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李湯搖搖頭。 “你這孩子,就是性子倔,在我面前還裝什么糊涂啊,你到林家繡紡的目的不就是為了幫你父親嗎?林天得了趙廣漢的指使,要去各郡巡查冤獄,這一次只怕是針對你父親的?!?/br> 李湯的眼睛眨了眨,林天出遠門辦差事,他是知道的。 “你父親因為有趙家和林家,連長安城都不能回,只能在外面做太守,時日長了,也不是個辦法,眼下有個替你父親排憂解難的好機會,你若是做得好了,和你父親之間冰釋前嫌,好好回家做你的嚴家嫡長子去,還在這里窩著做什么呢?” 見李湯不表態,符節令接著道:“你這孩子,把人都要急死了,難道還不信我?你父親說了,這事做成了,你母親的墳也可以遷到嚴家的祖墳?!?/br> 李湯正是為了這個和嚴延年開始鬧別扭,母親為了父親什么都做了,什么都付出了,結局竟然如此之慘,死時只能孤零零地找了塊地,既不能入李家的祖墳,也不能入嚴家的。 難道要讓他的母親做孤魂野鬼嗎?他的母親做錯了什么?唯一錯的便是,相信了他的父親。 而這個男人發達了就娶了新夫人,生了個小弟弟,對他們苛刻之至,連母親給他們的嫁妝都舍不得補上,大姐好端端的去做了張家的妾,帶著個遺腹子艱難度日。 他們過的這么慘,都只是因為相信了父親而已。 李湯震了一下,這個交換讓他不能不動心。 符節令的臉上閃過一絲得意,將他和嚴延年之間議定的計劃說了一遍。 李湯許久沒有說話,最后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讓我想一想?!?/br> 符節令知道,不能過于緊逼,又道:“賢侄,你要早做決斷,林天和林立都在外,趙家只有趙義那個無用的,這事才最好做?!?/br> 李湯和符節令告別后,信步就走到了以往的嚴府,他回到長安城之后,就不敢到這里來,這里有許多回憶。 回憶越美好,如今就越難堪。 嚴府早已賣掉,看著面目全非的大門和匾額,李湯流了幾滴眼淚,便走開了。 他的內心有些混亂,遷墳一直是心頭大石,一向疼愛他的祖母都不愿意為他松口。 在大漢對于喪葬的禮儀要求極高,李氏犯罪入獄,肢體殘缺,又已經離開了嚴家,嚴延年新娶了夫人,若是將李氏的墳遷入了嚴家,意味著嚴延年死后就要和李氏合葬,只怕新夫人家不會同意,嚴家也無法面對外人的眼光。 母親是為了他們才代替父親認罪,可他們都拋下了母親。 李湯游走在長安街頭,漫無目的,他不愿意變成象父親一樣的人,母親回到李家,他偷偷去看她,母親一再說后悔,后悔嫁給父親,后悔為了父親做了那樣的事,也后悔信了父親的話。 “不要相信嚴延年,你小姨不聽,現在日子就如此難熬,只怕日后會更難,你要記住,不要相信嚴延年,”母親嘆著氣告訴他。 這算是臨終前的交代吧,其實他連母親是什么時候去的都不知道。 他眼下該怎么辦? “湯哥?”一個熟悉的聲音從一輛駟馬馬車中傳出,李湯抬眼看去,只見玄色的車蓋,玄色的帷帳,一側的車廂漆了朱漆。 這是二千石以下官員的車駕,李湯定了定神,帷帳掀開,嚴彭祖的臉露了出來。 “叔叔……嚴少傅,”李湯吃驚之后,便是疏遠。 嚴家沒有人為他的母親說話,李湯自從出了嚴家之后,便不愿意和嚴家人相認了。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像話?若不是你父親寫信告訴我,我竟然不知道你來了長安城。你怎么在林氏繡紡做事?你是官家子弟,去繡紡干什么?”嚴彭祖念念叨叨地,命人將李湯拉上了馬車。 也不理李湯的掙扎,嚴彭祖將侄子拉回了自家,彭氏見侄子來了,也是一驚,后來才明白李湯這是和大伯鬧別扭離家出走了。 “大伯是個男子,那里有我們這些婦人這般牽掛兒子,竟然到現在才來信說起你在長安城,真是……”彭氏對這個大伯都不知道說什么好。 李湯見嬸嬸和叔叔對他倒也真心,并沒有先前那么抗拒,道:“叔叔,我已經決定姓李了,嚴家已經沒有我的立足之地,再呆下去,只怕連命都沒了,我在林家做事,也只是想替母親贖罪罷了,母親去世前那些日子,心里很苦,說做了壞事,只怕到了地府,也不會好過?!?/br> 彭氏是同情李氏的,嘆了口氣,究竟不好說大伯的壞話。 沉默。 嚴彭祖不知道大哥和符節令的那些事,只是接到哥哥的來信,才知道侄兒流落到了長安城,“你就算是贖罪,也犯不著不做官家子弟,做起商戶了,沒有這樣自貶身份的,回去和你父親好好說清楚,你那弟弟年紀還小,你成家立業之后,還能照顧著他呢?!?/br> 又嚇唬李湯:“你也不怕嚴家的老祖宗收拾你,竟然就敢改姓,老老實實回去,不然你父親就在祠堂里消了你的名字?!?/br> 又給顆甜棗:“你祖母天天提起你來就哭,不管你怎么樣,都是嚴家人,你都姓嚴,都是嚴家的子孫,別想那些有的沒的?!?/br> 在叔叔和嬸嬸家中住了一夜,李湯的心沒有那么堅硬了,就說起了符節令找他的事,把嚴彭祖嚇了一跳。 “大哥竟然叫你做這種事?”嚴彭祖內心在掙扎,他能理解嚴延年的恐慌,看著趙家和林家越來越勢大,誰都會想到以后。 可是,嚴彭祖畢竟是讀圣人言長大的,小動作可以做,但是…… 這件事情只有李湯自己能決定了啊,大哥做哥哥的確不錯,但是做起來父親就不合格了,嚴彭祖嘆了口氣,決定不趟他們父子之間的渾水。 見叔叔也說不上來個什么,李湯眼珠一轉明白了,父親這是在借著叔叔讓他相信,他還是嚴家人,只要做了這件事就可以回去做嚴湯。 那么,他該怎么辦呢? 李湯問嚴彭祖:“叔叔,父親養在趙家的兒子……” 嚴彭祖像是見了鬼一般,臉色難看地道:“什么……別提這件事……湯哥,誰給你說的?你千萬不要信他們?!?/br> “是不是林家?林家那幫人和你父親有仇,怎么會說好聽的,你是你父親的兒子,子不言父之過,你父親做沒有做這些事,你這個做兒子的都不該提起,”嚴彭祖慌亂一陣子之后,終于找到了有理的論據要教育侄子了。 李湯點了點頭,他明白了,父親和叔叔,壓根不想再提起莽哥這個污點,即使陷害了趙家和林家,會不會牽涉到莽哥,父親也壓根沒有想過。 就像父親從來不會考慮,做的那些事會不會牽涉到他和姐妹們一般。 遇到事情了,他們就成了父親的器具。 他告別了叔叔和嬸嬸,偷偷地溜到了趙家的院門外,朝內丟了一塊石頭,學著小狗叫了幾聲。 等了半個時辰的功夫,一身粉色襦裙的玉梨帶著侍女走了出來。 近來玉梨乖巧,林氏并不太拘著她,嬌娥有孕在身,搬到趙家來住,玉棠等幾個人都圍著嬌娥打轉,那里還顧得上管她呢。 ☆、第193章 幻滅 “玉梨meimei,我……我要回潁川了,你愿不愿意幫我一個忙,讓我帶走莽哥?”李湯小心翼翼地問。 “什么?”玉梨大吃一驚,問:“李大哥,你又要改姓嚴了嗎?莽哥回潁川又是什么身份呢?” 李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是的,他是要改姓嚴了么?他本就姓嚴,莽哥丟在這里跟隨趙家和跟著父親在新夫人那里,結局不也是一樣的嗎? 他來是做什么呢? 等不到回答,玉梨尖聲道:“想不到嚴大哥打的這個主意,你難道要將莽哥帶到潁川去邀功嗎?” 玉梨等了許多個日夜,覺得熬不下去的時候,都有李湯的那兩句話在身后做依靠,原來,這都是假的。 “莽哥真是有你這么個好大哥,你要將他帶回去交給新夫人弄死?還是要交到嚴家任由嚴家人處置?你帶他回了潁川,我又怎么向父親和嫡母交代?”玉梨失望至極,強忍住不哭出來。 李湯被玉梨那絕望與失望交織的目光燙了一燙,是啊,他是要去邀功嗎?他所謂的帶著莽哥回嚴家究竟算什么呢? 父親不可信,新夫人又那么狠辣,莽哥只怕難有什么好下場吧,可是不回去,趙家要倒了,玉梨和莽哥又怎么辦? 他是一定要站在這些人的尸骨上做嚴家嫡長子嗎? 那么他和父親又有什么分別? 可是……母親怎么辦? 李湯皺了皺眉頭,蹲下身去,抱著頭,嘟囔著:“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林立不計前嫌,接納了我,本來我就該去西域,偏偏要白做三年補償人家,林立相信了我,留我在繡紡,轉眼間就要出賣林家人,我……我真的能做到嗎?倘若,當時我就去了西域多好,不用這么受折磨?!?/br> 玉梨不知道他在嘟囔什么,只聽真切了“西域”二字,立即叫道:“李大哥,你帶我和莽哥去西域吧,你做生意,我什么都會幫你做,那里沒有人知道我們是誰?!?/br> 近來總是聽家中在說玉棠和廣哥的婚事,玉梨漸漸明白了一件事,她比起玉棠還不如,不僅僅有一個做了罪犯的生母,而且生母不安于室,與人通jian。 這若是在貧苦人家,找不到兒媳婦,玉梨這樣的出身倒也罷了,可玉梨偏偏生在趙家,不可能隨便配個窮苦小子了事。 一想到日后三個姐妹之中,她是嫁得最差的那一個,而且,總有知情人在她的身后指指點點,提起她的生母丁姬,玉梨覺得她嫁到誰家,都會被嫌棄。 李湯愣在了那里,讓他出賣林家太難了,讓他揭發父親也好難,既然他本就是要去西域,為什么不去,既然要去,為何不能帶著他們一起去? 一走了之,就不用在擔心什么了。 可是,母親怎么辦? 李湯打起精神安撫玉梨,“你且再等等,我再想想,好好回去吧,免得你嫡母生疑?!?/br> 玉梨撇著嘴道:“他們眼里只有大姐,大姐有孕在身,都圍著她轉呢,那里顧得上我?!?/br> 李湯走后,腦海里還在想,嬌娥都有了林天的孩子了。 他年幼之時,何曾沒有喜歡過嬌娥,那時候林天、林立兄弟二人將嬌娥護的緊緊的,眼里再也看不上旁人,為了接近嬌娥,他和林家兩個兄弟都交好。 他的jiejie喜歡上趙家大郎,母親想著法子想撮合兩人的婚事,meimei喜歡林天,并不嫌棄林天出身商戶之家。 誰又能料到,他們如今有那么大的本事。 誰又能料到,當時融洽的兩家人,背后有這么多不堪提起的臟事。 而這,都是因為他的父親。 李湯去了張家見jiejie,他在長安城中沒有可以相信的人了,只有和嚴若水商議。 “父親又將主意打在了你的身上?”嚴若水滿臉的滄桑,手中抱著個小小的郎君,嘲諷地道:“大郎,你知不知道,我在張家過得什么日子?張千秋死了,他的兒子多的很,誰在乎我生的這個是男是女。分家業的時候,我有孕在身,父親可曾出面為我說過一句半句?他那時候嫌棄我是個妾侍了,可當初又是他求我來做妾侍?!?/br> 李湯經常聽到這話,已經聽麻木了,看看jiejie,又看看孩子,道:“jiejie,你還有外甥呢,日后他長大了,你的好日子就來了?!?/br> 又哄孩子道:“舅舅不會看著你們娘兩受苦?!?/br> “哼……好日子……不過是個庶子罷了,張家的庶子一大把,他能有什么好日子?家產都已經分了,長大以后還不是要為了一口飯吃東求西告的,”嚴若水嘴上說著,看向兒子的眼神還是多了一份柔意。 小郎君咿咿呀呀地叫著,伸著手摸著母親消瘦的臉龐。 哄了哄兒子,嚴若水道:“有了孩子,我才知道,母親當初愿意為父親頂罪,為的都是我們,母親為了我們什么都愿意付出,不會騙我們的,而父親呢?將母親的嫁妝全部都拿走,現在一點都不分給我們,我是個妾侍,不需要嫁妝,父親真是心狠,新夫人真是好手段?!?/br> 說著說著,嚴若水就咬牙切齒起來,晃了晃孩子,平復了心情,摸了摸李湯的額發,嚴若水道:“他早已不打算認你這個兒子,我們的生死他何嘗放在心上,你好自為之。父親前陣子還托人給我帶話,讓我給張延壽提一提,讓他想辦法,擋住林天。張延壽的弟弟被小妾毒死了,那有心思搭理他,父親就說我不孝,還說原本要還給我的那份嫁妝也不用再想了?!?/br> 張延壽遵照父命在家里丁憂,守父親的孝,哥哥的孝,如今又添了堂弟張彭祖的孝。張家就剩了他一個,那有心思搭理嚴延年? 他一向和張彭祖兩個關系好,可偏偏毒死張彭祖的小妾是他送的,那個小妾供認不諱,說受不了張彭祖酒后暴虐,又說張家欠她一條人命,說完就撞柱子死了。 張延壽想了許久才想起這個小妾是柳蓉,當初為了收拾林天在扶風郡收的妾侍,柳蓉的父親為此搭上了一條命。 他看在對方把罪全部背了的份上,沒有追究柳公一家辦事不力,只是后來看到柳蓉就不高興,丁憂時就送給了弟弟,沒想到這倒成了弟弟的催命符。 大怒之下,他派人去搜刮柳家還剩了些什么人,回來的人告訴他,柳家早已經搬遷,不知去向。 日日夢見弟弟在榻前大哭,張延壽大病一場,只剩下半條命,太醫都說,不能再激動,需靜養。 整個張家都知道這件事。 嚴延年這個時候上來求助,無異于是將女兒架在火上烤。 嚴若水早已經看透了這個父親的薄幸,只怕這個弟弟又犯傻,“父親當日答應我,若是日后發達了。會好好待你,將家業都傳給你??墒切路蛉撕δ銜r,他袖手旁觀,那點婦道人家的小伎倆,能瞞得過他?湯哥,jiejie如今自身難保,在張家混吃等死罷了,你好好的,別再為了父親把自己搭進去了,最后便宜的是新夫人和她生的。父親讓你做的這些事,和當年他讓母親做的又有什么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