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啪’的一下物體落地聲,讓正沉浸在書海當中的趙弘佑回過神來,應聲望去,見是蘇沁琬手上那本《賢妃傳》掉到了地上,再望望懷中女子,卻已是睡得香甜,就是噴到他胸膛上的淺淺氣息,也似是帶著一縷清香。 他不禁啞然失笑,這已經不知是第幾回,這只小狐貍自顧自地在他懷中睡過去,完全將他當成了靠墊。 無奈地搖搖頭,本想摟著她由她睡,可又擔心她這般睡著會不舒服,是以輕嘆一聲,推開手邊的書冊,一手攬著她的背,一手從她腿窩處穿過去,一個用力將她打橫抱了起來,邁著平穩的腳步往東邊暖閣他平日歇息之處走去…… 小心翼翼地安置好沉睡的蘇沁琬,見她睡得紅撲撲的臉蛋實在可人得緊,又低下頭去親了親,再含著那嫣紅的唇瓣幾度輾轉,直到蘇沁琬‘哼哼’了幾聲表示抗議,這才堪堪放過了她。 為她掖了掖被角,輕輕摩挲了片刻她的臉蛋,他才起身離開,重又在外間長榻上坐下,繼續翻閱未完的書卷。他也不知翻閱了多久,直到郭富貴小心翼翼地推門進來回稟。 “皇上,夏貴人在殿外求見?!?/br> 兩道濃眉微微皺了皺,趙弘佑稍想了想,隨即吩咐,“讓她進來!” 不管她為了什么而來,念在夏遠知的份上,他也總應見她一見。 踏上階梯,在那張金碧輝煌的龍椅上坐了下來,目光落到跪在地上面容憔悴的夏貴人身上,神色帶著幾分莫測。 他承認自己對眼前的女子感覺很復雜,這種復雜,使得他明知道她在原配皇后之死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可依然看在跪地請求他善待meimei的夏遠知份上,在宮中給足了她體面。 “臣……嬪妾恭請皇上圣安!”哪怕已經失勢,哪怕經歷了一番打擊,夏馨雅依然保持著端莊知禮的言行,絕不輕易教人小瞧了她去。 “免禮!”趙弘佑收回視線,淡然無溫地應了句。 夏馨雅緩緩抬起頭,眼眸中有癡、有戀、有怨,也有恨,種種復雜情緒齊涌上心頭,讓她一下子便紅了眼。 “嬪妾不懂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使得皇上龍顏大怒,毫不留情地下旨降了位份,遷出蘊梅宮正殿。嬪妾想,萬事皆有個緣由,為何到了嬪妾頭上,卻是連半個理由都沒有!”她不甘不忿地迎上他的視線,眼中閃現著點點水光,卻又倔強地緊咬唇瓣,緊緊望著面無表情的趙弘佑。 “不知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趙弘佑冷笑一聲。 “事到如今,你竟同朕說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你這是對自己的手段太有信心,還是太過于小瞧了朕!”最后一句說得一字一頓,更像是從牙關擠出去一般。 夏馨雅身子抖了抖,雙手也不自覺攥緊,俏臉漸漸發白,顯出些許不安來。 “愉昭儀有何處得罪了你?你竟用那樣陰毒的手段對付她!”趙弘佑鐵青著臉,雙目噴火地盯著她。 夏馨雅身子一軟,徹底癱坐在地。 果然如此,果然是為了那件事,為了那個人! “何處得罪了我?皇上難道真的不清楚?”驀地,她發出一陣輕笑聲,氣若游絲般問。 趙弘佑薄唇抿得緊緊,目光清冷淡薄,投到夏馨雅身上,讓她更添絕望。 “皇上可記得自己有多少日不曾到過蘊梅宮,不曾與嬪妾單獨相處過?整整一百四十八日!這一百四十八日,嬪妾日盼夜盼,只盼著皇上的身影能出現,可每一回,除了失望仍是失望!” “那蘇沁琬到底有什么好?能讓皇上棄往日情分不顧,一心寵著她、護著她!嬪妾待皇上的一片心,難道皇上完全不在乎嗎?”說到后面,更是字字帶淚,聲聲質問。 她待他,是真心實意,是將他看成自己的良人,唯一的愛戀,不含半點雜質,為何他偏是不懂,卻將那些不知所謂的女子捧著寵著! 趙弘佑定定地望著她,望著她滿臉淚水的臉龐,臉上卻是平靜無波,不辯喜怒。 “她便是有諸多不好,可手上卻不曾沾染至親血跡!你待朕的一片心,便是毀掉朕的皇后,朕的嫡子?”良久,他不疾不徐地道。 夏馨雅哭聲頓止,雙眼驚恐地瞪大,整個人如墜冰窟,冷得她渾身血液也似凝固了一般。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半晌,她顫抖著喃喃不止。 “是,她不是你下毒害死的,你只不過是明知有不妥,依然當不曾察覺,甚至為兇手提供方便,任由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你不殺她,可你卻比殺了她的那些人更可恨,更歹毒!” 這一番話,如同尖銳的羽箭一般,齊齊往夏馨雅心上刺去,排山倒海般的痛楚洶涌襲來,讓她幾乎承受不住要倒在地上。 這是她此生最不愿回想的沉痛;是她此生洗不掉、還不清的罪孽;是她無數次午夜夢回驚醒的根源! ☆、98|97.96.94.613 她一母同胞的jiejie,自幼待她親厚的jiejie,被她間接害死的jiejie…… 趙弘佑深深地吸了口氣,將心中nongnong的失望壓回去。 夏馨惠生產艱難,足足熬了兩日兩夜,最終產下的兒子卻只活了不到半個時辰,而她,甚至也來不及看兒子一眼,便因生產后血崩而亡。 為著她的死,宮中太醫、宮女太監處死了一批又一批,被牽連的嬪妃也有不少,可最終卻查不出任何線索來。 他始終不相信她的死只是意外,奈何彼時他一心撲在前朝,與燕尚江、徐良慶等人周旋,私下培植自己的勢力,一點一點奪回對前朝的掌控。而對后宮,卻是分.身乏術。 夏馨惠是很好,在她的管理之下,后宮表面一片平和,便是私下的爭斗也沒有后來的那般狠辣。只可惜,她是一位完美的皇后,卻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在她心目當中,娘家的利益永遠比他這位夫君的利益來得重要。 對此,他并不是不失望的。 夏馨惠亡故,不到一年,夏府將夏馨雅送進宮,他并沒有多大感覺,可是后來,他意外地發現,這位夏家小姐卻是不同她的jiejie的,柔情似水,不爭不搶,安安靜靜地守在宮中,待他盡心盡意,溫柔體貼,而她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愛戀,更是讓他極為熨帖。 在前朝繃緊神經與那些老狐貍周旋,到了后宮,他自然希望身心都能得到放松,而夏馨雅,就是這樣一位能讓他得到片刻自在的女子。 如此一來,相比其他各宮,他自是更愿意往蘊梅宮去。 直到一年半前…… 他簡直無法相信,這樣一位看起來與世無爭,淡雅如仙的女子,竟然在嫡親jiejie的身死中扮演著那樣一個不光彩的角色! 一時間,內心的失望卷襲而來,往日看起來的不爭不搶、溫柔小意,他突然便覺得虛偽至極! 他早該想到的,夏馨惠那樣的精明人,便是在孕中亦能掌控后宮,又豈會輕易中了別人的圈套,也只有能讓她卸下心防,全心信賴,進宮陪伴有孕的她的親meimei夏馨雅,才能在她重重防守之下,給她致命一擊! 更讓他為她感到悲涼的,便是她的親人,她的祖父、她的生母、她的親弟,她放在心中首位的這些人,明知道內情,卻依然將夏馨雅送進了宮,以求能永保夏家在宮中的地位。 還有比這更諷刺的么?她一心顧念的親人,一個間接促成了她的死亡,另外的為了利益,全然不顧她的枉死,包庇作惡之徒。 他為她加的謚號‘敏’,固然有贊賞她聰敏之意,但更多的,卻是‘憫’,憐憫之‘憫’,憫她一生為家,可家卻拋棄了她。 “我那樣做,不過是為了爭取一個到你身邊來的機會……我,愛你啊……”悲傷絕望的表白,更是隱藏在夏馨雅心中多年的心聲。 她愛他,從第一眼看到他便愛上了,不因他的身份,不因他的地位,只為了他這個人,這個讓她一眼便許下一生的人。 可是,宮里已經有了jiejie,她便是再出色,再戀慕他,也沒有了伴他身邊的可能。 她恨,恨太.祖皇帝定下的那莫名奇妙的規矩,古往今來,姐妹共侍君王實屬平常,為何到了大齊,卻是不被允許? 她怨,怨上蒼如此戲弄她,既然不能相守,為何又要讓她遇見? 這樣的癡怨日夜糾纏于她心中,最終讓她犯了不可挽回的錯誤!母親與兄長的憤怒指責、永不相見,字字句句猶在耳畔。 每一回看著其他嬪妃與親人宮中相見時,她都一遍遍告訴自己,母親只是還在惱她,再過些日子,等她氣消了,她便不會再不肯見自己了。 唯一讓她歡喜的便是進宮后的日子,皇上待她與別人的不同,如一縷溫泉流入心間,溫暖她漸漸顯得冰涼的心房。 只可惜,君恩難測,她不懂為何自去年始,他便再不愿碰自己,如今方知,原來那時他便已經知曉了真相,知道自己在謀求進宮時所犯下的那些罪孽! “愛?你這樣的愛,朕承受不起!”趙弘佑嗤笑一聲,冷冷地道。 guntang的淚水一滴滴砸落下來,早該想到的,他連碰都不愿碰自己了,又怎再稀罕她的愛,她滿手鮮血,到頭來換到的只是心愛之人的嫌棄與不屑! 而本在暖閣里沉睡的蘇沁琬,睡了這么一段時辰,終也幽幽轉醒,睜眼便見淳芊含笑站于床前,見她醒來遂侍候她梳洗。 “娘娘睡得可真沉,看來有皇上在身邊果真是不同些!”淳芊熟練地為她綰好發髻,又插好發簪,這才掩嘴輕聲取笑。 蘇沁琬嗔了她一眼,輕輕在她手背上擰了一把,“壞丫頭,在此處也敢胡言亂語,小心我捶你!” 淳芊笑嘻嘻地望著她,學著男子的模樣朝她深深地作了個揖,“娘娘恕罪!” 蘇沁琬‘噗嗤’一下便笑出聲來,“老學這些不三不四的,等我回去,定讓柳霜好好教教你規矩?!?/br> 淳芊一聽便慌了,連忙求饒。 蘇沁琬也不過嚇嚇她,見她急得臉都要紅了,這才板著臉一本正經地道,“再沒有下回?” “再沒有下回!”淳芊挺起胸膛保證。 蘇沁琬戳了戳她的額頭,大發慈悲地道,“那便且饒你一回!” 淳芊自又是好一番感激。 蘇沁琬四下打量,見屋里擺設處處彰顯著天子的威嚴,尊華無比,卻是少了幾分尋常人家的溫暖氣息。這貌似是她第二回歇在此處。 想到初次躺在那張寬大龍床上的旖旎,她臉上微微泛起紅云,那一回,她可是被那人折騰得不輕。 “皇上如今在何處?”將羞意壓下去后,她輕聲問。 “在側殿里頭,奴婢方才進來時,皇上還吩咐奴婢要好生侍候著娘娘,然后拿著本書卷往側殿方向去了?!贝拒废肓讼氩呕氐?。 蘇沁琬點點頭,東側殿緊靠著此處,出了門右轉便到了,她微微提著裙擺出了房門,直往東側殿而去,偶遇上的侍衛太監認出是她,僅是行禮問安,并不阻止。 誰不知道這位寵愛之盛前所未有,而他們這些在龍乾宮中侍候的,更是清楚皇上對這位有多縱容。 蘇沁琬抿著嘴邁著輕快的腳步到了東側殿門外,正想著如同往常一般推門而入,卻聽里頭傳來說話聲,一怔之下便欲離開。 “那蘇沁琬呢?皇上那般寵她,難道也是不愛?”虛弱的女子聲透出來,讓她一下便停了腳步,整顆心也不知不覺地提到了嗓子眼。 雙手漸漸攥緊,屏住呼吸細聽里頭的回答。不過半晌,清冽的男子聲亦透過門縫傳入她耳中。 “愛?你覺得向一國之君尋求情情愛愛不是太可笑了么?人,要貴有自知之明!” 蘇沁琬身子一晃,下意識便倒退幾步,臉色頓時雪白如紙,那冰冷無情的話語,猶如一盆冷水從頭澆落,澆了她一個透心涼。 自知之明…… 她緊緊地捂著胸口,只覺得里頭像是被重錘一下又一下地敲打著一般,又沉又痛,痛得她幾乎要直不起腰來。 掌握著距離跟在她身后的淳芊見她這般模樣,吃驚之下連忙上前扶著她,急切地問,“娘娘,你怎么了?可要……” “別說話,別說話……”蘇沁琬輕喘著搖了搖頭,虛弱地制止她的驚呼,雙手緊緊抓著她扶著自己的手臂,靠在她身上一步一步離開…… 一陣清風吹過,卷著飄落半空的樹葉,往天邊艷陽處飄去,漸飄漸遠,直至再尋不到蹤跡…… 自知之明,自知之明,是啊,她缺的正是這樣的自知之明,竟然癡心妄想求取一國之君的真心愛戀。 突然,她抽出手,狠狠地一記耳光抽在臉上,隨著‘啪’的一下清脆響聲,蒼白如紙的臉上剎時便多出了一個掌印。 “娘娘,你做什么?!”淳芊大驚失色,卻是阻擋不及,眼睜睜地望著那狠狠的一巴掌扇到主子臉上。 她哭著死死抓住蘇沁琬的手,嗚咽著道,“有什么不高興之事,你打奴婢罵奴婢都可以,為何要這樣作踐自己!” 蘇沁琬氣若游絲地靠著她,喃喃地道,“淳芊,帶我回去,回去,再不在此處……” “好,奴婢帶你回去,再不在此處?!贝拒泛鴾I一手環著她的腰,一手扶著她的臂,跌跌撞撞地往怡祥宮方向而去…… 陽光映照,照在相互攙扶著纖細女子身上,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緊緊靠著的身影…… “咦,是昭儀娘娘!”芳菲的一聲輕呼,讓正坐在亭中怔怔出神的方容華回轉了過來,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果然見蘇沁琬被她身邊那名喚‘淳芊’的宮女扶著行走在宮道之上。 她不自覺便皺起了眉,莫非她身子不適?正想著上前去問候一聲,又見幾名抬著轎輦的太監快步趕上了兩人,緊接著,淳芊便扶著主子上了轎輦,徑自往怡祥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