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他特別想去同奎胡同的小屋里找出那張名片,給那個人生攝影師打個電話,你要不要來看看不一樣的人生。 程博衍今天本來不值班,但隔壁劉大夫發了一下午燒,晚上他替下了劉大夫。 程博衍身體還不錯,很難得頭疼腦熱的,不過值班時來的一個骨折病人對著他的臉連打了三個噴嚏,不知道會不會被傳染上感冒。 這人感著冒,吃了藥之后暈頭轉向地開著摩托車對著路邊的垃圾箱就撞了過去,對著程博衍一通噴嚏打完才把情況說明白。 拍完片子又是一通噴嚏,程博衍覺得自己要瘋了。 他忍著拿了張紙擦了擦臉,低頭開始寫病歷。 患者自訴于1小時余前摔傷左小腿,當時感左小腿疼痛,患肢不能活動,未發現有活動性出血和骨質外露…… “大夫,我要住……”這人皺著眉又打了個噴嚏,“院嗎?” 左小腿中下段可見輕度腫脹,未見皮膚破損,無活動性出血…… “建議住院?!背滩┭芸戳怂谎?。 “能不住院嗎?”這人揉了揉鼻子,“我家里老娘病著,我沒法住院啊?!?/br> 左脛骨中下段螺旋形骨折。 建議住院治療完善(患者拒絕)…… 這人拒絕住院的理由讓他想起了項西,這小子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爹,有沒有一個從沒見過的媽,到底是不是18歲…… 石膏固定,給予脫水、消腫、止血治療…… 把這個病人處理完之后,程博衍跑到廁所去洗了五分鐘臉,往回走的時候聽到值班的小護士說了一句:“又下雪了??!” 他走到走廊的窗戶邊往外看了看,還真是又下雪了,還以為今年不會再下雪了呢。 程博衍低頭打了個噴嚏。 趙家窯一片昏昏欲睡的黑暗里,項西看著天空中飄下來的雪花,偶爾會在不知道哪來的光里閃動一下。 四周很安靜,連半夜里的罵娘聲都消失了。 項西打開通往后巷的門走了出去,轉到二盤屋子樓下。 他從雪地里撿了塊很小的石子兒,抬手用手指一彈,石子兒飛到二樓,在玻璃上輕輕磕了一下。 聲音不大,但足夠讓屋里的人聽到。 窗戶沒有打開,但窗簾晃了一下又關上了,兩分鐘之后李慧從后門輕手輕腳地走了出來,穿得很厚實,手里還拿著個小兜。 項西過去抓著她的胳膊飛快地順著后巷的墻邊往街口走,李慧沉默地跟著他,全身都在抖。 這么拽著她半跑半走地一直到了大街上,項西才停下了,猶豫了一下又帶著他拐進了另一條小街,背街小巷的走著。 李慧來了大洼里幾年從來沒離開過這地方,哪條路都不認識,只是沉默地讓項西拽著她,一路小跑地跟著。 最后項西帶著她回到了大街上,從兜里拿了個信封塞到了李慧手里,再把李慧推上路邊的一輛出租。 給司機說完地址之后他轉身離開了。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讓司機往那里開,只是這個地址他記得很清楚,平叔撿到他的地方,是條能出城的土路。 如果李慧命大,順著那兒也許就能跟饅頭一樣用雪地徒步行走的方式開始另一種人生了。 干完這件事,項西沒有趁黑回17號。 他去了趟同奎胡同,把自己放在那里的東西都整理好,用一個小包裝上了,隨時可以拎上就走。 平叔那兒回不去了。 無論李慧能不能跑掉,他都回不去了。 他之所以一直沒有理會李慧的求助,是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辦法能幫她,李慧自己也不知道。 平叔沒有多大本事,卻足以把他們死死地釘在這里,無論怎么動,都會撕心裂肺。 項西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決定這么做。 只是很清楚這種自絕后路的方式,倒是能改寫自己的“人生”了。 夜深了,離天亮還得挺長時間,從住院部走廊的窗戶看出去,能看到不遠處的街道,閃著霓虹,偶爾飛馳而過的車燈。 這種看著還挺繁華的景象卻讓程博衍感覺有些寂寞。 小時候他挺喜歡拿著望遠鏡趴在窗口往外看,遠處的高樓,附近學校的cao場,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半夜里站在樹下的身影。 程博衍瞇縫了一下眼睛,醫院外面路邊的樹下有個人影晃了晃,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有錯覺,程博衍總覺得自己看到了那人羽絨服袖子上的一小道熒光色。 每次看到項西,他都穿著同一件羽絨服,很舊,袖子上有一個熒光黃色的三角型。 他打了個呵欠,一輛面包車停在了路邊,車上下來兩個人,跟樹下的身影面對面站了一會兒,那人上了車。 程博衍揉揉眼睛轉身離開了窗戶,還有兩份住院病歷要補完。 有點餓了,但沒東西吃。 明天早上吃點兒什么呢,煮幾個餃子吃吧,冰箱里還有老媽之前包好拿來的餃子…… “小展,你何必呢,”平叔坐在副駕駛上慢條斯理地說,“鬧得大家連覺都睡不成?!?/br> 面包車是二盤的,后座都拆空了,項西坐在一個紙殼上,往右偏過頭想往車窗外看看,但被大健的臉擋住了,往左看他沒有嘗試,左邊是二盤。 “盯你很多天了知道么,”二盤貼在他耳邊說,聲音里透出帶著狠勁兒的興奮,把項西的手機摸了出來,放在腳下狠狠一踩,“真是送走一個又一個啊,還知道先順小道走遠了才叫車呢?!?/br> “小展,這么多年,我對你不薄……”平叔在前面說,語氣挺憂傷,“小時候就不讓我省心,這兩年還越來越養不熟了?!?/br> 項西沉默著,手機是個破手機,交200塊話費加1塊錢送的,不過他用了三年了,都培養出感情來了,聽著它在二盤腳下發出碎裂的聲音,還挺心疼的。 車一路往西開,車上的人都不再說話,項西盤腿坐著也不出聲,二盤大概是想看他痛哭求饒的,但他始終沉默讓二盤很不爽,在他胳膊上掐滅了一個煙頭。 車顛簸了一陣之后停下了,大健拉開車門跳了下去。 項西沒動,看到外面縮成一團哭得眼淚都凍在臉上了的李慧時,他輕輕嘆了口氣。 “你看,為了不冤枉你,我連現場都給你保留了呢,”二盤拍拍他的肩,也跳下了車,過去一巴掌甩在了李慧臉上,“想跑是么?跑挺遠??!” 李慧的哭聲停止了,咬著嘴唇不出聲。 “不哭是吧!牛逼!”二盤又甩了她一巴掌,回手指著車里的項西,“等著看完好戲鼓掌吧!” 第9章 項西被二盤拽下車掄在地上的時候,四周很安靜,只能聽到北風的呼嘯和李慧壓在嗓子眼兒里的低低嗚咽。 他抬起頭想說你想哭就哭唄這聲兒聽著慎得慌跟鬧鬼了似的,但他沒機會開口,剛一抬頭,二盤已經一腳踹在了他頭上。 地上的雪很薄,他都能聽見自己腦門兒磕在雪下石頭上的聲音。 他抱住了自己的腦袋,這是唯一自保的動作了。 他不知道二盤和平叔打算怎么處理自己,打死他?殺人這種事兒平叔不敢做,但二盤沒準兒。 項西。 這是他的名字,用了十來年……也許二十年?或者更長? 二盤抬腿一腳踢在了他肚子上,他弓起了背,臉埋在雪里,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多大了?弄不清,平叔說寫著他生日的那張紙不見了,他沒有生日,18歲是他按平叔隨口說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日期算的年齡,也許更小些,也許更大些。 李慧一直在哭,哭泣都憋在嗓子里,偶爾滑出的幾聲透出的全是驚恐和絕望,給正在沉默地往項西身上招呼的人加上了背景音樂。 想喘氣。 他側過臉。 二盤掐著他脖子后邊兒把他的臉按進了雪地里,按得很用力,雪這么薄,這一按,他鼻子都按進了下面的土里,聞到了一陣說不上來的腥味。 血腥還是土腥,傻傻分不清。 大健可算是找著了在平叔跟前兒表忠心的機會了,掄著棍子往他身上砸得特別賣力。 項西都想給他配音了,哼哼哈嘿…… “小展——”李慧終于哭出了聲音,破著嗓子喊了他一聲。 別喊了,項西皺了皺眉,本來不覺得有多疼,被她這一聲凄厲的喊聲一激,項西覺得自己全身都像是被砸碎了似的疼得就想滿地打滾。 打他的人一共就三個,二盤,大健,還一個他不認識的,抓著李慧的那小子。 項西覺得要早知道自己會被這么一通亂棍招呼,應該多吃點兒,多長點兒rou,這樣也太疼了…… 把棍子都硌斷了。 骨頭一定又斷了不少,又可以去趴活兒了,就是不知道還會不會再碰上程博衍的車。 項西想到如果再碰上程博衍的車,他臉上的表情一定挺逗的。 他莫名其妙就想笑,臉還啃在被踩成泥漿了的雪里就笑了起來,笑得還挺歡,帶得身上一陣陣劇痛。 “笑你媽逼!”二盤把他從地上扯了起來。 項西站不住,腿好像沒太受傷,但使不上勁,肚子和身上都很疼,他只能跪著,要二盤沒揪著他頭發,他肯定跪都跪不住。 不過胳膊還能動。 他舉起手,沖二盤比了個中指,話是說不出來了,只做了個口型:“我cao你大爺?!?/br> 二盤沒說話,揚手一拳砸在了他太陽xue上。 “程大夫,”護士小江從門外探進腦袋,“吃點兒東西嗎,鳳梨酥?!?/br> 程博衍笑著看了看時間,站了起來:“又半夜吃東西啊?!?/br> “餓了嘛,”小江笑瞇瞇地遞給他幾塊鳳梨酥,“護士站那兒有牛奶,給你拿一盒吧?” “不喝了,”程博衍撕開鳳梨酥的小袋子,咬了一口,“我這兒還有事兒,你們吃吧,26床情況怎么樣?” “剛按了鈴說疼,”小江皺皺眉,“今兒晚上估計都睡不成了吧?!?/br> “明天轉腫瘤科了?!背滩┭苷f。 小江走了之后,程博衍坐回桌前。 不知道是不是被之前的病人傳染了感冒,他覺得有點兒頭暈腦漲的,鼻子也不是太舒服,拉開抽屜翻了包沖劑出來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