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她當然也好奇陳麓川的留學生活,但兩片嘴唇像是被人拿針線上下一縫,死也張不開。她只好死死盯著電梯門,打算用目光憑空剜出一個洞來。 靜了好半晌,陳麓川輕咳了一聲,“林叔叔和何阿姨身體還好嗎?” 林閱飛快回答:“挺好的?!蹦┝?,覺得自己語氣太過生硬,便借著這話題問道,“馮阿姨康復了嗎?” “已經出院兩周了?!?/br> “哦,那挺好的?!?/br> 這下,又是相對無言。陳麓川有些無奈,他很早就發現林閱似乎對他有成見。當然這成見要追溯起來,恐怕還得從兩人小學時候說起。 馮蓉和何珊素有矛盾,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并且這矛盾還波及到了子女身上——陳麓川和林閱自小被叮囑不要跟樓上/樓下那個野丫頭/潑皮猴一起玩。 小孩子慣會看人臉色,跟著大人有樣學樣。因此,陳麓川自記事起,就幾乎沒跟林閱說過一句話。而且他小學時候貪玩,成績總是吊車尾,林閱卻一貫年級前十。他每每在期末考砸之后被馮蓉揪著耳朵訓斥“你看看林家那野丫頭都比你考得好”,三番四次下來,他對這“別人家的孩子”就更無任何好感了。 然而五年級有次摸底考試,扭轉了陳麓川對林閱的印象。 那次年級打亂了順序排座次,他恰好坐在林閱后面。家里早下了最后通牒,要這回再考不好,暑假就得準備在補習班里度過。偏那次英語題目出得難,他一拿到試卷就兩眼一抹黑,抓耳撓腮,半天也只做出了一半的內容。他一著急,惡向膽邊生,眼看著監考老師正埋頭看報,絲毫沒注意到這邊,便將身體伏在桌上,伸出腳尖輕輕踢了踢林閱的桌子,低聲說:“林閱,卷子立起來一點?!?/br> 前方那道瘦弱的身影滯了一滯,沒有動。 陳麓川急了,又踢了一下。 誰知林閱噌一下從座位上彈起來,椅子腿兒在地板上劃拉出一道刺耳的聲響,整個考場的目光都匯聚而來。 陳麓川心想,完了完了! 監考老師抬頭,“什么事?” 林閱漲紅了臉,“我……我想去廁所?!?/br> 林閱是全校有名的好學生,監考老師只看了一眼,便點頭放行。 經過這么一番波折,陳麓川嚇得收起了心思,埋著頭再不敢輕舉妄動。十分鐘過去,教室門口響起腳步聲,陳麓川抬頭,卻見林閱緊蹙著眉,用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迎著他步履沉重地走來。 陳麓川嚇得不明所以,卻見林閱到了座位旁,趁著落座時忽飛速將手一抬,往他桌上扔了個紙團兒。林閱坐下之后,兩手搬著椅子往前挪了一大截,離開了他腳尖的輻射范圍。 陳麓川心臟噗通直跳,趕緊將那紙團捏進手心。 感謝這紙團,陳麓川英語上了七十分,暑假順利逃過一劫。之后,他琢磨起這事兒,覺得有些不對勁。照理說兩家勢同水火,兩人又陣營分明,林閱跟老師打報告才符合她的立場,犯不著冒著風險幫這么一個對她沒有一點好處的忙——后來,他自己想出一個解釋,林閱這人聰明著呢,打算放長線釣大魚,捏著他的把柄,今后就可以對他發號施令。他覺得這個解釋有理有據令人信服,甚至想好了一旦林閱以此相威脅,他該如何反將一軍。 當然,直到小學畢業,他搬家去了另外的初中,他預想中的“威脅”也沒有發生。之后,兩人再次重逢,就是上高中了。高中同校不同班,自然沒多少交集。偶爾在樓梯口或是食堂遇見,林閱都好似不認識他一般,飛快別過了目光。他最初還打算跟她打聲招呼,數次下來,也就作罷。 后來,上大學時第一次組織開班會,他在女生堆里再次見到了林閱,心里不由對她生出一絲同情,心道她這么討厭自己,卻還得跟自己同班四年,真是可憐。 大學時候的林閱,也并未對他這個舊時鄰居表現出過多的熱情,甚至更多時候,是避之猶恐不及。這種避讓并不刻意,若不仔細探究壓根覺察不出,但他從高中三年過來,當然能感受到林閱對他淡淡的排斥,似有如無。 此時此刻,他再次從林閱這分毫不覺熱絡的語氣里,覺察到了這種排斥。 所幸在尷尬進一步蔓延之時,電梯已停了下來。 林閱帶著陳麓川,去技術部領了顯示器、主機、鍵鼠、排插等全套設備。他們來得不巧,技術部的推車全都借出去了。林閱便趁著清點設備的時候,去樓上借來一個。 技術部同事已全部清點完畢,林閱自覺幫忙將電腦搬上推車。剛抱起主機,陳麓川伸出雙手,“我來?!?/br> 林閱朝他挽起衣袖的手腕上瞟了一眼,又趕緊移開目光。 重回電梯,林閱佯裝研究一道領回來的入職手冊,避免了與陳麓川進行交談?;氐焦の簧?,陳麓川開始組裝電腦。他動作利落,井井有條,不過片刻全部組裝完成。 陳麓川拍了拍手上的灰,直起身。隨著他的動作,一截襯衫從皮帶里溜了出來,露出腰部些許精實的線條。 林閱不知道目光該往哪兒看,恰好口袋里手機嗡嗡震了一下。掏出一看,是柴薇發來的微信:進展不錯? 林閱抬頭,便見前方柴薇正起身活動筋骨,見她瞟過去,曖昧地沖她擠了擠眼。 這邊陳麓川已打開了電腦,林閱沒回柴薇信息,趕緊將手機揣回兜里,“電腦要改一個登陸密碼,六位以上,包括數字、大寫字母、特殊符號?!?/br> 陳麓川點頭。 林閱翻開入職手冊,引導陳麓川一一完成了郵箱激活、打印機設置、內部通訊工具賬號激活、無線網絡賬號認證等所有的項目,又簡單演示了后臺系統cao作,等結束時,已快到下班時間。 “大致就這些,其他的可以看這個手冊?!绷珠唽⑷肼毷謨赃f給陳麓川,忽又覺得自己是不是干了多余的事。陳麓川本就是學計算機的,技術水準高她幾個數量級,這點皮毛一看就懂,哪里輪得到她煞有介事地指導。 然而陳麓川卻點頭笑道:“謝謝,耽誤你時間了?!?/br> “沒事?!绷珠嗭w快說。 “你下班了有安排嗎?”陳麓川抬腕看了看手表,“我請你吃飯?!?/br> “呃,我得回家吃?!?/br> 陳麓川笑了笑,“行,那改天吧?!?/br> 林閱靜了片刻,“那……那你先看看吧,我先把推車給人事部還回去?!闭f罷,不待陳麓川反應,飛快推著推車走了。 進了電梯,她不由在心里將自己狠狠罵了一通,真是沒出息到家了。 ☆、第05章 林閱覺得現在這事兒有點難辦。她清楚自己從小到大就是慫包一個,偶爾膽量爆發,還全不在正點上。但木已成舟,除非她現在立即卷鋪蓋走人??梢修o職不干的勇氣,和陳麓川和平相處,自然也不在話下了。 思前想后,還得拿出十幾年的戰斗經驗——躲,躲不過再硬著頭皮上。 待她還完推車從人事部下來,大家各已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林閱見陳麓川正在打電話,趁機飛快溜回自己工位上。 坐下沒多久,柴薇走過來,“明晚上聚餐,歡迎你這位新來的老同學?!?/br> 林閱還沒來得及開口,柴薇緊接著堵住她退路:“單哥請客,特意叮囑你也得去?!?/br> 林閱對此表示懷疑,然而她作為陳麓川的同學,迎新聚餐不去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第二天是周五,連日陰沉的天色較之前兩周敞亮了些,正午時分還出了一小會兒太陽。林閱怕晚上聚餐要喝酒,便沒開車去公司。 臨近下班,林閱已經有些坐不住了。她把手頭工作處理完,四下看了看,沒人注意,便拎起隨身的小包飛快起身去洗手間。 她這人對自己外表不太在意,雖說出于對衰老的自然恐懼,平日里用的護膚品全都價格不菲,但對化妝一項始終興趣缺缺。偶爾興起涂上兩筆,對著鏡子一看,頗覺別扭,又趕緊洗掉。 況且家里還有個無時無刻不對她行程尋根問底的何珊,要瞧見她化妝了,又要大呼小叫。 她簡單化了個淡妝,往鏡子里瞧了一眼,氣色確實好了不少。然而臨到要出去,又一時躊躇,總覺得這口紅顏色是不是太亮了,眼線是不是畫得有些重。越看越不滿意,正要扯出濕巾抹掉,聽見推門的聲音。 她慌張地往門口看了一眼,是美術組的同事。同事沖她笑著打了聲招呼,林閱回以一笑,趕緊將東西揣進包里,匆匆出去了。 下班之后,一行十幾人,浩浩蕩蕩地進了電梯。經過一整個白天,陳麓川似已將工作室的人認了大半,這會兒差不多都混熟了,一路上笑談不斷。 林閱默默跟在后面,心想,這人就有這樣的本事,不管到了哪兒,都能迅速成為人群的焦點。 正胡思亂想,肩膀讓人一攬,柴薇探頭湊上前來,“有貓膩?!?/br> 林閱笑了笑:“有什么貓膩?!?/br> “跟你認識五六年了,你化妝的次數屈指可數,這次是為了什么?” “買了新粉底,試試而已?!?/br> “接著裝……嗯,讓我猜猜看,你跟你這位老同學過去是不是有什么?談過?” “沒這回事?!?/br> 柴薇瞥她一眼,“那簡單了,喜歡他?” 林閱沒吭聲。 柴薇笑了一聲,“難怪呢,你一點不著急,原來是在等他?!?/br> “我沒等他?!?/br> “沒關系啊,這么優秀的男人,你等他也是正常的?!?/br> 林閱腳步一頓,聲音幾分沉悶:“柴薇,我真沒等他?!?/br> 柴薇一愣,少見林閱如此鄭重其事,一時竟無言以對,笑了笑說:“逗你玩的呢?!?/br> 到了餐廳包間,林閱悶頭往最里面走,身后傳來單一峰的聲音:“林閱,來這桌坐,幫我們介紹介紹?!?/br> 林閱無聲嘆了口氣,將柴薇手臂一挽,壓低了聲音請求:“跟我過去吧?!?/br> 林閱挨著柴薇坐在單一峰右手邊,對面便是便是陳麓川,一抬頭目光就能對上。千躲萬避,還是坐了這么個尷尬的位置。 菜已提前訂好,不多時便上了四五道,單一峰抬手道:“來來,大家動筷子?!?/br> 柴薇笑著接腔:“隨意吃,反正單哥買單?!?/br> “對對,我請客,”單一峰從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皮甲,往桌上一拍,“特意跟家里的財務大臣申請的團建經費,不用考慮替我省錢,反正花不完還得上繳國庫?!?/br> 大家哈哈大笑。 單一峰開了數瓶雪花啤酒,斟了一圈,坐下來,與跟前幾人邊吃邊聊,“林閱,你大學跟麓川一個班?” 林閱對面便是陳麓川,一抬頭目光就能對上,未免尷尬,她頭微微低垂,避免與他對視,“嗯,一個班?!?/br> 挨陳麓川左手邊坐的一個年輕的女同事笑說:“那林姐跟川哥還真有緣分?!?/br> 這女同事叫趙清雅,去年秋季校園招聘進的公司。她十六歲上的大學,讀完研究生才二十三歲。她名字秀氣,人長得更秀氣,偏偏編程能力絲毫不遜于公司里干了好幾年的男人。 單一峰十分器重她,常說她是真正的天才。 陳麓川答:“江城就這么大,又是一個行業內,很容易打上交道?!?/br> 林閱聽見這話,手里筷子一頓,心里已有些沒滋沒味。 說笑一陣,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婚姻家庭這話題上,趙清雅笑說:“單哥才是人生贏家呀,兒子都要小學畢業了,我見過嫂子,長得就像年輕的陳松伶?!?/br> 單一峰呵呵直笑,笑得眼睛都找不著了,“喝酒喝酒!” 柴薇湊到林閱耳邊,“她九零后的吧,還認識陳松伶?” 林閱笑說:“還不許人家愛看tvb?” 趙清雅眼見陳麓川杯子空了,拎起酒瓶替他倒滿,笑問:“川哥,你女朋友管不管你喝酒的呀?要是管,我們就少喝幾杯?!?/br> 林閱立時屏住了呼吸,卻沒勇氣去瞅陳麓川的神情,微微抬眼,只瞧見他修長的手指捏著玻璃杯,金黃的酒液微微晃蕩。 陳麓川聲音低沉含笑,“我沒有女朋友?!?/br> 林閱從胸腔里輕輕推出一聲悠長的呼吸,心中幾分竊喜,但轉瞬又將這悄然滋長的情緒壓了下去。 單一峰說:“那不要緊,咱們工作室美術組還有好多條件優秀的姑娘,就怕你挑花眼?!?/br> 話音剛落,坐在另一桌的原畫師王培源大聲道:“也有好多條件優秀的小伙,就怕你更挑花眼?!蹦┝?,還沖著陳麓川拋了個媚眼。 立時哄堂大笑。王培源實打實筆直筆直的直男,就是皮膚比女人還白,說話也細聲細氣,是以屢次被人懷疑性取向。久而久之,王培源干脆自詡為工作室“小眾群體形象代言人”。柴薇曾說:“還小眾呢,男女比例三比一,一對夫妻一對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