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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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這般走走停停,一個時辰的路程生生被他們走了一上午,到了將近午時才快走到盡頭,這時經義坪授課早已開始,等到兩人爬到峰頂,估計還能趕上散場。 不管怎么說,襄荷今日聽課的計劃是徹底泡湯了。 當然,襄荷現在已經完全沒了聽課的心思,如今繼續走下去,不過是要看著寧霜安安全全地到達峰頂,不然她于心不安。 又避過一個巡邏的守山人,襄荷拍拍因為緊張而狂跳的心臟,背起書簍繼續往上爬。拐過一個拐角,便見深林掩映間露出一間小巧玲瓏的青磚房,房頂鋪著稻草,房檐下掛著幾只銅鈴鐺,風一吹,鈴鐺便“叮叮咚咚”地響起來,鈴鐺旁邊還有兩只紙糊的紅燈籠。 此刻青磚房屋門緊閉,只有墻壁高處開的小窗口半掩著,但因為逆光,也看不清里面具體情形。襄荷松了一口氣,臉上也不由露出一絲笑意。 這是最后一個守山人小屋,過了這個小屋,便只剩下最后兩千層臺階,而且剛剛已經避過了一個守山人,接下來一段路應該不會再遇到。 但這里離經義坪已經不遠,而經義坪上人來人往,難保哪個無聊的家伙想下下臺階玩兒,保險起見,襄荷便想著將書簍還給寧霜,接下來一段路走得更慢些,她在一旁照看著應該不會出事。 只是心里仍舊存著一旦寧霜狀況不好便立刻找人求救的念頭。 不論如何,人命最重要。 她停下腳步,正要將書簍從背上卸下,耳中忽然聽到背后銅鈴聲嘩然大作,而與銅鈴聲同時響起的,還有木門被推開的“吱呀”聲。 “你是要參加書院考核的學子?” 那聲音清冷澄澈,如金石相擊,但這在常人聽來十分動聽的聲音,卻如一道霹靂般落入襄荷兩人耳中。 寧霜瞬間臉白如紙。 襄荷猛地轉身,便看到那自小屋中走出的清俊少年。 他一身白底黑緣的儒院制式深衣,峨冠博帶,振袖當風,襯著點漆般的星目和白皙的膚色,站在山林之中,宛如畫中仙。 但此刻,在襄荷與寧霜眼中,他卻比地獄里的惡鬼更讓人害怕。 “爬登天梯不可憑借任何外力,違者立即除去考試資格,且之后三年內不可再行報考,你既是報考學子,該不會不知書院這條規定?!眴栠^那一句,他看了眼襄荷背后的書簍,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似乎認定了寧霜的身份,隨即便不等寧霜回答,徑自說道。 他話里并無訓斥之意,聲音淡漠,仿佛在說著什么無關緊要的事,卻不知他這短短幾句話對于他人意味著什么。 寧霜的身子如風中落葉般顫抖,已經平順的呼吸瞬間再度急促起來。 “趁著時辰還早,即刻與我上峰,稟明諸位山長罷?!蹦巧倌暧终f了一句,隨即便甩袖前行,走得卻是小屋旁另一條平坦許多的小路。 “不……” 寧霜顫抖的雙唇中漏出一聲低不可聞的呢喃,瞳孔驀地緊縮,其中透出一股深深的絕望來。 “等等!”襄荷忽然出聲叫道。 少年轉身。 襄荷深吸一口氣,臉上綻出童叟無欺的笑容,一副天真爛漫狀道:“大哥哥是不是誤會了什么呀?” “寧大哥可沒有憑借外力,因為——這個書簍是我的!” 空氣瞬間凝滯,寧霜睜大眼看著襄荷,而那少年眉頭卻皺的更深,半晌才發出一聲嗤笑:“你的?” “——你一個稚齡女童背著書簍做什么?難不成也想參加考核?” 說完后一句,少年似乎覺得自己說了個笑話,搖搖頭一臉無奈。 襄荷卻重重點頭,道:“有何不可?” “鶴望書院建學之初便有女學生,如今也有女院,我為何不能參加考核?!” 登天梯上一時沉寂起來。 同一時間,經義坪。 若是襄荷趕到這里,便會發現此時的經義坪與往常大不一樣。 經義坪是一個巨大的廣場,廣場地面上涂了朱砂,朱砂將廣場均勻地十一等分,這十一個部分分別對應書院的十一個院,即儒、墨、道、法、名、農、醫、兵、商、陰陽、縱橫,女院為書院建學數十年后另置,且其作用與其他各院相差十分懸殊,故經義坪上并無女院的位置。每部分的中心位置都有一座漢白玉砌的圓臺,往常開放授課時,各院的山長學子便是在圓臺上講授。 這時候來聽課的附近鄉民多已散去,但經義坪上卻并未如往常一般安靜下來,反而較鄉民還在時更加喧鬧,只因前來趕考的學子們此時幾乎都集中在經義坪上,正在進行考試前的最后一道程序:擇院。 鶴望書院的入學考核并不是統一的,而是根據學子報考的院別,考核的內容便也大不相同,如醫家便需考核醫理方技,而其余諸院卻不必如此。 這便需要學子們在考核前選擇自己所要報考的院別,之后再分別進行考試,考試時間與場次均有不同,比如寧霜要參加的儒院考核便需連考三場,下午時的第一場也是整個書院的第一場考核,但幾個勢小的院,比如名院、農院等,便只需一場考核。 報考學子人數眾多,為免耽誤考試,許多學子在幾天前便上了峰,早早地便擇了院,此時還待在這里不過是為湊熱鬧,真正還未擇院的人寥寥可數,各院今年的報考人數已經基本塵埃落定。 而各院的報考人數比例,在此時的經義坪上,可以十分直觀地看出來:儒醫商等家的圓臺前人頭攢動,尤其以儒家為最,而名、農、陰陽,乃至縱橫幾院的圓臺前卻寥寥落落,幾乎沒幾個人。 此時圓臺上的講課并未停止,但與方才鄉民們還在時不同,那時圓臺上講課的多是各院學子,很少有各院的山長親自授課,但此時,圓臺上的人幾乎都是各院山長甚至院長。那些已經擇了院卻還滯留在經義坪的,便多半是為了聽這些山長們講授,畢竟對于這些還未進入書院的學子們來說,此時聽聽山長們的講授便似乎離書院更近一些,還有些學子深信此時聽了課。而對于各院來說,這也是吸引學子的一個手段,為了爭取到更多更好的生源,各院山長們無不使出渾身解數。 此時到了尾聲,負責講授的山長們便也有些意興闌珊,許多都已下了圓臺,如此一來還在圓臺上講授的便多是山長們的得意弟子。 日頭逐漸到了正午,距離下午的第一場考核沒剩多少時間,許多學子都紛紛散去,只有部分心大或者今日無需考核的學子還滯留在此。放眼望去,十一座圓臺之上,講授的人基本都已從長須飄飄的山長們變成了身著各院院服的學生。 只有一個圓臺上例外。 卜若地已經講了整整一個時辰,直講得口干舌燥,但看著自家圓臺前稀稀落落的小貓三兩只,再看看旁邊儒院的黑壓壓人頭攢動,硬是撐到了日頭升到正中才下了圓臺,將農院的另外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除他以外的山長換上圓臺。 方一跳下圓臺,便見一個瘦臉無須身著儒服的中年人朝自己走來。 “卜山長,今日費了這許多唾沫,可有招攬到一二學子?”那中年人摸摸自己沒胡須的下巴,旋即又似恍然大悟般說道:“哎喲,我怎么忘了!農院不過每年不過收三五十人,名額如此稀少,想來此時報考的學子定已是招收人數的十數倍了吧?” 說著便走向圓臺旁的一副桌椅旁,那里坐著個身著土黃色制服的農院學生,學生面前的長桌上放著一卷名冊和許多未用的白紙,以及印章等物。 見山長到來,雖說是別院山長,那農院學子還是忙起身致禮,只是還未等他禮數做全,那儒院山長便看也不看她,一把撈起桌上的名冊,兀自翻閱起來。 “……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咦,沒了?”他將名冊從前翻到后,一一念著名冊上報考學子的序號,一直念到了三十九,隨即便一臉訝異狀。 帶著那一臉訝異,他轉過身,朝著身后皺著臉跟過來的卜若地揚聲道:“卜山長,我記得今年農院可是要招收四十個學生的,可都到了這時了,報考的學子竟才三十九,你說這可怎么是好???要不,我去勸勸那些一心要進儒院的學生們?儒院今年的報考學子人數可又超出預計的十倍之數了,那些沒信心考中的學子,興許會另辟蹊徑想入農院?畢竟農院可比儒院好進得多,就怕這些學子心志堅定,勸不動!不過卜山長放心,你我相交一場,急友之所急,好友有難不得不幫,今日我好歹也要給你哄來一個,湊夠這四十之數!” 卜若地冷笑一聲,劈手奪過記名冊子,口中毫不客氣地罵道:“崔王八,我農院的事不勞你費心!” 被喚作“崔王八”的儒院山長臉色登時鐵青。 他姓崔名實,號望齋,又因在家中行八,外人便多以崔忘齋或崔八郎稱之,唯獨卜若地,因兩人向有不合,便惡心人地給他起了個“忘八”的外號,說是取其名號第一字和排行,加上姓便是“崔忘八”,可有耳朵的都聽得出,他方才喊的不是“忘八”而是“王八”! 上次卜若地這般喚他,兩人便當著其他數位山長的面好好鬧了一場,只差沒如那后院婦人一般撓臉抓頭發,嘴里的損話兒卻俱是一溜兒一溜兒的,雖還沒跑到下三路上,卻也實在算不上雅。 這是卜若地第二次這么喚他,雖然仍舊是他先撩撥的,崔實卻還是不由怒火沖天,上前一步正要跟那老小子好好理論一番,卻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道聲音。 “卜山長,這女童說是要參加農院的考核?!?/br> 聞言,卜若地、崔實,連同那空氣般站在一旁的農院學子,都齊齊朝聲音來處望去。 ☆、第35章 潑臟水 看著那眼前說話的清俊少年,崔實驚訝地叫道,“周賢侄?” 周清晗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朝崔實微微欠身,道:“崔山長,清晗既在書院求學,與山長便是師徒之誼,山長直呼學生名字即可,無需以家中關系論交?!?/br> 崔實臉色微僵,正待說些什么,就聽卜若地又驚又疑,還帶著一絲極不明顯的喜悅的聲音:“蘭丫頭?!你想入書院?!” 崔實這才想起方才周清晗那句話,目光掠過周清晗,便看到他身旁站著一個臉色蒼白的儒服少年,而少年旁邊,是一個年紀不過七八歲,背著個大大的書簍的小姑娘。 思及周清晗方才那話,崔實當即笑不可抑,捂著嘴巴指著那小姑娘,又指指卜若地,斷斷續續地道:“這可真是好消息啊哈哈哈……卜山長你不正愁沒人報考么?這不,打著瞌睡送枕頭了!哈哈哈……” 卜若地鼻子輕哼,全不管他,只來到那小姑娘面前,又問了一句:“蘭丫頭,你真想入書院?” 一圈人都望向那背著書簍的小姑娘。 盯著一圈人的目光,襄荷只覺得壓力山大。 想入?她當然不想入! 可如果她當時不這么說,寧霜便要被除去考試資格,而且是今年連同之后三年,失去全部資格!看寧霜當時的模樣,她毫不懷疑寧霜會立刻暈過去。 她不指望那少年會信,因為這謊言太拙劣,但她不得不這樣說,不僅要說,還要說地像真的一樣。 想騙別人,起碼得把自己給先騙過。 她抬起頭,目光正對上那望著自己的老人,心里不由有些愧疚,可一想到寧霜的情況,還是硬著頭皮道:“是的,山長,我想入書院求學!” 剛剛笑地稍稍停歇的崔實立刻又笑了起來,指著襄荷道:“小娃娃,你這是跟誰學的話喲,個子不高,心氣兒倒大,一介女流想要入書院?行哪,去女院!不過我倒要問問你,你是有才名呢,還是有賢名,抑或有孝名?女院雖與其他諸院多有不同,卻也不是那么好入的,以上三者起碼得占其一,若三者皆不占,哪怕你是當今公主,也入不得書院門!” 周清晗聽了幾句,見襄荷仍然不改口,眉眼間便不由露出一絲厭惡,皺著眉朝卜若地道:“卜山長,學生去甲字小屋去找鄭老對弈,遍尋不著時才想起今日是書院考核,鄭老定是去巡視登天梯了.尋不著人,學生本欲立刻離開,誰知在小屋中見著這兩人在登天梯上,當時這儒生兩手空空,倒是身旁的女童背著沉重的書簍,看上去十分可疑,學生便出面問儒生是否是書院考生,當時他只沉默著并未作答,待學生說出登天梯的規矩,令他與我一同來稟明山長時,這女童才忽然說書簍是歸她所有,她也是想要參與考試的考生,而并非幫助這儒生作弊?!?/br> 他將方才的事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沒有人任何扭曲和偏向但聽了他這話,崔實和卜若地哪還有不明白的? 崔實原本只是想看卜若地笑話,聽了這話,目光轉向寧霜,見他一身儒服,顯而易見是要報考儒院的學子,又見那儒服雖整齊簇新,但布料卻只是尋常的料子,便知是個家境不怎樣的。 崔實心里登時冒出一股火來,這儒生擺明了是他儒家學子,卻做出這樣的違規作弊之事,被發現了還推一個稚齡女童出來,找什么借口不好,偏偏說要進農院,這下倒好,剛剛嘲諷卜若地的那番話,都巴掌似地啪啪啪打在了他的臉上! “啐,真真丟了天下儒生的臉!”他狠狠地剜了寧霜一眼,隨即朝著法院的圓臺處叫了一聲:“莫山長!” 這里的sao動早已引得一群人圍觀,聽了襄荷那句異想天開似的話,便都當作笑話般傳了出去,這又引得更多人圍觀,崔實一喊,便馬上有伶俐的學生跑去法院的圓臺處。 寧霜的呼吸急促起來,崔實的話反復在耳邊回響,仿佛一記重錘來回地敲擊著他的胸口,敲得他整個人搖搖欲墜。 襄荷一直關注著他的情況,見他這副模樣,心跳不由漏跳了一拍,一股說不出是什么的情緒堵塞在胸膛之中,仿佛被地殼壓抑的熾熱熔巖,隨時都會翻涌上來。 “這位山長,你也認定我在說謊么?”她握緊拳,直視崔實的雙眼,“為什么不相信我是真的想入書院?因為我年紀???還是因為——我是女子?” 崔實眉頭一皺,正要呵斥,襄荷卻又繼續說道: “鶴望書院建學之初,歂岳帝曾說過‘愿令四海無白丁,無論長幼,無論貴賤,無論男女’,書院建立四百余年,不算女院學子在內,歂岳顯德兩朝,正式登記在冊的各院女學生不足二十人,但這二十人中,可有哪一個辱沒了鶴望書院的名聲?” “公孫磬代夫出征,血戰犬戎九日九夜,殞身沙場,換得北地十城數年安穩;賀同芳力挽危瀾,輔立幼主力抗佞臣,才有了顯德中興;韓三娘建東西商會,連南北交通,坐擁萬金富可敵國,卻在國難之際捐出全部家產支援前線戰事;章之蕙妙手仁心,為找出遏制瘟疫之法親身試藥,瘟疫得除后卻芳魂永歇……” 公孫磬、賀同芳、韓三娘、章之蕙俱是謝宋歂岳、顯德兩朝人物,是鶴望書院初建是第一批,也是唯一一批女學生。 歂岳帝征歐的結果并不那么美妙。依靠改良過后的火器和更加鋒利的刀槍劍戟,他收服北地犬戎各部,蕩平東南倭國???,最后率領著八十萬大軍和無數精兵利器,踏上漫漫的西上征歐之路。 歂岳帝萬萬沒想到,這個世界的歐洲居然比前世提前發展了數百年,就像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暗中將歐洲的時針撥快,美洲新大陸發現和對美洲的殖民統治比前世提前了數百年的時間,當他邁上歐洲土地的時候,迎接他不是甚至還摻雜著青銅的中世紀冷兵器,而是與經他改良后不相上下的熱武器,以及……蔓延整個歐洲大陸的瘟疫。 八十萬征歐大軍只有不到五萬得以生還,而這五萬大軍不僅帶回了少許財寶和一些高產作物,更帶回了令人談之色變的瘟疫。 征歐大軍踏上大宋國土的第十日,歂岳帝因瘟疫纏身駕崩。 此時的太子,即后來的中興之君顯德帝尚且年幼,謝琰西征時,朝堂全靠昔日與歂岳帝一起打天下的幾個老臣勉力維持,以及歂岳帝的天命光環震懾,才鎮得住因歂岳帝興科舉、除門閥、廢奴婢等一系列措施而被惹怒的諸方勢力。 歂岳帝的死訊甫一傳開,天下登時大亂。 內有世家門閥逼宮奪位,外有犬戎倭寇卷土重來,謝宋江山,乃至整個中原大地,轉眼卷入一場浩劫。 亂世出英雄,這個時期涌現了無數的英雄,而公孫磬、賀同芳、韓三娘、章之蕙等女子,也是在這個時候,才進入了歷史的視線。 襄荷是隨蘭郎中四處游醫,偶然得到一本書坊間早已絕跡的《列女傳》時,才看到這些塵封已久的故事。 這冊列女傳并非襄荷前世據傳是劉向所著的那冊,而是鶴望書院第一任院長的妻子連氏所著。連氏著書不宣母儀,不講貞順,入連氏《列女傳》者,有酸儒們深惡痛絕的悍妻妒婦,有拋頭露面數次易嫁的商戶女,有出身坊間的妓子伶人……但無論這些女子有多少令道學家們不恥、輕蔑的“污點”,卻同時也有著史書無法抹去的功績或才華。 列女傳中所記歷代著名女性人物共二十七人,活躍于歂岳、顯德年間的一十六人,而在這一十六人中,九位出自鶴望書院那唯一一批女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