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小栗子死了。 不是病死,也沒有出意外,是壽終正寢的。 得知這個消息時,肖芊芹正和朋友在一家中式餐廳里吃水餃,接到陳言墨的電話后,她馬上放下筷子,攔了一輛出租車趕到他的住所。 去年暑假肖芊芹拿到了屬于她自己的駕照,生日時華云裳慷慨地送了她一輛紅色的瑪莎拉蒂,但她并不喜歡自駕,因此一直將它冷落在車庫里。 德國的出租車多是奔馳、奧迪之類的車子,司機也熱心誠實。肖芊芹的德語說得磕磕巴巴,一開始司機沒聽清楚,兜兜轉轉了好幾圈才將她送到正確的目的地,倒也沒責怪她。 肖芊芹見到小栗子時它只是安靜地側躺在籠子的角落里睡著覺,只不過當她把手伸到它的鼻子前時,它不會再像以前那樣警惕地抬起頭東張西望了。 小栗子今年已經四歲,用中國人的話來說這應該是一件喜喪,但肖芊芹還是難免有些感傷。 她跟陳言墨兩個人赤腳坐在地毯上,對著那具小小的身體發呆,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肖芊芹思緒漫游,想起前幾天小栗子的外曾孫女生了四只鼠寶寶,想起上個星期她給小栗子買的進口鼠糧還沒有到,然后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厲風。 肖芊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起他,或許僅僅是因為他們名字里都有個“li”字的讀音吧。 最近她總是會因為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而想起厲風。 在街邊遇到一對吵架的情侶,看見男人大發雷霆的樣子,腦海里會浮現出那個名字。 下雨天腳踩在濕漉漉的井蓋上,腦海里會浮現出那個名字。 手指不小心被劃破,呆呆地看著鮮血往外滲,腦海里會浮現出那個名字。 甚至有時候路過某家餐廳,看見里面戴著高高廚師帽的掌勺大廚,還是會想起他。 然而厲風畢業后并沒有從事于與飲食有關的行業,即使烹飪是他最大的愛好。 聽說他現在工作于一家國企,是科技研發公司,并且奮斗到一個不錯的崗位。 她想她或許能猜到他為什么會放棄自己的愛好。 肖芊芹之所以能打聽到厲風的近況,是多虧于陳言墨的暗中幫助。 剛來德國的那段時間,華云裳對她的監管非常嚴密,她甚至不能給國內的親朋好友打個電話。 幾個月后,或許是念在她表現不錯,華云裳終于允許她時常跟肖爸肖媽聯系,但厲風這個名字卻始終是不可觸碰的黑名單。 華云裳每個月會不定時監察她的通話記錄和網頁瀏覽歷史,但凡出現過與厲風有關的字眼,她們之前的約定便不再作數。 后來肖芊芹只好拜托陳言墨幫她私下打探一下,查得不是很深,但總比杳無音訊好。 似乎是形成了習慣,陳言墨每隔半年會告訴她一次厲風的近況,她知道他畢業后離開了h市,現在一個人生活。厲崢的病也逐漸痊愈了,目前他正在努力地嘗試回到醫生的崗位。 聽到這些消息,她總算安心一點,夜里翻來覆去的時候有了寄托。 肖芊芹隱隱覺得以華云裳的處事精明,不可能沒有察覺到她的這些小動作,但不知為何她一直抱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度,也沒有來警告過她,或許真是放松了對她的監管。 即使如此,肖芊芹也不敢做得太過分,只是默默地通過陳言墨了解厲風的近況,她想她暫時是不會冒險去主動聯系他的。 其實撇開關于厲風的這點華云裳對她要求十分苛刻,在國外生活的這段時間里,華云裳待肖芊芹確實是非常不錯的,否則也不會在她生日的時候一擲千金送她豪車了。 除了物質上的給予,精神上的關懷也從不缺失。 肖芊芹在美國讀書的那段日子里,她幾乎每天晚上都會打電話,像一個普通的母親一樣,問候所有母親在關心子女時都會習慣問的問題,生活怎么樣、學習怎么樣、錢夠不夠用。后來或許是覺得這些問題太單調,變成了她來說、肖芊芹安靜聽著。 在肖芊芹的印象中華云裳并不是個健談的女人,她美麗、高雅、雍貴,也就意味著不那么平易近人。在陪伴陳立旬出席一些正式場合時,她的臉上總是掛著一絲標志性淡薄如霧的微笑,那笑容就像一層神秘的面紗,你看不真切,卻又不敢伸手揭開。肖芊芹舉辦婚禮的那一天,全程也都下意識地效仿她這樣的神情,以至于有幾個素未謀面的小親戚誤以為她是個很不好接近的人。 以前她不會想到華云裳在私底下面對她時是另外一副模樣。 她很遷就她,患得患失,總擔心肖芊芹不接她的電話,每次通電話時都會盡可能久的跟她聊一會兒。 而她聊的內容,最多的莫過于是肖芊芹的父親,那個叫徐葉的男人。 那是她在心里藏了二十年的秘密,想必除了肖芊芹之外沒人可以聽她傾訴。 肖芊芹因而得知,她的父親是云南人,少數民族,當年他來城里打工時認識華云裳,后來兩人相愛并且結合。白族的阿鵬哥都以手工活謀生,徐葉也不外乎如此,他打造銀飾的技巧精致嫻熟,肖芊芹和華云裳手上戴的銀鐲子就是當年兩人戀愛和結婚時的定情信物。肖芊芹沒看過徐葉的照片,只能通過華云裳的描述想象,用華云裳的話來說他是世界上最帥的男人。 有時候沉溺于她營造出來的浪漫氣氛中,肖芊芹也會不由自主地想象一下他們兩人的愛情故事,但是大多數時候她會勸她現實一些,“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珍惜眼前人,陳立旬對你很好,你不要辜負他?!?/br> 肖芊芹說的沒錯,陳立旬平常對待華云裳的態度可以說是百依百順,圈子里像他這種有錢有勢、權高位重的男人,哪個不是招蜂引蝶、惹一屁股風流債的,可陳立旬從來沒有出過任何桃色緋聞,除了工作之外他的時間幾乎都用在陪華云裳上了。但即使如此,華云裳私底下仍舊對他不屑一顧。 肖芊芹曾經問她,你每天帶著面具生活不累嗎。 華云裳的回答是:“累又怎么樣,我已經習慣了。你得到的,跟你失去的,會成正比?!?/br> 肖芊芹又說:“我不知道你跟陳信延在一起是什么相處模式,但陳立旬對你的好是大家有目共睹,他是真的愛你,你連他也恨?” 華云裳想了一會兒,聲音輕輕地說:“他姓陳,陳家人都是一個德行?!?/br> 再后來,禍從天降。 兩年后,陳立旬在一場交通事故中意外身亡。 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肖芊芹正和華云裳一起用著晚餐,老管家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公布了這個噩耗。 有那么一瞬間,肖芊芹以為這次事故又有華云裳從中作祟。 可當她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張同樣驚愕的面孔,臉色跟桌上的大理石一樣泛著蒼白的光。 華云裳什么都沒說,只是保持著微張的嘴唇,足足發了十幾秒的呆。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的仆人們都退下去了,大廳里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安靜得詭異。 華云裳終于回過神來,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點頭說:“這樣也好,陳立旬一死,陳言墨就是順位繼承人,你是她的妻子,等陳言墨死后,陳家的財產就是你的了?!?/br> 肖芊芹深深地皺起眉頭,她覺得華云裳真是不可理喻,她想說你怎么可以這樣詛咒自己的兒子,可對著華云裳那張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表情,指責的話突然間說不出口了。 這個女人一生中設計過無數場“意外”,終于在今天,老天爺也讓她親身體驗了一場“意外”。 陳立旬的葬禮上,華云裳站在一群家屬中間,黑袍黑帽,雙手捂臉泣不成聲。 是的,這個時候她的確應該扮演好一個因為丈夫的逝去而哀痛欲絕的妻子的形象,可肖芊芹也無法判斷那眼淚中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從那天開始華云裳變得不一樣了,具體哪里不一樣她也說不清。 以前肖芊芹總分不清她在陳立旬面前的笑容到底是逢場作戲還是發自內心的,可現在她連笑都懶得笑了。 她總是驚恐地說看見陳立旬變成鬼來找她了,她之前做的那些壞事他都知道了,他說他一個人好孤獨好冷,叫她到他身邊陪他。華云裳的睡眠狀態越來越差,肖芊芹讓她別想太多,好好休息。 一場大雪結束的時候,肖芊芹的寒假也到尾聲了,她在乘飛機回美國的途中,一顆心總是忽上忽下的,仿佛有不祥的預感。 很快這種預感就被驗證了。 半個月后,一通緊急電話將她召回德國。 華云裳吃了整整一盒安眠藥。 這個堅強不屈的女人,即使在失去了最心愛的男人后,她仍舊選擇背負著仇恨活下去,可是當被她視為仇人的人也離去了,她竟然迷失了活下去的理由。 下了飛機后肖芊芹直奔醫院而去,寒風刺骨地拍在臉上,即使裹著厚厚的羽絨服也絲毫不起作用。 趕到重癥監護病房時,華云裳剛剛經歷完驚險的搶救,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 她還在昏迷中,緊闔著雙眼,嘴唇也不見血色。 肖芊芹在她身邊坐下,守了整晚。 天蒙蒙亮時,華云裳終于回復了意識。 肖芊芹看到她慢慢將眼皮睜開,懸著的一顆心終于放下,嘆著氣喚了一聲:“媽?!?/br> 華云裳一雙大眼睛里布滿血絲,盯著她看,漸漸泛紅,眼淚從眼眶里默默地溢出來。 以前不論她送肖芊芹什么東西來討好她,她都只是客氣地說一聲“謝謝婆婆”,從來不肯開口叫她媽,曾經她一度以為女兒因為她做的那些事而記恨討厭著自己。 聽她叫一聲媽,已經成為她現在一聲的心愿。 華云裳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可嗓子太痛發不出聲音。 肖芊芹給她倒了一杯水,她喝完之后才艱難地開口:“對不起,琬兒……我一時犯傻……” 肖芊芹沒說什么,只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華云裳想了一會兒,又失魂落魄地說:“你說我是不是克夫的命,先是徐葉,再到陳信延,現在是陳立旬,一個個都不得善終……” 肖芊芹幫她理了理凌亂的發絲,低聲說:“別胡思亂想了,再多休息會兒吧?!?/br> 她的話似乎是一顆定心丸,華云裳不再說話,又緩緩地閉上眼睛。 透過清疏的月光,肖芊芹靜靜地打量著病床上那張臉。 以前肖芊芹一直覺得她是個被歲月遺忘的女人,美得叫人羨妒,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終究也老了,雖然依舊美麗端莊,但眼角的細紋已經遮擋不住,顯露出多日的憔悴。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從陳立旬出事的那天嗎?那個她自以為不屑一顧的男人最終也離開了她,可她并沒有因此而得到解脫。 從鬼門關走過一回的人或許真的會發生很大的改變,看待事物也有了新的角度。 出院的那天,華云裳突然對她說:“琬兒,你想要自由嗎?” 扶著她胳膊的手微微一怔,肖芊芹問:“什么意思?” 華云裳抬頭望著窗外的陽光和枝頭的嫩芽,對著身旁的她說:“如果……你想回中國的話,就回去吧?!?/br> 肖芊芹許久沒吭聲,天邊的云飄忽而過,她聽到她繼續說:“自從徐葉死后我就一直活在枷鎖里,對外界的一切感情都麻木不仁,這個枷鎖不是別人施加的,是我自找的,現在我居然還想用這把鎖來鎖住你,我真是錯的一塌糊涂?!?/br> “對不起,琬兒,我為我之前所做的一些強迫你的行為而道歉,我不是一個好mama,盡給你做負面的榜樣,以后……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不會再攔著你。你可以回中國……也可以去找你喜歡的那個男孩子?!?/br> 說完之后,她就靜靜地看著她,等待她的答復。 肖芊芹沉默片刻,最終只是淡淡地搖了搖頭:“以后再說吧?!?/br> 她確實很想念自己的家鄉,想念那里的一切人和事,但多年過去,這種*已經沒有初來這里的時候那么強烈,況且華云裳現在這個樣子,她也實在放心不下在這個時候離開。 今年或許注定是個多事之秋。 暑假即將來臨時肖芊芹順利地修完了自己的所有學分,正在猶豫是畢業工作還是繼續讀博士的時候,噩耗就這樣不期而至。 電話里肖媽的聲音微微哽塞:“肖肖,你奶奶快不行了,你抽個時間回來見她最后一面吧?!?/br> 從法蘭克福飛往首都的十個小時航程里,肖芊芹一直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的。 從來沒有覺得在飛機上的時間這么漫長過,她多耽擱一分鐘,奶奶的時間就少了一分鐘。 到達首都后再轉機,航班竟然晚點,兜兜轉轉了十幾個小時,肖芊芹終于在午后抵達目的地。 在z州的機場,她剛提完行李準備離開,突然肩膀上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 身后傳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 “你是……肖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