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蕭望之才去了馮翊郡任職沒有幾日,又趕回來參加議案會,一向風姿翩然的他也帶了些許疲累,有了些煙塵之氣。 聽了這個案子,蕭望之覺得頭頂上好大一片烏云,沒料到前左馮翊還留下這種事情。 這事真不好判,若是從人倫道德上來講,這幾人做出來的事自然是有傷風化。但這樣的判處,又無令可依,經不起推敲二字。 大漢律令中只是規定了女子必須在及笄后成親,若是過了二十還嫁不出去,就要罰五算錢??蓻]有說一個女子同時嫁給了幾個男人該怎么辦! 從人情世故上來講,誰會愿意和其他人分享妻兒,那個村子該窮到了何種地步,才有這種荒唐事。 難道窮人就要自斷后嗣么? 作為一郡之首,出現這樣的事,不該想辦法讓窮人都娶了媳婦嗎?反而要殺人? 可是不殺人如何讓人嚴守禮法呢? 一向快言快語的蕭望之不出聲了,蕭大儒只通禮法,不通律法,他知道隨便一句話,說錯了,就會在儒生之中引起軒然大波。 于廷尉在一旁捏著胡須,也不做聲,眾人的反應均在預料之中。林氏突然有孕,那趙義的運氣真是不錯,于廷尉只好從趙家的親戚著手,為這女婿打算一番。 林天低下頭,明白這就是于廷尉所說的“時”了。 只是這“時”能不能捉的住呢?林天偷偷地看了看趙廣漢。 趙廣漢面上有些木然,蕭望之一向有主意的很,這吃力不討好的事,京兆尹就不摻和了吧。 劉病己支著頭,有些疲累,原本放晴的心情又變的沉重起來。 年輕的時候他只身仗劍游過三輔,親眼看見,就在天子腳下,在長安城的附近,百姓因為貧困活不下去的多的很。 就連他的生母王翁須都是因為家貧,外祖母養不起,寄居在廣望節侯子劉仲卿家中,后來被劉仲卿偷偷送到太子府中做歌舞姬。 外祖母想了許多法子不和王翁須分離,卻最終還是被劉仲卿騙了去,從此再也沒有相見。 而年輕的王翁須在獄中生下他就被武帝誅殺。 在他的治下,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莫名的悲憤在年輕的皇帝心中升起。 大殿之中群臣還在爭論,劉病己諷刺地想,這些高官大都是世家大族出生,自幼衣食無憂,現在高官厚爵,知道窮人是怎么活著的嗎? 那個前左馮翊真該早點撤下來,說百姓不知羞恥,這樣的混賬難道就知道羞恥了嗎? 群臣分成了三派。 一派以嚴彭祖為首,認為原郡守的判定是對的。禮法當以嚴峻刑罰來維護,否則禮法的尊嚴將會受到挑戰,日后人人都可踐踏。 一派以右扶風尹翁歸為首,認為對民眾應當教化。大漢有現成的律令,不能視律令為無物,三人應當按照通jian罪來進行懲處。大漢律令對于民間通jian,為雙方杖刑四十,杖刑后若是雙方均未婚,責令雙方成婚了事。 一派沉默。沉默者有:魏相、于廷尉、蕭望之、趙廣漢、林天。 嚴祭酒一心維護禮法尊嚴,怎么能夠忍受這樣的事情發生。而尹翁歸原先在東??ぷ鎏貢r,就是個清廉嚴峻的官吏,對于豪強必須打壓之,但對于百姓則以教化為主,自然看不上這樣的判定。 雙方爭執不下,另一派眼觀鼻,鼻觀心,靜默不語。 劉病己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淡淡問道:“魏丞相的看法呢?” 魏相身體病弱,耐到了第五日,早都有些撐不住了,眾人吵得他頭昏目眩,聽得皇帝詢問,一急竟然昏了過去。 弘恭立即喚來小黃門將魏相扶到偏殿,請了太醫令前來診脈。 “魏丞相身體病弱,精氣神不足,急需將養,不能勞心太過?!?,太醫令稟報。 一般來說秩俸二千石以上的高官,若是養病需要超出三個月,就得退位讓賢,等待病好了,再由皇上安排。 但大漢的丞相常常都是死在任上的,不是勞累死,便是被皇帝殺死。 魏相的前任韋丞相卻是個例外,早早遞上辭呈,乞骸骨。 可是魏相卻舍不下權柄,劉病己也并不著急,魏相是親近著許家,將霍家打敗才上位的,算是心腹了。 “扶丞相回去好生養著,若是身體不好,正旦的朝會和祭陵也可以不用參加?!?,劉病己站起身來,吩咐著弘恭。 魏相走后,宣室又恢復了吵鬧。 文人自古相輕,并不是只有嚴祭酒才讀過書。 能做到郡守的人大都自詡學問不算差,但更有實際的施政之才,比起那只會侃侃而談,不知變通的所謂大儒、儒生不知要高明多少。 嚴祭酒則必須維護禮法之尊嚴,不能容許染上些許污點,這是儒家的立身之本,每一位大儒,每一位儒生都應當銘記在心,不敢或忘。若不然儒家怎么還能嚷嚷著讓大漢朝以儒治國呢? “廷尉府的看法呢?”,劉病己將雙手插在袖子里,這個姿勢很隨意,頗有些無禮。 眾人見皇上如此,臉上均是一變,但魏相已經走了,能夠當得起讓皇上敬重的大臣也就是魏相了。 “臣覺得此事事關禮法與情理之爭,律法上又沒有相關的條例,深難抉擇,各郡的情況不同,不知郡守們都是如何裁決的?!?,于定國又將問題轉了回來。 “京兆尹的看法呢?”,劉病己斜著眼睛看著趙廣漢,更加隨意了。 于定國知道皇帝對他避重就輕有所不滿,卻只做不知,也隨著朝趙廣漢望去。 這老漢太狡猾,趙廣漢咬咬牙,道:“臣在做太守時,從未聽過治下有過這樣的事,“天道之常,一陰一陽,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接到天子的任命之后,調和轄區內的陰陽,教化萬民,本就是郡守該做之事。如今發生陰陽失調之事,臣認為責不在民?!?/br> 林天聽了,不免點點頭,趙廣漢能夠忍到現在,已是不易。 “蕭望之,這是你轄區內的事,你又有何高見?”,劉病己聲音略略提高。 “臣剛到轄區內,還未將轄區內的情況搞明白,又回到了長安城。臣以往經常教導學生要知恥,卻不知道在轄區中,有很多百姓是不知道什么叫做恥的?!?,蕭望之眼珠轉了又轉。 見皇帝還等著下文,蕭望之又扯出了一段:“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若是僅以刑罰來震懾百姓,百姓知道規避,卻不知這是羞恥的;若用德治教化,百姓有了羞恥之心,自然就不會再做這樣的事情了?!?/br> 劉病己又等了等,并未等到蕭望之就這案子該如何判有何看法。 他明白蕭望之的遲疑,也不想蕭望之陷入這種爭論的泥沼之中,淡淡而又有些嘲謔地道:“今日在場之人,對于此案該如何判決還有不同想法之人,均可一言?!?/br> 宣室的大殿之中,陷入了一種讓人羞慚的靜默之中。 被這靜默壓著,林天的身體忍不住動了動,最佳的時機來了。 劉病己坐在高位,自然能夠瞧見群臣的一舉一動,林天的異動讓他的唇角微微揚起。 自趙廣漢帶著林天來宣室,他就想起這個三百石的小官了,林天一直老實又警醒,皇帝看了也覺得喜歡。 “臣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林天一閉眼,打算豁出去了。 “說錯了,也不會怪罪你,你且說來聽聽?!?,劉病己道。 “子曰:“無羞惡之心,非人也”,所以這三人非人?!?,林天道。 嚴祭酒眼神復雜,他有一種直覺,覺得林天不會站在自己這一側,但這話又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嚴祭酒點點頭表示認可,“非人”便是判這三人必死的原因。 “但臣并未聽說,母畜產子,便殺公畜之理?!?,林天又道。 趙廣漢已經忍不住笑了。 蕭望之的臉抽了抽,一臉復雜地瞧著這個小小少年。 于廷尉手里捏著笏板,誰也不看。 嚴祭酒大怒道:“你這個豎子,在陛下面前,胡言亂語,斷章取義……” 林天并不看嚴彭祖,對著皇上道:“請陛下準許臣與嚴祭酒辯論?!?/br> “準?!?,劉病己坐的正了些。 林天大聲問道:“臣請教祭酒大人,昔日秦因為法令嚴苛,高皇帝曾經約法三章,不知何故?” 嚴祭酒不屑地道:“自然是秦法嚴苛,誹謗者滅族,交頭接耳者棄市,高皇帝約法三章,深得民心?!?/br> 林天又問:“那么為何嚴祭酒要認同比大漢律令更嚴苛的懲罰呢?” 嚴祭酒無語,眾人嘩然。 趙廣漢連忙舉起笏板,正準備乘勝追擊,卻見到劉病己輕輕地搖了搖頭。趙廣漢偷偷笑了一笑,縮回了手。 林天又大聲問:“嚴祭酒可否教我,何為士?” 嚴祭酒神色一動,不敢不答:“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為一等之士;“宗族稱孝,鄉黨稱弟”為二等之士;“言必信,行必果”為三等之士?!?/br> “可見一等之士才是知恥之人呢?!?,林天環視一周,若有所指的笑道:“不知恥的原來這么多?!?/br> 嚴祭酒覺得陷入了一個扯不清楚的陷阱之中。 若說那三個人不是人,林天便會說大漢沒有對于畜生的法令; 若說要嚴加懲罰,林天便會指責心術不正,違背了高祖皇帝的本意,學習秦那時候的□□; 林天又接著說儒家說知恥的只有一等之士,不知恥的還有這么多人,那么為何又要咬著那三個不識字的鄉間野夫的人不知羞恥呢。 “你……你狡辯?!?,嚴彭祖指責。 林天又道:“若是通jian都該被處死,有許多人都已經死了?!?,說罷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嚴彭祖。 嚴祭酒被那狹長的雙目之中的意味,激的心中一跳,猛地想起了哥哥,渾身上下都是冷汗,再也無力辯駁。 劉病己奇怪地看了眼二人,覺得有什么故事。 林天又道:“陛下,臣斗膽進言,如趙大人所說,郡守應當負責轄區內的陰陽調和,教化民眾。民眾興旺了,自然國庫也就豐盈了。又如蕭大人所說,只用嚴苛的刑法來嚇唬百姓,卻不讓百姓知道這樣做是羞恥的,百姓只會忌憚一時,卻不知道為何?!?/br> 林天這句話先將兩位大人都抬舉一番,又借著別人的話,講出來了自己的意思??な貞敼芤还苊耖g嫁娶,百姓早娶早生,人丁興旺,稅也納的多些啊。不能什么事不管,百姓犯了事,就治以重罪。 劉病己坐正了身子,認真地看著林天。 林天又道:“臣學習大漢律令,發現一個罪行,有幾處法令可以裁決。聽說許多縣令都采取最嚴苛的法令來執行,避免被刺史彈劾為管束無力。這樣百姓就苦了,更何況還有這樣不按照律令來執法的?!?/br> 劉病己被說中了心事,他見過許多百姓被一點小事,弄的家破人亡,肢體殘缺。所以親政之后,就下令每年有五日議案,對大案、疑案、冤案等進行復議,以示對于廷尉的重視。 “依你之見,這案子該怎么判?” 林天頓了頓,道:“臣認為,郡守應當設法調和轄區內的陰陽,教化萬民,讓他們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橐鰹閮尚罩?,這三人與這女子的婚約不成立,四人應判為通jian之罪,各杖刑四十。孩子歸女子所有,女子應當在三人之中選一人嫁之?!?/br> 趙廣漢點了點頭,林天此言即從大處著眼,又能立足于律法得出結論,即占了禮法,又合了律令,甚佳。 眾人沉默,沒有人再打算和林天爭論。 劉病己道:“此言甚佳?!?/br> 這案子就這樣定了。 嚴祭酒內心有些酸,林天這次初顯鋒芒,一戰成名,是得了皇帝的歡心了,而自己只怕就此失了圣心。 于廷尉捏著胡子,微微地笑了,這個小郎君比想象中厲害許多,不僅時機抓的好,對答得了陛下的心思,而且還展示了才華。 雖然那些問話有狡辯的意思,但將嚴祭酒問的無言,這份心智上佳。 大殿之上,靜的掉下一根針都能聽得到,皇帝沉吟了片刻,道:“于廷尉,朕一向擔心民間冤案甚多,廷尉府要審查這么多郡的案子,還要管理詔獄,人手必然緊缺。廷尉府里只有低秩俸的廷尉史可用,不如在廷尉府增加四個廷尉平的位置,秩俸四百石,專職審核各郡審判的案件中有無冤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