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 ********* 尋常姑娘一場病下來元氣大傷,將養個小半月也不能下地,可阿九到底不是身嬌體弱的金枝玉葉,不消三天便斷了湯藥生龍活虎了。 是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她站在廊廡下觀望這處院落,青瓦飛檐,朱紅抱柱,幾縷霞光從云縫里透過,在一磚一瓦上鋪陳開。院中有幾個宮人在灑掃院落,黃竹條捆成一把,刷刷從地上拂過去,愈發襯出安穩現世的況味。 過去從不覺得這個地方美麗,今日來看,奇異地有些別樣的風情。還未到晌午,日光是傾斜的,以別出心裁地角度普照草木。幾株六月雪已經絢爛到極致,雖有落白不斷,但擋不住頂上的枝繁花茂,絹白的花兒一團簇擁一團,擠在枝頭,一個晃神間再去看,似要與天上的白云千朵相勾連。 一陣腳步聲在身后響起,側目去看,卻是金玉抱著把玫瑰椅走了過來。一張小臉被曬得紅撲撲的,額角上隱隱有些汗珠,看上去似乎有些吃力。 阿九不明白她要干什么,連忙幾步上前去接,皺眉道:“好端端的,為什么把椅子搬到院兒里來?” 金玉累得氣喘吁吁沒什么功夫說話,將玫瑰椅往地上一擺,這才抬起闊袖擦額角的汗水,“這還用問么?搬把椅子過來,當然是給殿下你坐的?!边呎f邊將阿九往椅子上按,一面替她捶肩一面續道:“殿下您想想看,前些日子您多倒霉啊,又是摔觀音像又是被罰跪,曬曬太陽也好去晦氣嘛!” 阿九哭笑不得,好在一貫知道這丫頭神神叨叨,也沒怎么介懷,索性順她的心意,安安生生坐在下來曬太陽。金玉見她不排斥,伺候得愈發賣力起來,捶肩揉手臂樣樣來,笑盈盈道:“殿下,輕重合適么?” 她點點頭,金玉心頭一喜,眼珠子一轉,緩緩道:“殿下也知道,奴婢過去在相府是個粗使丫鬟,沒伺候過人。因著這茬兒,大人還專程請了嬤嬤來教導奴婢呢?!闭f著一頓,換上副語重心長的語氣,緩緩說:“這么一想,大人對殿下可真是好呢?!?/br> 阿九皺了皺眉,轉頭覷金玉一眼,“莫名其妙的,怎么又提起丞相了?你這丫頭,有事沒事兒老把個大男人往嘴邊兒掛,該不是還垂涎人家的美色吧?” “垂涎謝大人的美色?給奴婢十個膽子也不敢哪!”金玉驚惶惶的,探首一番東張西望,又豎起根食指在唇邊,朝她緊張兮兮道:“殿下可千萬別拿這事兒開玩笑,要是被謝大人聽了去,只怕我這條小命就保不住了!” 阿九好整以暇地觀望她面色,打趣兒道:“這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你不是向來天不怕地不怕么?” “您就笑話吧!”金玉雙頰鼓囊囊的,沖她做了個鬼臉道:“天底下哪兒找我這么忠心耿耿的奴才,您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成天就知道取笑我!” 她忍俊不禁,搖著手道:“好了好了,你別生氣,我知道你一片丹心可昭日月,往后再不取笑你了還不行么?只是你說話也得有分寸啊,哪兒有姑娘家成天把個大男人掛嘴邊兒的?” 金玉哼了一聲,也顧不上什么主仆了,雙手環在胸前朝她道:“你以為我想么?要不是看你這榆木疙瘩不開竅,我才懶得咸吃蘿卜淡cao心呢!平時多玲瓏剔透的人,怎么在這樁事上這么遲鈍呢?” 阿九微怔,顯然沒明白她在說什么,訥訥道:“什么不開竅?你說話怎么也學著繞彎子了?!?/br> 金玉幾乎快讓她給氣死了,捧著心口一臉的恨鐵不成鋼:“我的阿九jiejie,我的好帝姬!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人家謝大人對你有意思,但凡長了眼睛的人都出來了,您就準備這么裝傻充愣地拖著么?” 她唬一跳,壓著心口道:“怎么又開始胡說了!” “誰胡說了?”金玉的眉毛越挑越高,幾乎捶胸頓足:“那天你被皇后責罰,暈倒在英華殿外頭,嘖嘖,你是沒看見大人那模樣多嚇人,活像要把人生吞活剝了似的!要說這是對你沒意思,砍了我的腦袋我也不信!” 這話言之鑿鑿,說出來教阿九的耳根子都開始發熱。胸口里頭突突地跳,腦子里無數零碎的畫面走馬燈似地閃過去,她想起那日夜里他的吻,點在她嘴角邊,落在她唇上,輕輕一碰就令人渾身發顫。 說起謝景臣對她有意思,似乎,似乎還挺像那么回事兒……可是這未免太荒謬了,像他那樣的人,怎么可能對她產生哪怕一絲的感情? 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混亂,她困頓地皺眉,抬手撐著額道:“不可能的,金玉,你并不了解謝大人,他不會喜歡我的?!?/br> 真是個冥頑不靈的人,簡直油鹽不進!金玉滿臉的無可奈何,蹲下身子仰頭看她,懇切道:“殿下,女人最重要的東西就是一門姻緣,謝丞相人才風度當世無二,也無怪乎皇后費盡心機要將欣榮帝姬嫁給他。謝大人喜歡你,難道你不喜歡他么?若是兩情相悅,為什么不能在一起?” 這話其實說的不假。女人是依賴感情的,有了愛情就有了能續命的資本,有了一切??墒悄腥撕团私厝徊煌?,他們有野心,有對權力的追求與渴望,一份虛無縹緲的感情算得了什么呢?若真要權衡利弊,隨時都會被丟棄吧。 腦子里亂作一團,她疲乏地捏了捏眉心,嘆息道,“金玉,你太天真,任何事情都沒有你想的那么簡單?!?/br> 金玉皺了皺眉還想說話,宮門那頭卻疾步進來個小太監,朝阿九恭謹道:“殿下,容昭儀來了?!?/br> 容盈,無事不登三寶殿,她來做什么?阿九心頭狐疑,半瞇了眸子微微頷首,“知道了?!?/br> 金玉朝外頭張望了一眼,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正兒八經道:“對了殿下,說起來咱們還該好好謝謝容昭儀呢?!?/br> 她挑眉,“為什么?” “上回皇后娘娘責罰你,我和鈺淺姑姑走投無路,還是她提醒咱們出宮去找謝丞相的呢?!苯鹩衩嗣掳?,感嘆道:“好歹這宮里還有幾個心地良善的人在,要是人人都跟皇后似的,那咱們的日子不知多難過呢?!?/br> 心地良善?阿九唇畔挑起個寡淡的笑。 天下烏鴉一般黑,相府長大的人里頭怎么會有所謂的好人?暗無天日的五年光景,早讓她們忘了什么是良善,容盈這回能出手幫她一把,或是對她心懷愧疚,或是報答她救命之恩,而最可能的,恐怕是別有所圖吧! 45|4.13發表 宮中母憑子貴,懷著龍種的嬪妃,身份地位都非比尋常。門外傳來一道太監的公鴨嗓子,呼“容昭儀至”。話音方落,金光底下便走來位膚光勝雪的美人,扶著邊上宮女的手,明媚的面上含著絲端莊淺笑,翩翩款款,發髻上的金步搖顛顫間流光四溢。 阿九面容漠然地觀望容盈,暗嘆世事諷刺。曾幾何時,她們都不過是流落街頭的乞兒,孤苦無依風餐露宿,如今不過幾年的光景,卻都搖身一變成了人中龍鳳。 她的目光落在昭儀平坦的小腹上,神態忽然變得有些微妙。難以想象,阿四體內竟然孕育著一個孩子。她唇角勾起個笑,有幾分新奇又有幾分無奈。孩子……如她們這樣的人,也能有自己的骨rou么? 思忖著,卻見一身錦繡的美人已經走到了自己跟前兒,精巧的一張玉貌上端的是笑容滿面,上前拉她的手,一副熟絡得很的姿態,蹙眉道:“前些日子聽聞帝姬臥病在床,想來探視又怕叨擾你休養,可真是急死我了?!鄙陨砸煌?,視線在她身上細打量,換上副關切的口吻:“看帝姬臉色不錯,身子將養得如何了?” 兩個都是謝相府里里調|教出來的人,人前做戲是把好手。真情流露也好,虛與委蛇也罷,真真假假誰能分辨得清?阿九沖她笑笑,兩人攜手往屋里走,且道:“讓容母妃掛念,真教欣和過意不去。宮中醫正們醫術高明,自然藥到病除。我已經大好,母妃放寬心?!?/br> 容盈眉宇間顯出幾分松泛,似乎長吁一口氣,壓著心口道:“聽你這么說,我也就放心了?!闭f著略頓,抬眼看她,語調里出透出幾分愧怍的意味來,壓低著聲音道:“那日帝姬你受罰,我心急如焚??赡阋仓?,這人在氣頭上啊,越勸越惱,我若求情,只怕皇后娘娘大發雷霆,更要教你受苦……” 阿九請她坐,面上寥寥一笑,一面吩咐宮人看茶一面道:“母妃放心,欣和明白其中道理。何況那日是欣和不慎摔碎了太后賜給您的觀音,有錯在先,皇后娘娘要怎么責罰都無可厚非,欣和絕無怨言?!?/br> 兩人說著話,外頭宮女進來奉上茶果。她側目,眸子不著痕跡從容盈面上掃過去,淡淡道:“我與昭儀有些體己話要說,都退下吧?!?/br> 聞言,立侍的宮女們諾諾應是,佝著身子按序退出了正殿,走在最后頭的反手合上了殿門。 起先都是在人前打虛晃子,宮人們都撤了下去,再多的掩飾似乎也不必了。阿九面上的笑容一寸寸褪了下去,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盅抿一口,眼也不抬,寒聲道:“你我相交多年,我的性子你也知道。我不喜歡同人繞彎子,容盈,你此來所為何事,不妨直說?!?/br> 容盈在玫瑰椅上動了動身,右手習慣性地去扶腰,聽阿九說完,居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搖著頭嘆道:“你還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和從前在相府時沒有任何不同?!?/br> “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卑⒕胚呎f邊抬眼看容盈,是時窗外日光明媚,透過枝葉的縫隙照亮那張白皙的面龐,不施脂粉,卻仍舊美艷動人。她審度那張臉,忽然半瞇了眸子,漠然道:“那日皇后發難,你刻意提點我宮中的人去求丞相,恐怕不單單是想救我性命那么簡單吧?!?/br> 容盈的食指落在花梨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畫圈兒,聞言一笑,唇畔的笑色卻有些凄寥的意態,淡淡道:“所以諸多姐妹中我最不喜歡你,因為你太聰明,什么都瞞不過你這雙眼睛?!?/br> “可我有些不明白?!卑⒕捧久嫉?,“皇后重罰一個帝姬,這樣大的事遲早也會驚動朝中臣工,你多此一舉,究竟想做什么?” “宮中盛傳大人對你欣和帝姬情有獨鐘,我不過是想看看,你在大人心中的分量,究竟有多重。果然,男人就是男人,英雄難過美人關嘛?!比萦瘻芈暵Z,垂下眸子端詳指尖的護甲,一派地漫不經心。 簡單勾勒的一句話,露骨而直白,沒有任何的點綴,語調之中甚至是顯出些許輕浮。阿九有些反感,沒心情同她扯這些,只是眉頭越皺越緊,“你是何來意?” 容盈微微側目,眸中神色卻驟然變得凝重起來,沉聲道:“事到如今,其實我也沒什么可隱瞞的了?!毖粤T稍頓,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道:“阿九,我腹中的骨rou不是皇帝的?!?/br> 話音落地,仿佛一塊巨石從千丈高的山崖上直直墜落,抨得人腦中一片空白。阿九驚愕不已,瞪大了眸子道:“你說什么?” 容盈不是嬪妃么,腹中的骨rou不是皇帝的……這是什么意思?她皺著眉頭思索一番,忽然面色大變,微掩著口不可置信道:“你竟與人私通?阿四,大人費盡心思送你入宮,你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怎么會做出這樣糊涂的事?” “你知道什么?”容盈的反應卻出奇地激烈,赤紅著雙眸狠狠望向她,話音出口,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狠聲道:“這十七年來,我從未有一刻覺得自己是個人!大人養育我們長大,到頭來也不過拿我們當棋子罷了!這樣可悲的日子,我受夠了,我是個人,我有七情六欲也有喜怒哀樂,我要為自己活一次!” 阿九萬分震驚,愣了好半晌也才低聲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殿中央擺著樽青銅香鼎,輕煙裊繞而上,絲羅密布交織如網,無形便將人困了進去。滴答的是玉漏聲,窗前的盆景上落了只斑斕的彩蝶,打了個旋兒便從窗屜子的縫隙里飛了出去,綺麗的蝶翼被金光照得幾近透明,迎向廣袤無垠的泱泱天地。 容盈漸漸平靜幾分,抬起雙手掖掖臉,唇角勾起一絲苦笑,斂眸道:“是宮中的一名太醫,貌不驚人言不壓眾,可只有與他在一起我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活著,不是一具行尸走rou?!闭f著稍頓,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阿九,你沒有愛過,所以不懂愛。這四方朱紅高墻,消盡多少女人的半世韶華?我不愿再生不如死,所以我要出宮,我要生下他的骨rou,我要逃離這紫禁城的一切!” 逃離這紫禁城的一切?這人怕是著了魔怔吧!阿九覺得她太過天真,搖著頭道:“你何時也變得如此天真?這是一個死局,走進來就抽不開身,愛算什么?你要與那人雙宿□□,可思量過背叛大人會有什么后果……”說著忽然面色一變,復驚道:“那日你受了重傷潛入我宮中,也是因為那個男人吧?” 陷入愛情的女人是瘋魔的,善言諫語根本聽不進去。那仿佛一道光,讓死透一次的人重新活了過來,從阿鼻地獄的無盡苦難中超脫,能渡盡人的一切苦厄。飛蛾撲火,即使九死一生也要拼命一試,哪里還顧得上什么后果呢? 容盈似乎不愿再同她多做爭辯了,索性單刀直入,凜眸道:“我既敢造下因,自然便敢去承擔果。我同瑞熹已約定好了,明晚子時三刻便逃離內廷遠走高飛?!?/br> “遠走高飛?”這四個字聽來無比諷刺,阿九擰眉覷她,“你真的以為自己能擺脫這一切么?” “我不知道,可我就算拼掉性命也愿意掙一回,事已至此,我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睕]有到最后,誰知道結局是什么? 見她這樣頑固,阿九只感到有些無奈,冷著嗓子提醒她:“你難道忘了自己體內有大人下的蠱毒?七日便要服一次解藥,離開紫禁城,你只怕死無葬身之地!” 容盈抬起眼簾定定看她,雙眸之中透出幾分奇異的光彩,沉聲道:“我明晚會潛入相府盜出解藥,來找你,是想求你替我拖住大人兩個時辰,讓我有機可乘?!?/br> 相府守衛之森嚴堪比皇宮大內,夜入相府偷盜解藥?這人當相府那群錦衣衛都是吃干飯的么?阿九想也不想便一口推拒了,毫不猶豫道:“替你拖住大人又如何?相府之中高手如云,憑你的功夫敵得過一眾錦衣衛么?再者說,此事于我沒有半點益處可言,我為什么要幫你?” 做生意的人講究個雙贏,這是一樁注定虧本的買賣,若成,受益的是容盈,能與心上人離開皇宮遠走他鄉,若敗,勢必觸怒謝景臣,到時候不單是容盈,恐怕連她自己都下場凄涼。 阿九回絕得干脆,沒有留下任何轉寰的余地。容盈聞言并不驚訝,面上仍舊平靜如死水。其實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阿九說得沒錯,這樁事于她沒有半分益處,她的確沒有理由幫自己。 話說到這一步,似乎再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容盈骨子里是個驕傲的人,也沒有低聲下氣去求她的打算,只是從玫瑰椅上緩緩站起身,容色淡漠道:“我開口求了,幫與不幫都在你。帝姬大病初愈還需靜養,本宮就不多留了?!?/br> 阿九微微側目,見容盈轉身離去,可沒走幾步又忽地頓住,聲音遙遙傳來,沾染幾分寂寥秋意似的滄桑,她沒有回身,只是平靜道,“今日一別,再見不知何時,你多保重?!闭f罷提步,頭也不回地去了。 幾只大雁從天際成群飛過去,院中的花落了,寂寂無聲。 46|4.13表發 皇帝同太后是在第二天清早回的京都。 天家里頭,規矩比什么都大,前些日子兩尊大佛不在內廷,凡事由皇后一手cao持,如今真神歸位,前些日子鬧出的種種事宜都要做個了結,打頭便是過問欣和帝姬被重罰一事。 橫豎是自己的女兒,聽聞帝姬被皇后責罰以致受寒大病,九五之尊坐在金龍座上面露慍色,白玉扳指磕在花梨雕案上,發出幾聲砰砰地悶響,蹙眉道:“摔碎了老祖宗御賜的玉觀音,論罪確實當罰,可帝姬體弱,皇后也太不知輕重了?!?/br> 內廷中事,大大小小都少不得司禮監。殿下是秉筆于耿德,他抱著拂塵侍立,聞言朝皇帝作一揖,言辭恭謹道:“回大家,其中有天大的誤會。那日皇后娘娘的確罰帝姬跪于英華殿外思過,可也不半個時辰的光景便差小江子去請帝姬回宮了,誰知那奴才辦事不力,半道上竟將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這才致使帝姬淋了雨遭了病?!?/br> 一個皇后一個帝姬,兩邊都是金貴主子,出了事遭殃的便是手底下的蝦兵蟹將,宮中的老把戲了。這番說辭漏洞百出,皇帝似乎并不怎么相信,挑眉道,“宮中竟有這樣不知死活的東西?那奴才現在何處?” 于耿德的身子躬得更低,諾諾回道:“大家,那奴才已讓皇后娘娘循宮規處置了?!?/br> 好么,倒是做得干凈利落,直接便來個死無對證!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也敢這樣無法無天,不拿他這個皇帝放在眼里么?高程熹勃然大怒,拍著桌子斥道:“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不由分說便將人殺了,朕要審案子找誰去?還真是反了天了!” 皇帝雷霆震怒,嚇得殿里殿外的宮人跪了一地。于耿德跪伏在地上瑟瑟發抖,顫著雙手往前一掖,抖著嗓子道:“大家息怒!皇后娘娘說了,處死小江子,一是痛心帝姬受罪,二是為嚴正宮規?!?/br> 宣帝唇邊挑起個冷笑,寒聲道:“嚴正宮規?皇后倒是秉公辦理鐵面無私!”說著揚手將桌上的茶盞掀翻在地,厲聲道:“傳皇后帝姬還有謝丞相來乾清宮,是非曲直還得當面對質,若不了了之,朕豈不成了昏君!” 于公公嚇破了膽,跪在地上幾乎開始打擺子,連聲道了幾個是,這才連滾帶爬地退出了大殿。葛太后坐在邊兒上捋佛珠,待皇帝發完怒,終于眼皮子一掀看過去。堂堂一國之君,在國事上頭漠不關心,反倒在些細枝末節的地方苦苦糾纏,恐怕是想借著這樁事來彰顯自己是英明國主吧! 她朝皇帝淡淡道:“大家消消氣,龍體要緊?!?/br> 高程熹定定神,換上副恭謹的面色望向太后,言辭間恭恭敬敬,道:“兒子方才失態,還望母后恕罪?!闭f著稍停,眸子一抬試探道:“欣和那丫頭打碎玉觀音一事,還望老祖宗海涵……” 話未說完便讓太后打斷了,她拂袖,面上勾起一絲寡淡的笑容,擺手道:“帝姬畢竟年幼,摔碎觀音像也不是成心的,哀家自然不會往心里去。倒是大家,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必為著這么樁事同皇后置氣。帝姬如今一切康健,罪魁禍首也已經伏法,皇后這么些年來cao持后宮,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一時大意也不是什么不可饒恕的罪過?!?/br> 皇帝到底不敢忤逆太后,即便心中不滿也不敢有所表露,因頷首稱是,諾諾道:“老祖宗教訓的是,兒子省得的?!?/br> ********* 乾清宮有旨意,任誰也不敢怠慢。 謝景臣入禁宮,沿著兩宮間的夾道緩緩而行。天氣太大,艷日霞光流轉在朱紅曳撒上頭,走幾步便教人發汗,里衣有些濕了,風吹過來居然有些寒津津的涼意。 他仰面看頭頂,流云千朵都鍍上一層薄金,托得宏宏紫禁峨峨巍巍。 紫禁皇城的四方天地,像極一個詭異的圈兒,世人往往愚昧,削尖了腦袋往里鉆,為名為利為己為欲,卻不知兜兜轉轉總要回到原點。攀爬得再高,也總會有跌落凡塵的一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屆時是上天或是入地,誰說得清呢? 心頭一面忖度,一面往前方瞧,說來何其地巧,他一抬眼,將好瞧見從月洞門里翩翩而來的人。年輕的姑娘著流仙廣袖裙,舉起團扇遮擋日光,雕花扇柄上綴著一段杏色的流穗,垂下來,掃過那雙月牙似的清亮眸子。 目光交接只是剎那之間。阿九側目,他從宮道的另一頭緩步行來,黑紗翼善冠色澤偏冷,愈襯得那張面容玉似的光潔,身邊沒有侍從,他只身一人,地上的長影顯出幾分孤清的意味,帶著幾分只可遠觀的高潔況味。 如此的偶遇誰也不曾料到,她有些納悶兒,紫禁城這樣大,乾清宮又處于中心地帶,能通達的長街小徑數不勝數,可見她和他是真的有緣,這樣都能撞個正著! 她神色變得微妙,腳下的步子頓住,扇子從頭頂放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居然有些進退維艱。 眼下怎么辦?裝作沒看見么?可方才四目相對,他顯然也看見她了!大大方方過去打招呼么?她心頭又別扭得厲害,說來說去都怪金玉!有事沒事兒就在她旁邊說謝景臣喜歡她,一來二回,居然令她都有些信以為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