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林氏的眼光此時正投向一旁的酒壚,那是一對小夫妻開的夫妻店。妻子眉清目秀,腰間系著圍巾,頭上包著布帕,一臉笑容地招待客人。丈夫則跑前跑后,給客人送酒,時不時地跑到妻子面前,讓妻子幫忙搽搽汗。 面上流露出一絲傷感,眼中帶著羨慕,林氏道:“當年阿母在這里擺過繡攤,繡紡的生意太小,你阿父的開支大。這里來往的商人多,還有從絲綢之路過來的樓蘭、庫車等外族人,他們很喜歡中原的絲綢和刺繡,出的價格也很高?!?/br> 林氏說著便有些哽咽,那時候趙義剛當官,大漢朝的官服一年就有五色,要按照不同的季節穿戴,還要注意搭配里衣。繡紡很小,哥哥娶了嫂子,也不算寬裕,林氏便每日在家中帶著侍婢們織布,刺繡,到集市上來賣。 那時候趙義捧著她的手,柔情蜜意地道:“我們真幸福,不必像卓文君和司馬相如般私奔,能夠體面地在一起。以后也會比他們幸福?!?/br> 司馬相如尚且為了卓文君的《白頭吟》不再娶妾,趙義何曾看見過自個的哀求。 嬌娥瞅見阿母這般感傷,不由得越發恨起父親,恨起嚴家來。 林氏下了馬車,阿里和夏婆子連忙從后面趕上來跟上。嬌娥猶豫了片刻,也跟著下來了。前世遵守著那么多的條條框框,也沒有一個好下場,如今到了東市,為何不開開眼界。 嬌娥隨著林氏走進酒壚,找個個位置坐下。林氏點了幾樣小菜,要了壺只釀了一夜的薄酒,叫夏婆子和阿里也作陪喝起酒來。 阿母今日轉變的真快,嬌娥也忍不住拿起了酒杯,喝了幾杯之后,大家都有些興奮起來。林氏又要了一壺佳釀,點了份鯉魚膾,慢慢地品起來。 幾本濁酒下去,眾人都面色嬌紅。尤其是林氏,正當盛年,喝了點酒,春意滿面,艷若桃李。 酒壚里幾個男客都看得直了眼,這家店小,極少女客前來喝酒,店中并沒有設置屏風。林氏也不在乎,夏婆子和阿里幾個酒量有些淺,開始時還記得擋在主母面前,不叫人窺了去,后面喝開心便忘了。 “咱們多久沒有在一起痛痛快快喝過酒了?”,林氏用手撐著腦袋問。 夏婆子嗞嗞了幾口,瞇了瞇眼睛,想了想道:“怕有兩三年了吧?好似自從大人升了少史之后,便沒這樣喝過酒了。不是我說,大人還只是黃綬帶呢,就擺起皂綬帶的譜了” 阿里擺著桌子道:“大人真是個養不熟的。這日子過得。來再給滿上一杯?!?/br> “你們這幾年跟著我都過的憋屈吧,嫂子也對我不滿的很,說我當了官夫人便瞧不上娘家了?!?,林氏苦惱地道。 夏婆子一瞇眼道:“那是她不知道你做官夫人的苦,趙家的翁姑都是難伺候的,當年夫人夜晚紡線,早上還得早早起來伺候阿姑梳洗,真是難熬?!?/br> “呵呵,”,林氏突然眉目開展地笑了,這笑容像一朵盛開的荷花,令人覺得美麗清雅。嬌娥深深體會到了,作為成熟女人的美。母親平日里隱藏的太深了。 “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最后都去了小妾那里。今日,我們好好吃,等會去那上等的南方胭脂脂粉鋪子,找個梳頭娘子好好打扮一番?!?/br> “這才對啊,我的夫人?!?,阿里一拍腿,對著店家喊:“再來一份鯉魚膾,一份烤羊排?!?/br> 嬌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夏婆子一把將她拽過來:“大娘子,莫學你阿母,今天打那個妖精就打的很好。乳母喂你喝一杯?!?/br> 暈頭漲腦地陪著母親喝完酒,陪著母親去了脂粉店,陪著母親重新梳了頭,修了眉,潔了面。嬌娥到了車上就倒在林氏的腿上,暈乎乎地晃倒家中,一路上總覺得少做件什么。 “壞了,沒有請郎中?!?,嬌娥一拍腦袋,坐了起來。 注:漢朝官吏佩戴的綬帶按照秩俸分為幾種顏色:千石、六百石為皂(黑)綬帶;四百、三百、二百為黃綬帶; 文官一年要更換五次官服,立春到立夏,穿青色;立夏到季夏穿紅色,季夏到立秋前一十八日穿黃色,立秋穿白色,中衣的領子為黑色。立冬之日,引氣于黑郊,然后穿絳色。 ☆、第9章 是亦是非 溜下床,蹬上木屐,嬌娥搖搖晃晃地便要去找阿母。 夏婆子一把將她摟住道:“乖乖,你要去哪里?睡的迷迷瞪瞪的,別磕著了?!?/br> “乳母,今日忘了請郎中啊,阿父要為這個和阿母吵架怎么辦?我得在旁邊勸著?!?,嬌娥掙了掙。 “夫人真是沒有白疼你,快去睡吧,乖,大人沒有和夫人吵。家里還有些散瘀活血的藥,阿里已經拿給黃姬,命她先給丁姬抹著。明日再請了郎中來家?!?/br> 嬌娥又被扶到床榻上,夏婆子用熱帕子給她搽凈手腳,輕輕蓋了床紗被,便下去了。 今日來回顛簸的很累,嬌娥一會便沉入了夢鄉。 在夢中,嬌娥恍惚又回到了前世,林天問她:“表妹,你過的可好,表哥日日都在擔心你?!?/br> 她撲進林天懷里,哭道:“過得怎么會好,舅舅和母親都不要我和弟弟了嗎?娥兒日日熬夜做針線,熬的好難過,父親和后母是一條心?!?/br> 林天將她推開道:“表妹別這樣,我要和嚴若雪成親了,舅舅不是不管你,現在林家敗了……?!?/br> 嚴若雪突然沖過來,對著她便抽了兩個耳光,罵道:“你這個狐貍精,竟然搶我的夫婿?!?/br> “大表哥是我的……?!?,嬌娥在夢里邊哭邊喊。 “大娘子,快醒醒?!?,夏婆子推著她,嬌娥強睜開眼,眼角還帶著淚。想著夢里那么的真,嬌娥扁扁嘴就想嚎啕大哭一場。 夏婆子低著頭,忙著給她收拾衣物,一邊還嘴里念叨著:“阿里過來傳話,今日到夫人那里進朝食,大人也在?!?/br> 想起昨天打了丁姬的事,嬌娥心里一緊,將夢里的那些委屈丟到了腦后,忙問:“昨晚父親在阿母那里歇的?” 夏婆子含義頗深地笑著點了點頭,嬌娥心中疑惑,但又不好再繼續打聽。 “父親昨晚沒有對阿母說什么吧?”,想了想,嬌娥繼續問道。 “快收拾穿戴了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夏婆子催促著她穿衣梳妝。 匆匆收拾過,嬌娥便帶著弟弟廣哥一起去正院請安。這幾年,父親很少呆在正院,清晨請安一般只能見到母親一個人。 不知道昨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嬌娥嘀咕著,進了廳堂。 只見母親氣色很好,梳著梳頭娘子教的新發式,眉眼彎彎,面色白皙,穿的顏色也頗為鮮亮。 許久沒有見母親這般鮮亮過了,嬌娥心下一松,卻見到父親坐在一旁,眼底下卻是烏青,臉色也不好,竟像是一夜未睡好。 上前請過安,父親難得的問了幾句,廣哥像是老鼠見了貓一般,哼哼唧唧的躲在嬌娥身后,不怎么答父親的話。 趙義的眉毛便皺了一皺,看了林氏一眼,卻難得沒有訓斥廣哥,只是說:“日后注意些?!?/br> 姐弟兩個心里都踹踹不安,林氏卻是毫不在乎,催著阿里上了朝食。吃過后,便服侍著趙義換了官服,又道:“大人,晌午時分,我便去請了郎中來給丁姬瞧瞧?!?/br> 趙義點點頭:“夏天天熱,傷口還是盡早處理了,免得化膿?!?/br> 林氏應了,又道:“大人,這幾日我都需要齋戒沐浴,好去為興哥求卜,事關兒子的前程。大人若是沒人侍候,不習慣,就去黃姬那里吧?!?/br> 嬌娥的手十指交錯,揉個不停,阿母像是已經不在乎阿父去那里睡了? 趙義也是一愣,臉色便有些不好,哼了一聲:“難得你今兒如此大度?!?/br> “只要大人喜歡?!?,林氏淡淡應著。 嬌娥和趙義都有些發愣,覺得聽錯了。 這話從林氏的嘴里說出來怎么這么奇怪?趙義抬頭望了望窗外,太陽并沒有從西邊出來。 怎么像是被林氏掃地出門了呢?趙義有些不愉快,婦道人家小雞肚腸,不就是拿了幾樣東西給小妾。人也打了,自個也沒有追究了,她的氣也該消了吧。怎么還將家主往外趕,這還有沒有做大婦的風范了。 一甩袖子,趙義就走了。 父親走后,嬌娥就一直愣愣地瞧著阿母,像是要瞧出朵花來。林氏看著女兒的樣子,噗嗤一笑,摸著女兒的臉道:“我以后只守著你們過便罷了?!?/br> 原來阿母對父親死了心。 一面慶幸阿母可以少受些傷害了,一面又覺得有些不妥,但那里不妥,嬌娥也說不出來。只希望洛嬤嬤快點來家,讓阿母早些舒心過日。 林氏是個氣性強的,自然也愛鉆鉆牛角尖。昨日被打醒,竟是不愿意見趙義一眼,連呆在趙府都覺得憋屈。 想著這么多年,付出了一切,換來的原來都是破銅爛鐵。好在身邊還有三個孩子,是留給她的無價之寶。林氏下定決心,以后只當沒有趙義這個人,他愛做什么便做什么,以后就守著孩子過。等到廣哥也大了,娶了媳婦,她便輪著到兒子家里去住。 想著清晨的那個夢,嬌娥心中很不舒服,陪著母親說了會子話,瞅了個空子,找到了大奴趙成。 趙成有些怕大娘子了,之前瞧著和夫人一樣,是個軟善可欺的??纱竽镒右怀稣?,便逼著自個扒了丁姬的裙子,打了許多板子,趙成再也沒有辦法不和大娘子站在一條線上。 若是得罪了姬妾們,又得罪了大娘子,丁姬的下場未必不會落在自個身上。 深諳為人奴婢之道的趙成懂得,做大奴的要能讓家主信任,又要和內宅里能掌握奴婢死活的女主人站在一個戰壕中。 以前林氏不足輕重,從來不對奴才上刑,趙成自然選擇站在了寵妾們這一邊。眼下,大娘子輕輕一個手段,便讓趙成瞧見了危機,聰明人自然知道該怎么選擇。 “……你說父親回府,聽了丁姬被打傷,面色烏青?”,嬌娥問著趙成。 “……恨恨地說要罰趙成,好在運氣好,夫人和大娘子回來了……”,趙成加油添醋地描繪著。 “那黃姬又在父親面前吐了什么糞?” 這那里像是官宦人家小娘子該說的話,趙成腹誹著,但還是附和道:“她能吐什么象牙,說來說去都是那老一套,什么大婦苛刻,小妾難為啊??薜南袷亲詡€挨了板子一樣。其實把丁姬抬到她那里去的時候,她還在偷笑呢?!?/br> “呵呵……” 趙成聽了這笑聲,覺得黃姬日后也堪憂。 “父親說什么?” “大人說,要以家規教訓夫人和大娘子一番……可是,夫人喝的醉醺醺的回來了,大人見了,反而沒有責罰,陪著說了些話。夫人醉了,脾氣很大,將大人趕出寢居。大人不愿意去黃姬那里,便在隔間睡了……還是我去倒的洗腳水,阿里也喝多了,說不伺候大人了?!?/br> 趙成也覺得昨晚的事情透著些怪異,大人怒氣沖沖的,見到喝的面似桃花的夫人,突然就消了氣。昨晚夫人鬧成那樣,大人居然也不覺得沒臉,早晨還在正院里陪著夫人進了朝食。 嬌娥皺了皺眉毛,沒有說話。 難道這男子真的就像洛嬤嬤說的,千依百順反而厭棄的快?欲情故縱才是正道?可聽起來阿母并不是欲情故縱啊,難道說昨日父親突然轉了性。 不管怎么說,父母二人沒有為丁姬的事,產生了更大的矛盾就好。 丁姬本以為家主會向主母討個公道,醒來卻聽說趙義留宿在了主院。一口氣差點沒憋上來,還得忍著黃姬夾槍夾棒的諷刺,讓女兒玉梨按點去給主母請安。 黃姬帶著玉棠和玉梨來請安,以為林氏會借機顯擺一番,順便給點顏色看看。 可林氏打扮得面目一新,比平時瞧著可人了不少,話也不多說。只當著玉梨的面,叫阿里吩咐趙成拿了家里的帖子,去請個郎中為丁姬看傷。又聲稱要為長子林興求卜,需要齋戒沐浴七日,在此期間,黃姬要好好伺候家主。 主母這是轉了性嗎?黃姬覺得奇怪,正想說些什么,表示個態度,卻被林氏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說這段日子內不必來正院請安,若有什么事,轉告阿里便是。玉棠也不用再來學女工,林氏近日只見嬌娥一人。 玉棠心里有些不高興,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得諾諾應了。 趙家二娘子是個會打算的,像生母這般做姬妾,實在不可取。學了主母的針線,總有一門拿的出手的技藝在身,婚事都好談些。 可看林氏這不冷不熱的樣子,雖說只有七、八天的功夫,玉棠卻覺得以后也難說了。 正所謂眼不見心不煩,林氏這幾日不見趙義和姬妾,眉目都變得柔和起來。每日就母女二人作伴,說說閑話,日子過得很是愜意。 齋戒到了第三日,嚴夫人和嚴家二娘子來求見。由于兩家走動的比較勤快,嚴夫人經常不遞帖子就來了。照理說,這對主人家極是不敬。但林氏是個不講究的,嚴夫人便經常如此,兩家倒也習慣了。 阿里過來通傳,嬌娥看了看阿母,有些猶豫。林氏笑著說:“娥兒,有話便說吧?!?/br> “阿母,我們甚少去嚴夫人家里拜會,每次去了都要準備禮物和拜帖。嚴夫人總是這般,空著手來便也罷了,連個帖子都不遞,便直剌剌地闖進來,在主人家的廳堂里等著。這也太不符合規矩了,若是嚴夫人不懂規矩就也罷了,偏偏又總是在我們面前說規矩?!?/br> 嬌娥逮著機會便要在阿母面前上嚴家的眼藥,只希望林氏遠離那居心叵測的嚴夫人才好。 “女兒說的是,禮尚往來,這句話,母親以后還是會記得的?!?,林氏也不做什么評論,只是對阿里道:“便說我和嬌娥要為興哥求卜,需要齋戒沐浴,沒法見她們,日后遞了帖子來吧?!?/br> 阿里應了,轉身欲走。 嬌娥又道:“阿里,你看著她們走,尤其是看著嚴家二娘子,是不是又和玉棠、玉梨套我家的閑話?!?/br> 阿里站住,看看林氏,林氏點了點頭,阿里方去了。 “你這鬼丫頭?!?,林氏點了點嬌娥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