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主子,您的腿……”夏楓面露焦急。 “你們三個也下去,這兒不用任何人伺候?!蹦_妖孽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重復了一遍。 我大奇,平日里墨臺妖孽做什么事都帶著“四季”,她們的地位自然不同于尋常的下人,何曾像現在這般打發過她們?! 春蓮與秋梅默默退了出去,夏楓端過來一個碳盆,本來還要取來干爽的布帛,但經墨臺妖孽淡淡瞟了一眼,只得不情不愿地離開了。 “你的腿怎么了?摔著了?”我關切地探手,但半途就被墨臺妖孽握住了,他的手意外地冰涼。 “妻主,今夜子時我們出城?!蹦_妖孽靜靜開口,美眸緊緊鎖住我。 我一驚,脫口問道:“出什么事了?我一下午都心神不寧的?!?/br> “冉燮左相認定你對蔓殊公子意圖不軌,但她顯然不愿公審,所以遞了密折?!蹦_妖孽掏出一本祥云團花的緞面折子,沉下了臉:“今天蔓殊公子還上門來鬧事了,是嗎?她們母子欺人太甚,這筆帳我早晚會跟她們清算!” 我匆匆接過展開,很想贊嘆冉燮絮的書法飄逸,行文洗練,布局奇正——當然,如果她所參之人不是我的話。 “為什么會這樣?子遲公子他今天是怪怪的,但是我以為……我明明救了他??!”我的腦袋一木,說話都不通順了。 “妻主,你認為在這種情況下,蔓殊公子會為你說話嗎?”墨臺妖孽挑眉。 “可也不能聽憑左相的一面之詞,皇上那邊……”我猶抱期望。 “上古之治,尚德下名。今墨臺氏招嗣婚者,肆猶放縱,誹訕風俗,疑亂朝廷,其志流宕,世人羞與為伍,匹夫抗憤,處士橫議,綱紀文章蕩然矣。嗜惡之本同,而遷染之涂異也,故其風不可留,其弊不能反,臧罪狼藉,惟死禍塞?!蹦_妖孽居然流利地背出了密折中的文段,語含諷意:“冉燮絮這個左相沒白當,將先帝的圣旨文詔研讀得如此通徹,信手就用出當年先帝訓斥敦親王的話,所以皇上順理成章地把先帝對付敦親王的那套用在了咱們身上?!?/br> 我并不清楚墨臺妖孽口中的敦親王的舊事,只是心頭躥升不好的預感,直接看向密折末端,果然找到一行朱砂批文:今感念墨臺氏德馨功著,特蒙降恕,敕戒閉門埽軌,終身禁錮,如若逃刑,則全族獲罪,望省自身作惡,勿因己累人,令族輩流離矣! “這是……軟禁?我們逃了,姑母她們怎么辦?”我無助地反握墨臺妖孽的手。 “妻主放心,我會安排好的,只要有我在,你絕不會有事的?!蹦_妖孽目光一柔,溫聲安慰。 “對,有你在,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現在就去找春蓮她們進來幫忙整理行囊?!蔽因v地跳起來,欲朝門邊沖去。 不曾想墨臺妖孽倏地出手拉住我,張口道:“妻主,你隨便包裹些細軟就好,不要驚動他人,即便是春蓮她們,也不再可信了?!?/br> “怎么會變成這樣?”我一怔,隨即點頭道:“那我去準備些銀票跟碎銀子,其它的待逃出去再說。對了,還有顏煜,我先去幫他收拾……” “妻主,就你我二人走,沒有春蓮她們,也沒有顏公子?!蹦_妖孽輕輕打斷我。 “為什么?你不用擔心顏煜會泄密或拖累我們,他靠得住……”我急忙接道。 “顏公子不能走,我們若要擺脫現在被動的局面,就不能讓他走?!蹦_妖孽無波無瀾地說道。 “你在說什么,這關顏煜什么事?!”我的眼皮忽然連跳數下。 “妻主,你道皇上批好的折子為什么會留中不發,最后還傳到了我的手中?”墨臺妖孽低聲問道。 “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我們要跑就該帶上顏煜一起跑?!蔽揖o攏眉心。 “妻主啊,你還不明白嗎?皇上是在逼咱們亮底牌,盡管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發現顏公子在咱們府里的,但既然她肯花時間等待,就說明她對顏公子勢在必得,這對咱們非常有利?!蹦_妖孽頗具耐心地解釋。 “你要把顏煜送進宮,送給皇上?”我的語調有些不自然。 “妻主,你當我為什么會容忍一個來歷不明的男子成日在你眼前晃悠?我沒料到的是,竟然這么快就會用上他?!蹦_妖孽沒有否認。 “不,不能這樣對顏煜,他并不適合皇宮?!蔽沂箘艙u頭。 “沒有人一出生就適合皇宮?!蹦_妖孽的嘴角上揚,語帶安撫:“妻主,你不能心軟,你又要自由又怕連累姑母她們,這就需要付出代價?!?/br> “我……”我迷茫地望著墨臺妖孽,明明是我最喜歡的暖笑,為什么會讓我感覺陌生呢?! “一切交給我就好!咱們約定過,開春融雪就離開皇都,現在不過是將時間提早了而已,依然是妻主你歡喜去哪兒,咱們就去哪兒?!蹦_妖孽繼續勸說。 開春融雪……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在漫漫的臘月,有個“春又來”的盼頭,日子似乎就不會過于難熬了,可是,此時的我無法勾勒出舒柳放梅的春景,甚至之后的年月,也許我都感受不到春天了! “在這世上,沒有人有義務為他人而犧牲自己,亦沒有人有權利讓他人為自己而犧牲?!蔽业难劬β龑ι夏_妖孽看似溫暖的春眸,倔強地說道:“一定還有其它的路能走,一條能與顏煜一起走下去的路?!?/br> 瞬間,墨臺妖孽斂笑,平靜的聲音出現了破碎的裂痕:“妻主,你……真這么寶貝顏公子,寶貝到愿意拿自己的命去賭么?我清楚地告訴你,咱們別無選擇!我能做的都去做了,你知道嗎,為求義爹出面周旋,我在雪地里連跪了數個時辰,可他連召見我一下都不肯??!” “你剛才怎么不說?你的膝蓋……”我氣急敗壞地欲掀開墨臺妖孽的罩氅,卻被他側身躲開了。 “妻主,你必須作出取舍?!蹦_妖孽徐徐垂眸,神色不見異狀。 火盆燃得正旺,不斷發出清脆的聲響,我卻遍體發冷,寒氣仿佛刻入了骨血,鉆進了心肺?,F在,可算是決定人生的關鍵時刻?我何德何能讓墨臺燁然為我傾盡所有,他全意全意為我著想,也為墨臺遙墨臺氏著想,站在他的立場來說,舍棄顏煜是最佳選擇…… “我不愿在一方土墻內老死,所以我必須逃!我把姑母她們當親人看,所以我也不愿連累墨臺氏!”我幽幽啟唇,打破僵硬的沉默。 “妻主,這么說你同意了?”墨臺妖孽迅速抬眸,面露喜色。 我原本抿著的嘴角用力揚起,繼續道:“我不是好人,我的心里充滿陰暗面,但我偏偏想要守護最后的純凈,倘若我把無辜的顏煜推出去,就必定付出慘痛的代價,猶如遭受詛咒一般,我將喪失追求幸福的資格,我篤定!” “妻主,難道你還抱有天真的幻想?”墨臺妖孽厲聲斥道。 “我堅信,只要我們好好活著,總有一天能獲得幸福?!蔽覜]心沒肺地擴大笑容:“所以,趁圣旨還沒下來,讓我休了你吧!” ☆、83秋水日潺薦黃花(冉燮璘番外) 堰都,冉燮府—— 他,不是存心的,不是存心害殷摔進湖面冰窟的。 明明已近落日掌燈,“東燁苑”蜿蜒的長廊上仍不見奴仆來燃燈,只有一墻之外的寢樓掛起了琉璃風燈。冉燮璘搓了搓凍紅的小手,固執地不肯離開,亦不敢跨進垂花門。 細微的踩雪的響聲驚動了他,他下意識往廊柱后縮了縮身子,卻又忍不住探出腦袋,只見一名長身玉立的女子畢恭畢敬地從院內退了出來。 他年幼早慧,一眼就認出女子的身份,她是府里八竿子打不著的姻親,爹爹每每見到她就會痛斥一句“膿包大夫”……問題是,怎么能找她來醫救殷呢?! 他心中越發不安,想親眼確認殷的情況,可是一想到陰沉冰冷的皇子爹爹,邁出的腳步不禁又收了回來。 “咦,這不是小公子么?大冷天的,為什么獨自呆在外頭呢?” 冉燮璘一驚,防備地瞪向不知何時站到他面前的笑容可掬的女子,紅潤的小嘴抿了抿,隨即撇開臉,擺明不想搭理她。 這小東西真不討喜啊,相較之下,寢樓里那大公子就乖巧可人多了,醒來不吵也不鬧,甚至反過來安撫受驚的長輩。盡管心中不悅,女子仍是滿臉堆笑:“小公子莫不是迷路了?也是,這東院可真大,應該占據了府邸大半的土地吧?!?/br> “這里到底是冉燮府,是我的家,我怎么可能會迷路?!比桔骗U脫口說道,盡管他并不常來“東燁苑”,盡管他也不清楚這里樓閣潭瀑的分布。 “那么,小公子是在等左相大人嗎?”女子眼露興味地掃過冉燮璘心虛的小臉,若無其事地帶開了話題:“左相大人應該快出來了?!?/br> 絕對是非??炀蜁鰜淼?,女子在心底補充道,皇子配左相,真是一對相敬如“冰”的佳偶啊,連她這個外人都能輕易察覺寢樓內微妙的氣氛?;首釉诖策呑?,左相在桌旁站著;皇子不言語,左相也不出聲;臨了皇子有所示意,左相雖頗不贊同,但最終還是妥協了—— 瞬間,女子眼眸溢出奇異的光彩,淑皇子竟然有意讓大公子拜入她的門下學醫,這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想想,一旦有了皇室做靠山,即便她的掌門之位名不正言不順,也無人再敢置疑……假以時日,她定能讓“生死門”成為江湖第一門派——只是,倘若她選擇站在淑皇子那邊,不知其他人會做何感想,她可沒忘記這府里還有一位主子,即是眼前這小東西的親爹爹。 當年先帝賜婚時任戶部史司的冉燮絮,接著一路破格提拔,成就了現今勢傾朝野的左相,外人津津樂道左相大人情場官場雙雙得意,殊不知冉燮府內宅暗潮洶涌。且不說東院住了一位要像供奉祖宗一般盡心盡力伺候的皇子,那西院的元配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因恐長女之位被淑皇子捷足先登,竟吞服了虎狼之藥,以日后無法再次受孕為代價,硬是趕著跟淑皇子同一日誕下麟兒,諷刺的是,他自個兒的肚皮不爭氣,折騰了半天結果生的是名男嬰,還是個因早產兩月而先天不足的——從那之后,西院府君就沒給過她好臉色看,只因那倒霉的藥方好死不死正是她進獻的,值得慶幸的是,催生之事左相至今猶不知情。 有如此心機,恐怕連親生骨rou都會教唆利用,像是今日之事,究竟是意外還是人為,她還真拿不準,估摸那淑皇子多少也心存疑慮,不然不會突然提出要送走大公子…… 女子略加沉吟,沖冉燮璘擠出更大的笑臉,試探道:“小公子,據說晌午大公子墜湖那會兒,正跟您一同玩耍呢,您一定嚇壞了吧?所幸那些下人手腳還算利索,救得萬分及時,大公子雖然嗆了幾口水,但身子一回暖也就無大礙了?!?/br> “殷……真的沒事了?”冉燮璘終于正眼注視女子,小臉頓掃先前的陰霾。 “大公子福緣深厚……”女子將冉燮璘的反應看在眼中,還待細問什么,卻耳尖地捕捉到人聲,當即躬身告退。 冉燮璘眼瞅著女子袍擺飛揚,雖然看似是尋常的走路,但她的移動速度飛快,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璘兒!”左相從仆役手中接過風燈,快步朝冉燮璘走來:“府里的下人越來越不像話了,怎么放你一人在這兒?!” 冉燮璘一頭撲進冉燮左相的懷中,軟軟地說道:“孩兒專程在這兒等娘親,想告訴您今天的事兒是殷自個兒不好,我只是想拿他的陶娃娃看看,沒打算搶走,誰知他跟我較了真?!?/br> “娘問過隨侍了,知道不關璘兒的事。唉,殷兒的性子啊,可真像他爹,不能隨便逗弄的?!比桔谱笙啻葠鄣乇鹑桔骗U小小的身子。 “皇子爹爹好可怕,還是娘親最好了?!比桔骗U香了香左相的面頰,粉唇揚笑:“孩兒新學了一篇長賦,想一會兒背給娘親聽,娘親今晚到爹爹院里用膳好不好?” “好啊,娘要好好考一下麟兒,看你還記不記得先前背的那些‘時藝’……” 好一幅其樂融融的母子圖??!待左相一行走遠,理應離去的女子居然又從廊檐上無聲地落下。 家有二虎,難怪左相一直沒再納偏房侍人,照目前的情況看,恐怕冉燮氏注定要以招贅的方式誕下宗族繼承人……那么,她定會好好照料冉燮大公子的。 女子臉上綻出狡黠的笑容。 那一年,冉燮殷跟冉燮璘剛足六歲。 我是時光飛逝的分割線 生死門,丹楓白露—— 是夜,天清月冷,庭前的銀桂散發出的絲絲甜香,隨著涼風一同送進廂房微敞的窗中,無端惹梳妝鏡臺前的素顏男子沉思。 “公子,明個兒就是‘金玉節’,據說山下普云寺的廟會熱鬧非凡,那兒的姻緣簽更是遠近馳名的靈驗?!彪S侍的童子一邊為男子順發,一邊眉飛色舞地描述白日里的見聞。 “‘金玉節’么……”男子心不在焉地重復,眼波流轉,透過銅鏡瞟向身后的童子,道:“那又如何?還能比皇都的游園燈會更加熱鬧不成?” “公子,您猜明日會有人來邀您一同逛廟會嗎?好比那個溫溫吞吞的玄長老,她今日看您的時候,眼睛都看直了?!蓖哟侏M地扮了個鬼臉。 男子凝視銅鏡,白玉般的指尖輕輕劃過自己細膩的面頰,然后自信地笑道:“我倒想看看她有沒有膽量提出邀約?!?/br> “若玄長老開了口,您當真要應下嗎?皇都里年年有世家小姐邀您出游,您可是全部推拒了啊?!蓖雍闷娴刈穯?。 “你說呢?”男子笑而不答,狀似隨意地取過飾品盒,親自挑選次日所要佩戴的。 童子皺了皺鼻頭,嘟囔:“公子的心思,小的可猜不著,您……” “公子,大公子深夜來訪?!痹褐薪痰耐▓蟠驍嗔送拥脑捳Z。 “這么快就坐不住了嗎……”男子的眸間閃過了然,心情頗佳地說道:“請殷進來,正好我也有些體己話想跟他說說!” 很快的,冉燮殷面無表情地步進里間,直直站在男子的身后,開口就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你是問我為什么上山嗎?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是來調養身子的。不來不知道,此地山清水秀,難怪你呆久了都不愿回皇都了?!蹦凶犹制镣酥車碾S侍,好整以暇地面向冉燮殷。 “我也記得我跟你說過,你的脈象平穩,無須求醫問診?!比桔埔笳Z氣平平,卻隱含不悅。 “是么?可今日玄長老還說要為我調養一番?!蹦凶有σ庥?,自有一番天然的麗色。 冉燮殷的聲音驟寒:“師叔并不擅醫術,如果你需滋養補益,我給你開幾處方子就好了?!?/br> “我倒覺得玄長老醫術高明,跟她說話有意想不到的樂趣?!蹦凶诱Z帶挑釁,笑容越發粲然。 冉燮殷袍袖中的手微微握拳,指甲刮向掌心,平靜的語調出現裂痕:“不要別有用意地接近師叔,她不是你無聊打發時間的玩偶?!?/br> “那么,她是你的嗎?”不待冉燮殷回答,男子繼續說道:“之前藥光來探過我的口風,說你與同門的幾名女弟子自幼相識,所以感情深厚,日后你極可能在她們當中挑選妻主。我是將她的話當笑話聽的,盡管皇子爹爹允你自個兒找妻主,但你別忘記自己的身份,江湖女子怎么配進咱們冉燮府的大門?!” “我從沒想讓師叔進府,她甚至不知道我姓冉燮,她……根本不知道冉燮氏意味著什么?!比桔埔笏貋砥涞拿嫒蓊D染生氣,爭辯的話語沖喉而出。 男子拊掌,不掩一副看好戲的神情,直言道:“啊,師叔,你的好師叔,遺憾的是,藥光說的那幾個弟子可沒包括玄長老,顯然,連她都不看好你們倆?!?/br> “我的事不用你管?!比桔埔罅Τ宙偠?,指甲已然陷進掌rou而不自知。 “這句話正是我要對你說的?!蹦凶右荒槦o辜:“玄長老喜歡與我相處,難道要我趕她走么?我還琢磨著,請她到皇都府里做客,順帶讓娘瞅瞅呢!” 這次,冉燮殷沒有立即接話,唇角微微勾起,卻是揚起一抹苦笑:“就算師叔愿意跟你回府,也要看師父允不允?!?/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