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趙興準備了這么幾日,為的便是今日,一時之間并未注意到表弟的低落。 蕭望之和夏侯建、馮世奉等人踱了進來,喧鬧的石渠閣便安靜了下來。 蕭大儒朝著趙興和林天這個方向點了點頭,眾人齊刷刷扭頭望了過來,林天覺得有點窘迫,比在朝會上還要緊張,好在只是這么一刻的功夫。 這次講經的廣度沒有超出林天二人在蕭府時討論的范圍,但在深度上卻有了明顯的差距。 林天和嬌娥陪著趙興準備了相關的書簡,便也能聽得進去,并且也有了些許心得。他不由得在心中暗嘆,蕭大儒果然是大漢最璀璨的經學大師,講的深入淺出,讓他這般愚頑的學生也能有所收獲。 接下來是夏侯建,夏侯建繼承了夏侯勝的衣缽,創建了小夏侯學,自然有其過人之處。 眾儒生均點頭稱贊不已,踴躍地“問難”,趙興和林天坐在一旁不語。 待到眾人沉寂下來,蕭望之道:“子房近來可又有什么心得?” 趙興知道蕭望之會給自己鋪墊這個梯子,他等的便是這一刻。 蕭大儒今日所講的范圍他早已知道,又做了這么多的準備,只要發揮得當,便可以順著這個梯子,成為今日石渠閣辯經的一個新秀。 這份資歷可以留到他從西域回來之后,成為在朝中謀職的后手。 短的來說,他不會在短時間內被人們遺忘,若是互市不成,他還可因論經時的表現而授以其他官職。 長得來說,若是成功互市,今日的論經便可載入史冊。 ☆、第108章 表妹 機會總是垂青那些有準備的人。 近來趙子房的名聲很響亮,眾儒生都知道這個年輕的博士官弟子的策論得到了皇帝的賞識,賜表字子房。 本來前程遠大,卻不料父親被下詔獄,趙子房一心行孝,上書求去西域。 大朝會上趙子房問難的兩個問題得到了蕭望之等大儒的重視,皇帝甚至要求為他專門開了今日的講經會。 蕭大儒此刻這個問話,讓眾人更加羨慕。 嚴祭酒瞧得明白,若無意外,趙家的這個長子從今起便要躋身于眾儒之列了。蕭望之在不遺余力的為趙興造勢,這讓嚴彭祖內心覺得莫名的不安和嫉恨。 作為嚴延年的弟弟,嚴祭酒本能地不喜趙家后人的崛起。 嫉恨就更容易理解了,這里坐著的儒士那一個不是師從多人,艱辛苦熬數十年,方能自成一派,小有所成。 趙興年未及冠,便有了皇帝賜予的表字,又有蕭望之這樣的大儒為他鋪路。這讓在苦水中泡大,艱辛攀爬的嚴彭祖覺得不平,嚴彭祖能夠確定,和自己一樣想的人并不在少數。 石渠閣變得靜悄悄,靜的連一呼一吸都變的那么清晰。 這寂靜并未對趙興造成任何影響,趙興本就性格溫和而堅韌,所思所想全都集中在當下要做的事情上。 他溫和的聲音清晰地在閣中響起,說出了心中所想。 父親趙義說起大漢郡守們在各郡國所做的“移風易俗”,這給了趙興很大的啟發,結合這幾日的查證,他得出了結論。 秦以前的各國君主對于戎狄的方式不外乎用武力征服、或者用財物來交換疆域,那時戎狄還未成氣候,各個部落各自為政。 戰國時期的趙武靈王曾經變風易俗,穿胡服,習騎射,征服胡地,打敗了林胡和樓煩兩個部落,占領了胡地不少疆域,并在那里設立了云中、雁門二郡,建筑了趙國的長城,將戎狄抵擋在國門之外。 趙武靈王死后十年內,趙國遷徙了大批的民眾到新征服的疆域去,最終征服了樓煩部落。 但可惜的是趙國不久就陷入內亂,逐漸衰敗,而原本一盤散沙的戎狄部落,出現了一個強大的部落聯盟——匈奴。 崛起匈奴的讓衰敗中的趙國沒有力氣再制約西域,先前取得的成績便就此淹沒。 趙國的經驗總結起來便是,師從戎狄在武力上的長處,變得強大起來,將一盤散沙的戎狄趕到限定的區域內,并遷徙本國民眾,穩固邊境,轉化戎狄的風土人情,成為趙國的附庸。 趙興認為武帝時期大漢遠襲匈奴,打出了大漢之威,又留駐了軍隊屯田,便是趙國這種模式的使用。 但匈奴邊境地區的移風易俗一直沒有機會做,因為當時趙國這種策略能夠實行,是戎狄各部落分散,而匈奴是一個強大的力量。 這次互市要從西域得到戰馬,遷徙民眾進行教化從而能夠得到騎兵,充實大漢的威力,從而增強對西域地區的威懾,讓不愿意依附匈奴的西域小國依附大漢。 同時設法分裂離間匈奴各部落,讓匈奴衰敗下去,這樣西域便不足為慮了。 互市不僅要從西域得到戰馬和騎兵,還要輸出光滑的絲織品、精美的刺繡、以及其他舒適的生活方式。 要能讓一直生活在馬背上的胡人,向往大漢的子民那般定居的生活。 這樣胡人由于和漢人有著一樣的生活方式和道德標準,就會轉變成為大漢的郡國了。 武帝時期,大漢以攻打匈奴,建立大漢威名為主。 那么現在要以分化為主,攻打和震懾為輔。 石渠閣比趙興侃侃而談之前還要寂靜了,此時的這里,即使是呼吸也變成了一種錯。 馮世奉輕輕瞇起雙眼,對這個年輕的副使刮目相看。 以前馮世奉覺得趙興這個年輕人做副使真是可惜了,如此翩翩玉郎被皇帝派到西域去做一件難以完成的任務,前途慘淡。 他對注定有著悲慘結局的趙興有些淡淡的憐惜,但也是僅此而已,誰讓趙家惹上了對皇帝有恩的張家呢? 世上最說不清楚的便是“命運”二字,馮世奉的祖輩中出現了許多像星星一樣明亮的大將,但都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折戟沙場,無他,唯命運爾。 今日的趙興激起了馮世奉內心深處的欣賞,馮大人突然想盡力將這個年輕人護在身邊。 蕭望之捏著胡須,點了點頭,打破這沉寂道:“趙子房果然不負子房這個表字。這番話可以做我大漢互市之策,對西域之策了?!?/br> 眾儒生都扭轉頭朝趙興看去,冬日溫和的陽光穿過窗欞,從這個玉郎的頭頂照射下來,趙興整個人都散發出層層的光圈,炫目卻又溫和。 這讓跪坐他身邊的林天都感覺到了一種自豪,與有榮焉。 正在這時卻響起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這聲音有些干裂和緊張,這是屬于嚴祭酒的聲音。 “蕭大儒,臣對于趙子房的說法有些疑問?!?/br> “嚴祭酒請講?!?/br> 挑釁蕭大儒看上的儒生,是需要勇氣的,但嚴祭酒顧不得了,今日他必須打著探討的幌子試一試。 “匈奴自從與大漢聯姻之后,公主們每次出降都帶著大量的書籍和懂得四書五經的閹人,這些人并未讓匈奴單于為公主改變分毫,卻讓匈奴人更加的強大?!?/br> 眾人點頭,匈奴單于雖然自稱為大漢的女婿,卻總是從老丈人這里學了不少招數來sao擾老丈人家。 “若是互市也讓西域諸國強大起來,又將如何是好,屆時我們不僅將面對匈奴,還有可能要面對更加強大的西域諸國聯盟?!?/br> 嚴祭酒得意地看著趙興,這是他精心想出來的問題。 “趙子房又說對西域諸國要像大漢郡守一般移風易俗,匈奴人和大漢打過許多年的交道了,但還是沒有改變過他們的習俗?!?/br> “不論是打敗他們也好,還是拉攏他們也好,匈奴人依舊是傍水而居,夏日游牧,冬日前來掠奪邊境的大漢子民?!?/br> “不知趙子房該如何移風易俗呢?還是不要如同趙括一般紙上談兵為好?!?/br> 最后一句趙括紙上談兵飽含譏諷,趙興可不就是姓趙的嗎,眾人哈哈大笑。 一個新人突然出位,必然有許多人像嚴祭酒一般抱有隱隱的敵意,能夠看著對方隕落,私心里不免有些不足為人道的快樂。 趙興傾聽著嚴祭酒的話,并認真思索如何回答這詰難,他只當這是一場辯經,并未因此而方寸大亂,但嚴祭酒的問題的確需要一番時間來思慮一番。 林天心中大怒。 和表哥不一樣,林天在學問上愚頑,但卻得到了姑父官場人情世故方面的教導,京兆尹府又是個復雜的地方。 林天敏感地撲捉到了嚴祭酒的意圖和眾人隱藏的妒意。 不能讓嚴祭酒如此得意下去,扭頭看了看沉思之中的趙興,林天大聲道:“嚴祭酒,臣有些話想問問您?!?/br> 見是林天,嚴彭祖得意的臉便有些抽搐,他已經兩次敗給這個不學無術的童官了。 雖然對方的學問與自己相差甚遠,就連皇帝都說林天所說是詭辯,但是嚴祭酒真的有些害怕林天的發問。 “你說罷,只是這里討論的是治國之策,不能以詭辯之術來混淆視聽?!?,嚴祭酒扶了扶頭上的進賢冠,嚴肅地道。 眾人中有知道林天兩次辯倒嚴祭酒的,互相使個眼色,靜等著看好戲。 蕭望之有些好笑地看著林天。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又不是臣,怎么知道臣要以詭辯之術來混淆視聽?嚴祭酒說出這話,是犯了先入為主之錯?!?,林天不樂意了。 嚴祭酒臉上抽了抽,道:“你……你說的是,我洗耳恭聽你的高見?!?/br> “高見談不上,只是臣在京兆尹府受到過趙大人的教誨,知道人總是會犯同樣的錯誤,這樣在斷案時便有跡可循了?!?,林天先擺出在眾人心中斷案如神明的趙廣漢來,又道:“嚴祭酒在說治國之策上依舊犯了先入為主的錯誤?!?/br> “……”,嚴祭酒有些痛苦,為何今日在場的有個林天。 “說來聽聽?!?,蕭望之好奇地道,倒要瞧瞧趙廣漢能教給林天什么東西! “嚴祭酒先說公主們出降并未改變匈奴單于,卻讓匈奴變得更強大。這就不對?!?,林天環顧四周,頓了頓,看著一臉不解的眾儒生,心情很好地搖頭晃腦道:“既然匈奴變得強大,自然是改變了,只是沒有朝著大漢希望的方向去改變?!?/br> “……”,眾人嘩然,點點頭,匈奴是可以改變的,只是沒有朝著大漢中意的方向去改變。 林天眨了眨眼睛,又道:“公主在匈奴不能接觸到匈奴的子民,公主帶去的絲綢和閹人只能影響到匈奴的頭領,卻不能給那些匈奴的子民,因為公主帶去的東西太少啊?!?,得意地看看一臉崩潰的嚴祭酒,林天又道:“所以匈奴人才會經常到大漢來搶掠,他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能得到更多?!?/br> 林天是在東三市混大的,自然知道那些胡商為了高額的利潤,冒死也要往返于長安城和西域之間。 西域人喜歡大漢光滑的絲綢,精美的刺繡,茶葉還有瓷器……若不是路途太遙遠,不好攜帶,胡商會選擇帶更多的東西去西域。 這些嚴祭酒不懂,坐在石渠閣這里的儒士們不懂,他林天卻是懂得的。 “東市里熙熙攘攘的胡商甘愿冒著巨大的風險,一年恨不得能夠兩次或者更多往返于大漢和西域之間,無他,因為西域諸國的王室們太喜歡大漢的絲綢、刺繡和一切好看好用的東西?!?/br> 林天說著還斜斜地看了嚴祭酒一眼,你大哥不是也想著要去西域大賺一筆的嗎? 嚴祭酒那一刻突然就和林天心心相通,懂得了這一瞪里的含義,臊的低下了頭。 “這還能說公主的出降沒有改變匈奴嗎?”,林天想的簡單,只想維護表哥的言論,將嚴祭酒辯倒。 沒想到歪打正著,很輕松就破除了嚴祭酒為趙興布下的圈套。 “只有互市方能讓匈奴的子民也接觸到以往接觸不到的東西,從而更加喜歡大漢帶來的好東西?!?,林天笑道,作為商人之子,這個是他最懂的了。 “越喜歡就會越依賴,越依賴就越會改變。至于讓西域諸國從互市之中變成什么樣子,這由互市的內容而決定?!?,林天得出結論,看眾儒生已經被忽悠住,又道:“曾經越國為了打敗吳國,多年低價賣給吳國煮熟的稻谷,這不是現成的例子嗎?嚴祭酒怎么會不知道呢?” 林天越辯越勇,又道:“移風易俗之事豈是數年間就能見到效果的?匈奴多年傍水而居,燒殺搶掠,那是因為一直沒有對他們的這種習性進行約束?!?/br> “我大漢的郡守能夠殺豪強,讓郡內的盜賊們都安居樂業。為何不能一邊對不老實的匈奴給予痛擊,一邊引導匈奴老實交換貨物呢?若說是不能改變,那么胡商為何到了長安城就會懂得要與東市內的商賈誠實交易呢?” “好……?!?,蕭望之看了看已經沒有反駁之力的嚴祭酒,結束了今日的講經,總結了一番,又道:“桔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br> “所以今日臣并未詭辯,而是討論治國之策?!?,林天補了一刀:“這也是臣受到了石渠閣諸位大儒們的影響?!?/br> 嚴祭酒聽了真想吐血,這意思是林天詭辯只是因為他嚴祭酒不夠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