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好。芷嬋,替我送送郡王妃!” “哎!” 從怡祥宮里頭出來,孟氏一路跟著引路太監往宮門方向去,心里卻另有思忖。 她承認自己初接近蘇沁琬確是另有心思,誰讓家中的那個不長進,也只能她一個婦道人家四處奔波,只為著儀郡王的爵位莫要在這一輩便斷了。也怪她不爭氣,這么多年再生不出一個正經嫡子,才使得如今這般難為。 可與這位寵冠后宮的女子接觸多了,卻發現果真是個招人喜歡的,并不像傳言中的那般難以相處,完全就是一個未長大的小姑娘,讓人不知不覺就想親近。 只可惜…… 孟氏輕嘆一聲,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若有親人為她細細籌謀,許一個好兒郎,將來日子也能更省心自在些,哪需像如今這么陷于深宮內苑,處處小心,時時謹慎! “儀郡王妃怎的到宮里來了?”正在亭子里歇腳的清妃,遠遠便見一名誥命打扮的女子跟在太監身后,往宮門方向而去,定睛細看,認出是京中名聲不甚好聽的儀郡王妃孟氏,不由蹙眉問。 “估計著是到怡祥宮里請安,這段日子她來得倒是勤些,每回均是到怡祥宮那邊去。還有一位杜夫人,便是光祿寺少卿杜炳山的夫人,也來過幾回?!蹦阃嗣鲜系谋秤耙谎?,伏低身子細聲回稟。 “原來是到怡祥宮找那蘇沁琬去的?!鼻邋湫σ宦?,“果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樣的狐媚子也只能引著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湊過去?!?/br> 墨香不敢搭話,如今的清妃再不是以往那個淡泊嫻雅的女子,這段日子更是浮躁,便是她也是打醒十二分精神小心侍候著,再別說蘊梅宮里的其他人。 孟氏離開后,蘇沁琬輕輕打開孫進榮轉交給她的錦盒,見里頭放著一套大紅寶石頭面,還有卷成一卷用綢子綁起來的微微發黃的紙。 她愣了片刻,將那綢子解了開來,再鋪開那紙,見里頭竟是畫著一名女子,細看之下竟是與她的娘親似了五六成,只是那眉眼間卻多了幾分輕愁。 這是…… 細細地將這小像查看一番,在右下角處見有幾個模糊的字跡,估計是年代久遠,只能依稀地看到‘慈母’二字,而落款那處‘進榮’二字卻是清晰可見。 蘇沁琬徹底地怔住了,若是她沒有猜錯的話,這畫中女子應該是她的嫡親外祖母,而作畫之人,居然是孫進榮? 她記得幼時曾聽娘親提起過,孫進榮與她并不是一母所生,而是庶出子,生母在他很小的時候便得病離世了,是外祖母憐惜他年幼失依,這才接到膝下充當嫡子教養,幸而他是個懂事孝順的,侍奉起外祖母來比娘親這個親生女兒還要盡心。估計也是這樣,娘親臨終前才會將自己托付給孫進榮。 外祖父除了原配妻子外,還有幾名妾室,外祖母是個溫柔嫻靜的女子,一心相夫教子,只可惜身子卻不甚好,纏綿病榻幾年后便也去了。 她輕嘆一聲,再將那套頭面拿到手上翻看,雖是幾十年前的老款式,但制作精良,一絲一線均極為考究,整套頭面加起來,其價值相當不菲。 孫進榮為何要將這樣一套頭面交給她?這頭面又是何人之物?會不會、會不會是她的外祖母的? 她百思不得解,只能動作輕柔地將東西一一放回原處,用鎖鎖了起來,再小心地收好。 不管孫進榮因何會將這些給她,她都不想去追究了,過去種種便由著它隨風而去吧! *** “不是說只一場小小的風寒,為何這般久都不見好?你們這些太醫是做什么的!”龍乾宮中,趙弘佑憤怒地重重拍在御案上,厲聲質問。 跪在地上的兩名太醫渾身顫抖不止,其中一名年紀稍長的哆哆嗦嗦地道,“皇上息怒,王爺上了年紀,這些年雖一直滋養著,但畢竟底子較之尋常人要弱些,一場尋常的風寒于旁人來說自是不算什么,可于王爺來說……臣等只能用些溫和的方子細細調養?!?/br> 謙王年輕時曾淪為敵軍俘虜,期間吃了不少苦頭,身體自是有損傷,大明山氣候怡人,當年文昭皇帝雖心中防備他,但到底是嫡親兄長,還是用了心思挑了適合他靜養之處將他圈起來的。 早前趙弘佑便聽聞謙王抱恙,也派了太醫院醫術最高明的太醫前去診治,可哪料到卻是一直不見痊愈,今日便發作起來了。 當下聽太醫如此說,他微微失神,皇伯父當年的被俘,是大齊將士的恥辱,他一個溫雅文人,其中必是受了不少苦,方保得住性命平安歸來。先輩這些是非,他不想追究,他只是知道現今謙王是唯一讓他敬重的仁厚長者,無關乎功名得失。 心中牽掛,趁著這日朝廷沐休,趙弘佑干脆帶著周源等人直奔大明山皇莊。 大明山地處京郊,卻是個環境清幽之處,林木繁茂,處處可見郁郁青青,偶爾迎面撲來了一縷清風,也是蘊著淡淡的新鮮氣息,讓人心曠神怡。 皇莊外的侍衛雖認不出當今天子,可對跟隨在趙弘佑身側的禁衛統領周源卻是知道的,再看連周源都對那年輕公子恭敬有禮,一想便明白此人身份不簡單,也不敢打聽,連忙著人前去稟報。 只片刻的功夫,皇莊的老總管便親自迎了出來,恭恭敬敬地引著趙弘佑等人進去。 “原不該由老奴出來迎,只是王爺身子不適不宜吹風,王妃又在里頭煎著藥,故才由老奴出來相迎,請皇上恕罪!”老總管躬著身解釋道。 “老總管言重了,我今日前來,不過是晚輩看望長輩,又怎敢讓長輩相迎?”趙弘佑微微笑道。 眼前這位老總管,乃太.祖皇帝親自為謙王所挑選的,一向頗得謙王看重,幾十年如一日忠心侍主,趙弘佑自然得給他幾分臉面。 兩人又是各自一番客氣,老總管才引著趙弘佑到了謙王居住的院子。 “是佑兒來了?”醇厚爽朗的中年男子聲從屋內傳出,趙弘佑不由自主便揚起了笑容,大步便邁了進屋。 “正是,皇伯父怎知是侄兒?”進了里屋,見披著外衣的謙王含笑靠坐在床榻上,眼神柔和。 這是一名讓人見之便不由心生好感的溫文男子,雖將近知天命之年,可歲月并沒有在他臉上留下過多的痕跡,反而給他添了幾分經由時光洗禮后的沉穩。 這是大齊開國帝王的嫡長子,當今天子趙弘佑的嫡親伯父謙王殿下! “謹兒昨日方離開,自然不會是他,阿忠腳步急切,可知來人定是我所看重之人,除了佑兒,還會是哪個?啊哈哈哈!”謙王捊須笑道。 被他爽朗的笑聲吸引,趙弘佑也不禁展了笑顏,上前幾步朝他行禮,“侄兒弘佑見過皇伯父!” 謙王笑著扶起了他,“佑兒無需多禮?!?/br> 在床榻邊的繡墩上坐了下來,趙弘佑對上他親切的目光,見他微微笑著點頭,“數月不見,佑兒愈發的長進了,舉手投足間可見我大齊天子之風范!” 趙弘佑輕咳一聲,被他夸得俊臉微紅,“皇伯父過譽了,侄兒深感有許多不足,比之先人差之甚遠!” “哎,時代不同,又怎能比擬?只要心存社稷,處處為百姓著想,便是江山之福,萬民之幸?!敝t王笑笑地拍拍他的手背。 “可是佑兒來了?”輕輕柔柔的中年女子伴著腳步聲傳來,趙弘佑連忙起身,果見謙王妃楊氏捧著藥碗走了進來。 “見過皇伯母!” “都是一家子,又何需多禮!”謙王妃一面將藥碗放到了桌上,一面笑道。 趙弘佑與謙王夫婦相處,從來便是執家禮,皇室那些禮儀規矩,更不曾用在此處。 “怎的又喝這些藥?太醫都說了,這不過些小毛病,慢慢養著便成了,這些苦不拉嘰的東西,喝多了連吐的氣都是苦的?!币娖拮佑峙踔诤鹾醯乃幥皝?,方才還是溫文穩重的謙王殿下一下便成了苦瓜臉。 “都一把年紀了還這般怕苦,也不怕佑兒取笑!”謙王妃無奈地嗔了他一眼,舀起一勺藥吹了吹,方送到夫君嘴邊。 “佑兒又不是外人……”謙王嘀咕了幾句,倒是乖乖地張口,由著妻子一勺一勺地喂自己服藥。 趙弘佑嘴角含笑,目光溫柔地注視著這一幕,對皇伯父伯母數十年如一日的恩愛早就見怪不怪了。正是這樣的夫妻,才能攜手走過無數風風雨雨,相扶相持,直至百年。 ☆、79|76.71.66.56.55.1 呼嘯而過的風吹散梳得整整齊齊的長發,撩動袍角翻滾。趙弘佑背手站于亭外,目光落在遠處奔流著的河水,順著其流向一直望過去。 此處是大明山上的眺望亭,站于亭外可將京城最大的河流——定河大體流向看得分明。 “又在想你母后了?”柔和的中年女子聲在他身后響起,趙弘佑回過神來,轉身輕喚,“皇伯母!” “下個月初三便是你母后冥壽,不知不覺又是一年了……”謙王妃滿懷唏噓。 趙弘佑沉默不語,是啊,不知不覺又是一年了!那一年,母后便是在過完壽辰三日后離世的。 謙王妃望著他好一會,輕嘆一聲道,“你是個好孩子,英淇有你這樣的兒子,也算是上蒼對她的另一種補償了?!?/br> 英淇,是文純皇后,亦即趙弘佑生母的閨名,謙王妃與她交好,自是以名字相稱。 趙弘佑眼眶微紅,啞聲道,“侄兒不好,若是真有那般好,又怎會沒早早發現她身子不妥,以致……” 謙王妃喟嘆著搖了搖頭,“她不過是怕你擔憂,方瞞著你。你的母后你應也知道,若她存心瞞著別人什么事,那真是能瞞得水泄不通的。但凡有半分治愈的可能,以她對你的深厚感情,也定是會拼命爭取的!” “她那樣放不下你,放不下幼弟喬崢,又怎舍得離去?”見他仍是低著頭不發一語,謙王妃溫柔地又道。 “果真是如此?她不是因為對、對父皇失望了才、才生無可戀的?”趙弘佑紅著眼,對上她柔和的目光固執地問。 謙王妃一怔,片刻之后恍然,“難道你竟是以為她……” 一言未了,她轉過身去遙指流淌著的定河,“她臨終前讓你將她火化,骨灰灑入定河,你覺得她是因恨著你父皇,死后也不愿與他共葬一xue,方有此決定的?” “……難、難道不是?”趙弘佑愣住了。 “傻子,你誤會她的用意了!”謙王妃長嘆一聲,指著入目的山河土地朗聲道,“這片土地,包含著喬家兒郎的鮮血,從你外祖父,到你二表兄,喬家滿門英烈,為著大齊,為著天下百姓,奮不顧身。英淇乃不讓須眉的喬家女兒,她對這片土地的感情是常人所不能想像的?!?/br> 頓了片刻,她凝望著趙弘佑問,“你可知你外祖父、三位舅舅葬于何處?” “難道不是葬于泰陵……”趙弘佑瞪大眼睛。 泰陵乃太.祖皇帝陵寢,同時也陪葬著大齊開國將士,是故趙弘佑方理所當然地認為喬家父子也是陪葬于泰陵。 “不,他們去后火化,骨灰灑入河海當中……” 趙弘佑徹底怔住了。他的外祖父——老鎮國公是在一場戰事中為救太.祖皇帝而犧牲的,三位舅舅及兩名表兄后來又相繼戰死,時年才三歲的小舅舅喬崢于戰亂中下落不明。喬家戰功赫赫,奈何至大齊立國定都時,只余一女喬英淇! 哪怕日后喬英淇母儀天下,也無法改變喬家人丁調零的狀況。幸而永德二年,喬家唯一血脈,十五歲的喬崢歸來…… “你母后是位果敢的女子,哪怕她曾經真的心悅你父皇,可長年累月的懷疑、冷待、爭吵,再熱的心、再深的情也都磨滅了,哪還會為了那樣一個不將她放在心上的人,而舍棄自己、舍棄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兒,以及尋了十幾年的嫡親弟弟!活著,她是大齊的皇后;死了,她只愿跟隨父兄,覽盡這片讓喬家兒女拋灑熱血的土地?!?/br> “你父皇,配不上她!” 謙王妃最后一句話重重地砸到趙弘佑心上,很痛,卻又有些酸,酸得他視線開始變得朦朧。 父皇配不上她,而他,身為她唯一的孩兒,也不懂她! 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謙王屋里,服了藥便歇下去的謙王早已醒來,正由謙王妃服侍著坐到了軟榻上。 見他神情有異,謙王詢問般望向妻子,謙王妃只朝他微微笑著搖頭,轉過身便走了出去。 “佑兒,過來!”溫和低沉的呼喚讓趙弘佑停了腳步,半晌之后,上前幾步坐到了謙王身邊。 “夏皇后故去多年,佑兒也該再尋個貼心人才是?!辈恢醯谋阆氲搅俗蛉諄砜赐囊粚﹁等恕w弘瑾與楊汀柔,再對比眼前形單影只的大侄兒,謙王憐惜心起,忍不住嘆道。 高處不勝寒,總得有個貼心人溫暖溫暖,才不至于太過清冷。 趙弘佑怔了怔,自原配皇后故去后,這幾年勸他立新后的人不少,可卻沒有一位如謙王這般,讓他尋個貼心人。 “也不需看對方出身如何,只需人品佳,能一心一意照顧體貼夫君……當然,若是能得佑兒心意自是更好。至于其他,皇伯父相信今時今日的佑兒,已有足夠能力去護妻兒周全?!敝t王微微笑道。 數年已過,如今的天子再不是當初的懵懂少年,任由別人一點點蠶食屬于他的地方。 望著慈愛的伯父,趙弘瑾竟是一時不知說些什么才好。 能得他心意的女子……一張嬌嬌媚媚的臉龐漸漸在他腦中浮現,他搖了搖頭,將這些都拋開,問了一個他一直想問的問題。 “當年父皇那般待您,您可曾怨過他?若非是他,如今坐在正陽殿上的人便是您!” 謙王怔忪之下,笑意漸斂。 趙弘佑心生不安,知道這個問題到底是唐突了,正想著轉移話題,卻聽對方長嘆一聲后,無限惆悵地道,“怨過的……” 怎么可能不怨,那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竟會如此待他,陷害、囚禁,如此冷酷無情,他又怎會不怨不恨! “只是慢慢的也想明白了,你父皇性情堅毅,雷厲風行,加之戰功卓著,也只有他,方能震得住以燕伯成為首的那批武將,將前朝遺留下的種種污淖一掃而清。若是換了皇伯父……只怕還未必坐得穩那位子。假若你外祖父鎮國公仍在世,皇伯父或能一試,只可惜……” 鎮國公生前乃大齊赫赫有名的大將,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每每讓敵軍聞風喪膽,燕伯成雖也是一員猛將,可較之鎮國公終是稍有不及,直到鎮國公亡故,他方漸漸顯了出來。 “君弱臣壯,絕非江山之幸,燕伯成雖未必全有異心,可若遇上軟綿之主,將來之事卻是未可說。所以,你父皇,遠比皇伯父更適合那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