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我寄人間
“見過提學使大人?!?/br> 滿場眾人皆向那白發老者行禮,此君正是朝廷派駐昌武府的提學使蘇青。 蘇青擺手,“免禮?!?/br> 視線忽被條案上的文字吸引,不由自主走到近前,一詩讀完,撫掌道,“我昌武府還有如斯人物!是誰!” 不待譚明指認鄧獨秀,周桃芳搶先發言,一口氣將因果說盡。 他已經下水了,必須將鄧獨秀溺死。 他知道先入為主的厲害,不肯讓鄧獨秀占這個先手。 “一個半月前,李沐風正在閉關,不可能見過你?!?/br> 那道清冷的聲音又起,一道身影從蘇青背后閃出。 那人才閃出,眾人心中皆忍不住暗暗喝一聲采,這才是濁世佳公子。 但仔細凝視,很多人都發現問題不對,那玉面公子,白袍寬大,身姿窈窕,一張白玉般的俊秀臉龐,并沒有突起的喉結相稱。 無疑,這是位女公子。 如此姿容,換上女裝,卻不知要勾走多少魂魄。 “不知這位……” 譚明看著蘇青問道。 蘇青擺手道,“這是我的一個師妹,十余天前,她的確在小倉山待過一段時間?!?/br> 周桃芳后背騰起一粒粒白毛汗,“當時我并沒見到秦先生,但確實見到了李觀主。 想來秦先生也不能時時刻刻,都伴于李觀主左右吧?!?/br> 秦先生冷笑,“巧言令色,令人作嘔?!?/br> 她冷臉一揮袖,不屑與之爭辯,視線凝在鄧獨秀臉上,似在說好自為之。 原來,這秦先生正是當日在白云觀掛單考察鄧獨秀的秦師叔秦清,她今日隨蘇青造訪賢雅集,是來散心游玩。 適才,她詰問周桃芳,并不知道周桃芳對立面站著的是鄧獨秀。 只是聽周桃芳言之鑿鑿十天前見過李沐風,擺明了是在說假話。 她聽不下去,才站出來。 待周桃芳向蘇青敘說前因后果時,她才看到鄧獨秀。 她反感鄧獨秀的油嘴滑舌,但相比周桃芳的指認,她卻更相信鄧獨秀。 畢竟,她親眼見過這個街溜子白話的能力的。 那句“林深時見鹿,海藍時見鯨,夢醒時見你”的無賴話,被她截掉了“夢醒時見你”,悄悄記在了句子集中。 即便如此,她也只是實話實說,沒想替鄧獨秀伸張正義。 蘇青看著鄧獨秀道,“除此篇外,你可還有佳作?” 這的確是驗證一名文士成色的極好辦法。 鄧獨秀看著周桃芳,周桃芳微笑道,“小友看我作甚?莫非這佳作在周某臉上寫著?!?/br> “哈哈哈……” 滿場轟然。 鄧獨秀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佳作豈是說有就有的?!?/br> 此話一出,滿場轟然冷寂,嗖嗖的清靈氣再度從四面八方投來。 這時,他龍頜竅內的靈液已經緩緩匯聚成了溪流,效果極為可觀。 “好一句文章本天成,傳說中的出口成章,也不過如此。 看來,這篇明朝散發弄扁舟,真是你所作……” “提學大人,晚生亦有拙作一篇,想請提學大人斧正?!?/br> 周坤忽然戳了出來,高聲道。 譚明冷道,“今日賢雅集,乃是觀諸生風采,非是品卷改文章,還不退下?!?/br> 蘇青擺手道,“無妨,且道來?!?/br> 周坤才要行動,周桃芳使個眼色,周坤才想起自己的一筆字雖然不差,但鄧獨秀珠玉在前,他再湊上前去,那是自打耳光。 便聽他吟道,“去秋三五月。今秋還照梁。今春蘭蕙草。來春復吐芳。悲哉人道異。一謝永銷亡……” 一首詩讀完,滿場無聲,周坤強掩心中得意,沖蘇青深深一鞠,“提學大人伉儷情深,自尊夫人故去后,提學大人一夜白頭。 十載孤身,如此深情,令世人贊嘆。 晚生聽聞后,感慨良久,一夜未眠,才翻成此作,希望能入大人青眼?!?/br> 他念的是一首悼亡詩,算得上是上乘作品,是周桃芳花大價錢購來的,只為今日揚名。 而選中這首悼亡詩,正是周桃芳悄悄把準了蘇青的脈,才下的鉤。 周坤念完詩,全場沒有聲音,不是驚嘆于這詩有多好,而是不明就里。 此刻周坤說了緣由,眾人無不佩服周坤的用心之深。 蘇青微微頷首,“小友好意,我心領了,我與亡妻之間,并無小友所寫的那般深情動人?!?/br> 他心中并不滿意周坤的作品,悼亡詩除非自抒自感,旁人代寫,便辭藻再是華麗,也難有溫度。 滿場轟然,周坤看在眼里,正暗自得意,卻沒想到蘇青竟是這種不咸不淡的態度,心中不免失望。 “可惜,可嘆……” 鄧獨秀幽幽道。 周坤正不痛快,冷聲道,“你有何資格評判我的作品,你若真有真才實學,不如也做一首悼亡詩?!?/br> 鄧獨秀擺手道,“我是可惜蘇大人的伉儷情深,嘆人世無常。 非是評判你的詩作,何況,你那詩作也不過如此?!?/br> 周坤還待說話,被周桃芳眼神止住。 卻聽周桃芳道,“想必鄧小友又有佳作?想起來了,小友曾有文章天成,妙手偶得,倉促間,怕也難以成文,便有一二句也是好的?!?/br> 周桃芳從心眼里不信,鄧獨秀先前誦念的“弄扁舟”是鄧獨秀所作。 是以,處處緊逼。 譚明道,“提學使當面,正是展露你才華的時候,鄧生,切莫自誤?!?/br> 他很看好鄧獨秀,樂見他揚名。 “譚明向來目無余子,竟對你有這么大信心,你且作來?!?/br> 蘇青含笑盯著鄧獨秀道。 鄧獨秀行到條案邊,抓起狼毫筆,手起筆落,一張嶄新的雪緞紙上,只落了一句。 此句才現,蘇青眼睛便紅了,滿場鴉雀無聲,只聽蘇青語帶悲愴吟道,“卿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br> 一連吟誦十余遍,仿佛入迷。 眾人也都驚呆了,悼亡詩難做,最大的原因在于難以共情。 鄧獨秀此一句,將遺憾和深情寫進了骨頭里。 尤其提學使蘇青,這一頭白發,簡直再應景不過。 大片清靈氣從眾人頭頂浮出,嗖嗖朝鄧獨秀胸口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