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若是改天再考核,他很可能會認不全。但如今當場考校,對他來說還真不是特別難的事情。 承志走到藥匣前,看、聞、仔細辨認。關于藥材的記憶在腦海里格外的清晰。他十分篤定,氣定神閑,語速不快不慢:“rou桂,味辛、甘,性大熱,有補火助陽,引火歸元,散寒止痛,溫通經脈之功效……” 張大夫瞧了一眼,心下微驚,輕“噫”了一聲,心想,說的倒是分毫不差,且往后看。 第二個藥匣是紫珠葉。 “紫珠葉……” 第三個是川芎。 第四個是牡丹皮。 …… 十個藥匣,十種藥材,順序被打亂,形態也與晾曬時不大一樣,只學了一遍,就全都認了出來。而且各種藥材的藥性功能,與張大夫所說一字不差。 起初張大夫還能保持淡然神色,到得后面,他臉上笑意越來越重,甚至內心深處擔憂承志一時記錯。 待第十種藥材說出來,張大夫神情嚴肅:“你以前,真沒學過醫術?也不認得藥材?” “我沒有之前的記憶?!背兄咎拐\回答,“這里面的大多數藥材,對我而言,是第一次聽說,也是第一次見到?!?/br> 張大夫與孫掌柜對視一眼,驚嘆道:“如此說來,果真是有天賦。雖說以前沒學過,可只要勤奮好學,假以時日,必成一代名醫……” 孫掌柜也點頭,口中卻道:“少東家也能?!?/br> 姜師傅不以為然:“唉,少東家畢竟是女子,這個其實就不錯了……” 幾人低頭合計一番。 許敬業得意極了,沒想到承志還有這本事。他哈哈一笑:“怎么樣?我這個兒子找得還不錯吧?” 張大夫嘆一口氣:“確實不錯,東家好福氣啊?!?/br> 他這么一說,余下孫掌柜、姜師傅以及各個圍觀的小伙計們齊齊道賀:“東家好福氣?!?/br> 許敬業甚是自得,哈哈大笑。 承志心情也不錯,他視線微微掃過,不經意間,看見院子門口,他的那個“meimei”正面無表情站在那里,不知已站了多久。 此時還不到巳正,日頭就已經有些曬了。陽光照在小姑娘容光絕艷的臉上,她的肌膚白得仿若透明一般。 這院子里的人們都在笑,而她的臉上毫無笑意。 她的衣飾比較奇怪,像男裝又像是女裝,寬大飄逸,越發顯得她身形纖瘦,仿佛風一吹就能乘云而去。 承志看見了她的眼睛。黑漆漆的眸底彌漫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兩人目光相對,她竟唇角微勾,露出一個奇怪的笑。 承志愣住了。他沒有記憶,但對情緒的感知卻異常靈敏。他猛然意識到,這絕不是歡喜,這是自嘲,或者是譏諷。 方才生出的滿腔喜悅驟然被打斷,心口似乎被刺了一下,一種陌生的、難以描述的感覺倏地纏上了他的心臟,微微顫栗。 第8章 機會 她還有機會 小廝來傳話時,許長安已用過了早膳。 傳話的小廝口齒伶俐,三言兩語大致說了事情的緣由。 許長安眼眸低垂,并不十分意外,只輕輕說了一句:“稍待,容我更衣?!?/br> 父親要過繼那個叫承志的人為嗣,還想讓其接手金藥堂,她不愿意,自然不會毫無動作。 一方面她讓小五使人去陳州老家,另一方面,她也私底下向金藥堂諸人傳遞了消息,希望得到他們的支持。 她在金藥堂數年,與眾人關系不錯。得知東家要讓一個來歷不明不通醫術的人取代她的位置,那些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反對。 ——畢竟金藥堂走到今天不容易,于公于私,大家都盼著它發展得更好。 許家宅院與金藥堂總店相距不算太遠。許長安傷口尚未痊愈,乘馬車而至,不過也才一刻鐘左右。 她下了馬車,直奔店內。 此時,只有一個伙計在看店。 見她進來,伙計怔了一瞬,連忙打招呼:“少,大小姐?!?/br> “嗯?!痹S長安點一點頭,問,“他們都在后院?” “是呢,都在呢?!?/br> 許長安也不多待,掀開簾子,穿過走廊,徑直往后院而去。還未走到后院門口,她就聽到了張大夫等人的夸贊“……果真是有天賦……” 她腳步微微停頓了一下,心里忽然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 再走數步后,她站在了后院門口。 父親的得意、眾人的道賀…… 院子里熱熱鬧鬧。 昨天還堅定表示,說決不會支持這個嗣子的人們此刻已然換了態度。 許長安只覺得諷刺。 突然,有人注意到了她。 是父親帶回來的那個承志。 兩人目光相撞,許長安無聲哂笑,而對方怔了一瞬。隨即,他咳嗽一聲,別開了眼。 張大夫等人察覺到了異樣,順著他的視線,也發現了站在院門口的人。 “哎呦”一聲,張大夫神色微變,臉上笑意全無,心里頓時浮上絲絲愧疚。是他糊涂了,竟把這一茬兒忘了。 許長安自陽光下緩緩走了過來,視線掃過在場的金藥堂諸位元老。 今日心情好,又是在眾人面前,許敬業不計較女兒之前的沖撞。他輕輕哼了一聲:“你來啦?可惜你來遲了,沒能看見。連張大夫都夸承志在學醫一道有天賦呢?!?/br> 許長安唇角漾起笑意。她笑容燦爛,語氣真摯,甚至有些夸張:“是嗎?這么厲害???” “那當然。我看的人能有錯?”許敬業神情自得。 而承志卻暗道慚愧,心下赧然。他分明能感覺到,她不是在夸贊。他還記得張大夫所說,一刻鐘內記下十種藥材,少東家八歲時就能做到了。 而他雖然辨認藥材時表現得云淡風輕,但他自己很清楚,這是短時間內強行記憶,并不是真的融會貫通。 似乎,他方才的表現確實沒什么可高興的…… 張大夫思緒轉了幾轉,清了清嗓子,補救一般說道:“不過東家,有天賦是一回事,有沒有能力是另外一回事。雖說這位少爺在認藥方面很厲害,但咱們也不能立刻就讓他接手金藥堂各項事宜?!?/br> “是啊?!睂O掌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出聲附和,“總得先讓他各方面都熟悉起來再說。畢竟少東家當年也是從學徒做起的?!?/br> 不等許敬業表態,張大夫就又道:“東家,這位少爺還沒正式入嗣,不如就先讓他在藥鋪里幫忙?搭把手、跑跑腿、熟悉一下?學學認藥、制藥,交接這么大的事兒,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是不是?” 方才義子掙足了臉面,這會兒聽眾人的說法也算合情合理。許敬業沒再堅持,笑呵呵道:“這樣也好,是我太心急了一些?!?/br> 反正這些人已經接受承志了,至于讓他徹底接手,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他們算是達成了一致意見:讓承志接替許長安位置一事暫時延后,但是準許他先在金藥堂幫忙鍛煉。 許敬業心情大好,請姜師傅帶著承志去觀看制藥。 其實金藥堂這幾年重新打出名聲,靠的就是制藥,而不是賣藥。 承志答應一聲,隨姜師傅往制藥坊去。行了數步后,他忍不住偏頭去尋找那個身影。 可惜,張大夫和孫掌柜正在跟她說話。這兩人遮住了她的大半身形,他只看到了她右邊的側臉以及她烏黑秀發上的白玉簪。 陽光照在白玉簪上,微微有些晃眼。 他迅速收回視線,加快腳步,跟上姜師傅。 金藥堂的制藥坊很大,收拾得很干凈,依然彌漫著奇怪的味道。 制藥的工人正自忙碌著,完全無視新進來的幾個人。 “那是在做什么?”許敬業隨手指了一下,問姜師傅。 姜師傅看了一眼,回答:“東家,那是在炮制附子?!?/br> “哦,附子我知道,有毒是吧?”許敬業來了點精神。 “是,附子本身有劇毒,但祛除毒性,經過炮制,附子就是補火助陽、散寒止痛的良藥。東家,咱們金藥堂采用的是水火共制之法來炮制附子……”姜師傅認真介紹。 而許敬業按了按鼻尖?!麑嵲谑请y以忍受藥的氣味。 姜師傅看在眼里,笑了笑:“要不,東家還是出去走走吧?這里烏煙瘴氣的?!?/br> “嗯,那行吧。既然你都這么說了?!痹S敬業“勉為其難”先行離去。 看了一眼面色平靜、認真觀摩的承志,姜師傅一笑:“你跟東家不像,倒是跟少東家第一次進制藥坊時差不多?!?/br> 承志一怔,眼皮微動:“少東家?” “對啊,就是大小姐。她第一次進制藥坊時,才這么一丁點高。東家那幾年不大管事,藥鋪生意不好,制藥這一塊也不怎么上心。少東家不一樣,她很小就說,金藥堂要想做大,還是得靠制藥。別看她年紀不大,她可沒少在這方面下功夫……”姜師傅慨嘆,“可惜了,她是個女娃娃?!?/br> 承志輕輕“嗯”了一聲,不由地想起她那個奇怪的笑來。 他心想,她今天又不高興了。 他幾次見她,她好像都不高興。 張大夫和孫掌柜等人,也知道許長安心中不快。 此刻東家不在,孫掌柜正跟她低聲解釋:“少東家,今天的事兒,你別生氣。不是咱們言而無信,主要是老爺選的這個嗣子,真挺不錯?!?/br> 張大夫也點頭表示同意:“嗯,在學醫上有天賦。把金藥堂交給他,你大可以放心。?!?/br> 在他們看來,許長安反對這位嗣兄,理由很簡單:為了金藥堂的將來。她是怕這個人沒本事,把金藥堂給糟蹋了。因此他們初時堅決反對,卻在發覺承志記憶極佳后,立刻改變了態度。 許長安輕聲問:“所以你們都覺得,他應該取代我的位置?” 與孫掌柜對視一眼,張大夫遲疑著說:“他若真成了你爹的嗣子,那讓他繼承是應該的啊?!?/br> 他心想,這有什么疑問嗎? “可我不愿意?!痹S長安抬眸,眼底清冷一片。 張大夫驚訝極了,悄悄扯一扯她的衣袖,拉著她走到陰涼處:“你是不是擔心這人靠不???怕他以后回歸本家、霸占許家的家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