。自己媳婦說的果然沒錯,葉大小姐慣穿胡服,連懷王宴席上也是那一身,她騎馬跑了一段發髻仍不松散,精神地坐在馬背上,眼眸燦若星辰,輪廓像極了先定國公,他曾經的上峰。 “此行路途遙遠,愿歸德大將軍得勝而歸,將庫支趕出我大祁領土!”葉央穿著一身黛色胡服,腰間佩了塊通透的白玉,不著脂粉卻有種無關性別的逼人美麗,末了禮畢抬頭,瞧著葉二郎時表情帶了揶揄,“二哥,你那扇子,等回來再跟我要罷,一準兒給你保存得好好的!” 至今還記得,那塊玉共有四塊,雕刻的工匠是他找來的,歸德大將軍一時回憶翻涌。葉央這兩個字,在軍中可比貴女圈響亮多了。如果可以,他更想要葉大小姐當部下。 女人怎么能從軍呢?意識到自己冒出了多不可能的念頭,他回神時已經看見葉央下馬,恭恭敬敬地抱拳。 秋日微寒,她的額頭還冒著細密的汗珠。從定國公府到這里要繞一段距離,為了能趕得及送行,葉央把馬駕得飛快,汗出的不少。 ——估計京兆尹一旦知道,就得下令說京城不準出現馬這種生物了。 “若弄壞了,我回來可饒不了你!”葉二郎片刻愣神后笑著開口。 回來后。 得到這三個字做承諾,好像就會成真一樣,葉央心里也有了底,牽馬立在路邊目送他們離開。 葉二郎眼神一刻也沒從她身上離開過,但在交錯的時候沒扭頭,靜靜地騎著馬,后背挺得筆直,已經很有幾分成熟的模樣。 出了明德門就算出了京城,人群里不知是誰起的頭,高聲呼喊:“天佑大祁!” “天佑大祁!” 應和的多了,聲浪一陣接一陣,傳出很遠為將士們送行,最后一個小兵走出了明德門,可仍沒人先離去。 直到看不見大軍的一絲影子葉央才離開,牽著馬緩緩地走在街上,來的時候跑的太快,回去就慢點罷。只是街上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古古怪怪的,葉央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胡服,和大祁的軍服差不多樣子。 不管什么時候,人總是先留意到和自己不一樣的東西啊……葉央輕輕地苦笑著搖頭。原先只是在貴族圈子里被談論幾句,恐怕不久后自己要成為大祁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了。 “駕!”葉央突然不想在外頭多耽擱,一翻身上馬,絕塵而去,似乎覺得只要速度夠快,什么煩心事都追不上她。 …… 誰都沒想到,數日之后,京城的街頭巷尾果真有了變化。 大軍出發當天葉央迎面而來,行禮祝愿,穿得是一身利索,全身皆作男人打扮。 這件事漸漸流傳來開,居然有了模仿者!起初只是軍戶家的女眷,因為思念丈夫便將其留下的舊衣改小穿在身上,之后愈演愈烈,有幾位五官大氣明朗的校尉家的娘子也作此打扮,英挺艷麗。不過她們穿的是定做的胡服,并非舊衣改小,樣式也更接近葉央穿的,有些像普通男裝,收緊的袖口和下擺又似胡服。 胡服短打從前是買不起裙子的窮苦人家女兒才會穿的,而大祁的日常男裝往往是寬袍大袖多些,葉央不在乎那些,除了入宮必須遵從規矩,平日覺得哪種舒服方便就穿哪種。如今有人照葫蘆畫瓢,還穿出了不錯的效果,一時間女子作男人打扮竟成了風尚,商戶也開始出售這類衣裳。 在一半京中女子都穿過改良版男裝的時候,王巧箏又推波助瀾了一把,在貴女聚會踢花式蹴鞠時,和葉央身著此衣出席,引起了不小轟動——肅文侯可是清貴的世家!雖然正在努力獲得圣眷,也不似這樣的! 關鍵是改良的男裝太方便行動!平日在繡樓中吟詩繪畫不覺得,可踢蹴鞠時穿裙子太礙事,一群人合伙硬是沒贏過王巧箏和葉央兩個! 新貴出身的膽大貴女已經動了心思,在家也偷偷穿起男裝,雖然貴族圈子中這股風刮的不甚劇烈,可現在人們的腦子里,已經沒有女子穿男裝就是卑賤的觀念了。 這一切的初始,葉央已經回到了府里,正跟云枝念叨:“也不知我二哥走到哪兒了?對了,會修扇子的新工匠找來沒有?什么時候到?在二哥回來前肯定能復原吧?” 午睡前睹物思人,翻來覆去地看著二哥那柄據說很值錢又很雅致的玉骨扇,結果休息時睡姿太過奔放,玉骨扇放在身側,不小心被壓斷了一根扇骨,葉央急得滿屋子亂竄。 “娘子喝口熱茶歇一歇,急也是沒有用的呀!工匠們都說扇子用的玉極為特別,上面的花紋也很難復刻出一模一樣的,對了,換扇骨時若要把舊的取下來,萬一破壞原先前朝劉大家親筆題的字就糟了!劉大家過世已有百年,真跡著實不好找?!痹浦Π岩粋€被葉央踢歪的圓凳挪回桌下,輕聲細語。 葉央停住腳步斜眼看她,“……你說的話怎么能讓我不著急!”一轉身煩躁地躺在床上,還撫摸著那根斷掉的扇骨直皺眉。 云枝沒忍住,笑了一聲,又勸她:“要不然我再多問問,看哪里還有巧手的工匠,總能有法子修好的。不過娘子,您也該考慮些旁的事了,我可聽說老夫人馬上就要去中書令大人的府上,換杜娘子的生辰八字呢!” ☆、第56章 快則半年,慢則一年,大戶人家不論嫁娶,備婚的過程都是一樣麻煩。故而葉家和杜家合了八字,現在就得準備上了。 秋去春來,一年里葉央又長高不少,身量高挑,連云枝也出落得有種干練的秀氣,一手繡活兒出神入化,包辦了清涼齋的大小事務,連老夫人派來幫忙的管事娘子都挑不出毛病。 西疆外庫支蟄伏不出,大祁軍隊整裝待發,隔著雁冢關雙方對峙。葉二郎在邊境,寄回的家書從不提半個苦字,只說這里天氣果然比京城冷些,今日又訓練了什么內容,從幾位將軍那兒知道了父親的什么事跡,言辭間很是能看出穩重了。 “唉,這回你大哥成親,二郎也不能趕回來,吃不上這杯喜酒?!痹趥€微風和煦的早晨,葉央去老夫人那兒請安,聽見祖母感慨了一句。 “二哥說了,等到小侄子滿月酒再一塊兒補上?!比~央笑盈盈地回道,眉梢眼尾一道上揚出將門女的英氣,和葉老夫人往西邊看,“二哥倒會說話了許多呢?!?/br> 葉老夫人想想終于長進的孫子,舒心不少,扭頭看見孫女又覺得一陣發愁,“阿央可不能再長個子了,若是比尋常男子還高,怎么找婆家是好?!?/br> 人一旦上了年紀,饒是葉老夫人從前那樣的英姿勃發,如今的愛好也變成了拉拉親事做做媒人,前幾日還婚配了幾個府里的丫鬟小廝,越干越來勁。葉央不好頂嘴,把這個問題含糊而過。 她可沒想過嫁人,也不覺得長得高有什么不好。 定國公府上下對從軍這事兒早就習慣,葉二郎的離開如他的列祖列宗一樣,沒激起太大水花。比起葉央和老夫人思念葉二郎的心情,作為一家之主的葉安北,其實不怎么想弟弟——廢話,他馬上就要娶媳婦了,心里能不緊張么!誰還沒事兒想著那個紈绔小子呀! 武藝略有小成的葉央哄完了祖母,又得去安撫大哥:“放心,我見過嫂子,花容月貌行事端莊,一準是個賢妻?!?/br> “還沒過門兒呢,你莫要胡說!”葉安北一甩袖子,臉似乎紅了。 葉央無奈地翻白眼——皇上下令讓他徹查江淮貪腐案,這幾日大理寺的監牢里都是動刑的慘叫,她大哥真是鐵打的神經,審完了犯人還在家里裝純情少男。 照葉安北的歲數,擱現代都馬上要當晚婚青年了! 請人占卜后定下的婚期將近,中書令大人是清貴而并非清貧,杜家的嫁妝魚貫抬入定國公府,葉央數了數,光是綢緞衣料就裝了足足六十六個大紅木箱子,取個相當吉利的數字。其余桌椅等家具,涂著油潤的清漆,一水兒暗紅色,喜慶又好看,更別提那些不占地方卻價值不菲的田地店鋪的地契和銀票了。 “祖母,這么多東西,我大哥是不是……咱們家怎么還呀?聘禮夠不?”葉央瞧得眼花繚亂,說話時就有些惴惴不安,深呼吸幾次,才把“葉安北是不是傍了個富婆”的蠢問題咽回去。 葉老夫人用滿不在乎的語氣道:“這算什么多?”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葉家目前還是得寵的新貴,雖然子孫的居安思危給葉央留下的印象是他們家快不行了,但定國公府最不缺的就是銀子! 葉家沒有亂七八糟來打秋風的不成器親戚,最不成器的葉二郎每回去賭坊,身上至多也就揣十兩銀子。開銷少,大把大把的錢都存了下來,還有不少用錢也買不到的東西! 定國公家原來是干什么的?世代從軍! 從建朝前的亂世就四處征戰,從敵人那兒繳來的金銀珠寶報給皇帝做做樣子,末了還是要賞賜下來的,家底頗厚。葉老夫人的彩禮單上,光是蠻金王后戴過的的首飾就有三套,還都是已經絕跡的做工! 一方面是看重長孫媳婦,另一方面,日后葉安北仕途平坦,還得多仰仗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