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就到了,前面紅燈掛著的地方,就是西苑?!?/br> 沈寒香展眼望去,兩只紅燈籠在宮室門口被風吹著晃動,走進之后卻不見一個人。 “我就在這里等嗎?” “是?!彪S即宮侍出了門,留給沈寒香一盞茜紗宮燈。 沈寒香坐在龐大屋檐陰影下的干燥石級上,將斗篷緊緊裹著,夜里下雪是很冷的,潮濕的風吹得她有些張不開眼睛。 不知道這座西苑是做什么用處的,比之德裕堂的富麗熱鬧,這里就像冷宮一樣清寂。雪下得很大,不一會兒就把地面鋪得一片亮堂。 沈寒香托著腮幫子,失神地望著門口。她等的人什么時候才會來呢?見著了孟良清她該問他什么?問他為什么還不去沈家接她回去嗎?她也沒那么想回去,但他為什么不去見她呢? 德妃寢宮之中,孟良清從床榻上翻身坐起,他按著自己心口,覺得有些心悸。外間候著的太醫忙進來為他把脈。 記憶一點點涌入孟良清的腦海,本來在與皇帝議事,不知怎么忽然暈了過去。他環視一圈,問道:“這是在我姑母的寢殿?” 太醫點頭:“皇上已允許大人今晚就在這里歇息,明日一早讓人送大人出宮去?!?/br> 孟良清動彈了下,腿部關節涌起的劇痛幾乎讓他叫了出來,然而他慣于這種痛楚,只是蹙眉搖了搖頭:“這是什么時辰了?賞雪宴還沒散吧?” “已入亥時,還沒散,大人這般還要過去,實在不妥?!?/br> 孟良清卻已彎身穿鞋,下榻時突然站立不穩,一旁宮侍連忙扶住他,孟良清撐著在榻邊坐了會,吩咐人為他穿戴,手持一根雪杖出了殿門。 空蕩蕩的西苑,原本是夏季賞蓮的好去處,如今卻不當時令,以至荒廢一般。 門內無一人,孟良清失落地看了一圈,忽然丟開雪杖,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雪花沾滿他的頭發和肩頭,鉆心劇痛從關節刺入他的心里,他卻無所謂一般,面目無悲無喜。他不應該出現的,雖然現在出不出現也沒什么不同,他的小寒香會在發現他無情無義的真面目之后,照著他的安排和鋪墊,與陳川走到一塊兒去。 一只手縮成拳,捶了一把發疼的胸口,孟良清仰面,天空因為下雪,只能看清雪花下落之狀,星星和月亮都躲了起來。 他艱難喘息,每一口從鼻息里吐出的白氣都得費盡全身的力氣。孟良清疲憊地閉了閉眼睛,手在冰冷刺骨的雪地里摸索,尋找他的雪杖。 然而雪杖被他一生氣,拋得太遠,他抬眼一看。嘴角彎起個弧度,忽然縱情向后一倒。不斷下落的雪花迎著他的頭臉全身蓋下來,就讓這明凈又無垢的大雪將他埋葬。 孟良清閉上了眼睛。 簌簌而落的大雪,掩蓋了不少聲音,聽起來都像是雪花來到這世上的贊歌。沈寒香繞著西苑逛了一圈又一圈,這是最后一圈,她已經決定逛完這一圈,就回去。孟良清應該不會來了。 然而她親眼看見孟良清丟開雪杖,躺在雪地里,那一刻沈寒香真切感覺到孟良清從未有過的自暴自棄。她記得他帶她騎馬時說過,他不想將來自己走后,留給她的只有藥罐子。在孟良清這個年紀,男人腦子里裝的都是建功立業討媳婦,他生于鐘鳴鼎食之家,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榮華富貴,唯有兩件事他掌控不住。那便是生之喜,死之悲。 有哪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會在恣意瘋狂的年紀里,擔憂隨時可能喪命呢? 沈寒香走過去,在孟良清身邊坐下,她撿起那雪杖,握在手里,側身望著她的男人,從袖中摸出一條絹帕,將它疊成二指寬,蓋在孟良清的眼睛上。 孟良清肩膀抖顫了一下,他的手指在雪地里摳緊。 沈寒香艱難低身下去,隔著絹布吻了吻他的眼睛,她的嘴唇落在他的鼻尖、臉頰,起身望住他的嘴唇,這嘴唇什么時候褪盡了血色,他在發抖,就像蝴蝶扇動不已的翅膀。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闭Z聲中含著nongnong鼻音,孟良清聽見一聲很輕的嘆氣,接著那聲音還在說,“本來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你為什么不來見我,想問你坊間那些傳言,說這孩子不是你的,是誰散布的,我止不住要想,也許你也是聽了那些就不想見我了。有時候生氣又覺得,不見就不見吧,我也不要一個不信任我的男人?!?/br> 嘆氣聲分明。 “而你還是來了?!鄙蚝阏f著,停頓在孟良清面前,就在那個剎那,孟良清伸手按住沈寒香的肩背,將她緊緊抱在懷里,找到她的唇,狠狠用力地吻住她,阻止她再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一一三 唇分,孟良清摘下眼睛蒙著的帕子,深深凝視沈寒香,沈寒香被看得撇開了眼睛,掙開他懷抱的時候,孟良清適時放開了手。 沈寒香站起身,從雪地里拉起孟良清來,兩人的手都很冷,像冰塊一樣。 他們都沒有立刻說話,從前殿繞到后殿,已經是冬天,用以賞蓮的西苑蓮池已沒有半片綠葉,冰面在夜幕之下呈現出墨藍色。 “手爐呢?怎么沒有帶著?”孟良清嗓音喑啞,剛繞過前殿他就牽住了沈寒香的手,她掙了兩下沒能掙開,也由得他去。 握得久了,她才覺出他的掌心發燙,心里很是擔心他的身體,嘴上卻什么也沒說。 “以為你很快會來,讓下人帶回去了?!?/br> 孟良清緊緊握著沈寒香的手,他越是不說話,沈寒香的心里越是平靜,至少這比分開想念好受得多。 “你沒有話對我說嗎?”沈寒香問。 “我不能說?!绷季弥?,孟良清低頭看著她,眸中暗藏著一絲歉然,像沉沉夜幕一樣裹住沈寒香。 孟良清的眼神讓沈寒香難受,她故作不經意地掉轉頭,望向封凍的池面。 “寒香,你能不能等我一段時日,等過這三年,我定會給你一個交代?!焙魢[而過的北風將雪蓋了二人滿頭滿臉,沈寒香兜著帽子,不去管孟良清單薄的衣衫,他這么吹下去,定是要病的。而此刻沈寒香心里卻為他也要受折磨而快意。等回過神來,她被自己的念頭嚇得一哆嗦,像沒聽見孟良清的話似的問他,“你冷不冷?”沈寒香伸手擦去了孟良清眉上的雪花,冰片在她手指上凝結成水珠。 “你在,我就不會冷?!泵狭记宓?。 “人只要餓了就會想吃東西,渴了就會想喝水,冷了就會著涼生病。尤其你身體不好,會發燒,搞不好會有性命之虞?!鄙蚝銓ι厦狭记宓难劬?,“而我無法為你做任何事情,我不是大夫,不能為你醫治,我不在你身邊,不能照顧你,你怎么能說我在就不會冷呢?孟良清,你是不是傻?” 孟良清看著沈寒香呆呆地笑,卻好似真的傻了。 沈寒香沒脾氣了,手指彈了彈孟良清的額頭,他白玉一樣的皮膚幾乎立即泛起了紅。 “你想我了嗎?”孟良清忽然問。 “你呢?”沈寒香背靠著闌干,她的肚子已相當沉重,闌干勾勒出她纖弱的腰背,風刮起她鬢角有些凌亂的發絲。 孟良清看得一陣心慌,將她拉入懷中,手臂護著,低頭親吻她的前額。這一次她沒有躲避,甚至伸出手,擁住了孟良清的后背,她的手掌在男人的背上游移,她能感覺到這人的瘦,幾乎就是個骨架。孟良清先時在德妃處休息,急著出來找她,穿得很是單薄。 “你……想我了嗎?”沈寒香有些難言的情緒,她低垂眼瞼,雙手緊抓著孟良清胸前的衣衫,指節微微發白。 孟良清沒有回答,只是密密匝匝的吻落在她的臉上,耳廓、鼻梁、面頰,沈寒香的臉漸漸酡紅,有如醉飲千杯一般。 孟良清一手落在她的后腰上,支撐著她,嘴唇徘徊在她發燙的耳畔,輕聲說:“本來不該來見你,我自小受大家子弟的教養,自持是必修的功課。從前你沒嫁給我,我克制不住要想方設法暗示沈兄帶你出來,后來你答應嫁我,我克制不住要為你做點什么,我娘要把桂巧給我,我怕你難過,更怕你不難過,克制不住要解釋。這一回也是,不知為什么,腳就走到了這里。我心里知道,最好什么都不要說,可我又貪心,想讓你等著我?!?/br> 沈寒香抬頭看他,“會有危險嗎?” 孟良清不吭聲,只是輕輕撫摸沈寒香的背脊。 兩人俱是沉默,片刻后,孟良清的聲音在咫尺間響起,“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br> “你說?!?/br> “要是有一天,我不是忠靖侯的嫡子,沒有一整個侯府作倚仗,甚至沒有錦衣玉食,你還愿意做我的妻子嗎?” 沈寒香凝視著孟良清的眼睛,觸碰他鬢邊的幾絲白發,那些白發夾雜在青絲中十分打眼,她心底泛出酸楚。 “今日沈家,你以為還是昔日的沈家么?” “你大哥這幾年做了不少事?!?/br> 沈寒香自豪地點頭,“所以我要養你不是什么難事?!?/br> “如果你不是忠靖侯的嫡子,我就不用為自己爭一個正妻的位子?!鄙蚝愕皖^看了眼肚子,“不用為孩子的嫡庶營營汲汲。至于說倚仗,要是你什么都沒有了,我就放心了。再也沒有大臣會拐著彎打聽你的喜好,往府里塞人。至于吃穿用度,恐怕現在沈家有的,皇帝都未必能弄得上手。要是你成了一介布衣,換我來養你,你只要動動手指,不能荒廢了你的才華?!鄙蚝銈攘藗阮^,笑道,“就勉為其難讓賬房先生讓個位子給你可好?” 孟良清抿著唇笑:“那只好委屈賬房先生了?!?/br> “三年既是你提出的,就要守信,我這人不愛空等。三年,孩子都會叫爹了,你會錯過在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時候,我為你留著這個位子,替他也做了決定,讓他給你留著這個位子,不是為了讓你辜負我們的?!鄙蚝忝寄坷锿嘎冻鰣砸闩c決絕,就像環繞著他們的雪一樣,雖有潔白的色澤,卻也有最寒涼的溫度,“要是你不能守信,我絕不空待?!?/br> 孟良清欣然道:“我也不希望你空待?!眹@氣聲很輕,“要是我做不到,我會留給你一紙休書?!?/br> 沈寒香聽著他的話,隱隱知道了孟良清要做什么,只是他不說,她也不說,好像不說就能避掉那些遲早會來的兇險。沈寒香頭依偎在他胸前,不滿地喟嘆道,“許久沒有像這樣靠著你,怎么骨頭還是這么硌人?!?/br> “你在暗示我這三年還得抓緊時間喂出些rou來嗎?”孟良清道。 “能喂胖些最好?!鄙蚝愦妨讼滤募?,踮腳貼在他耳邊說,“快回去罷,不要病了,就算為了我,也不要讓我聽見你身子不好的消息。別的我不在乎,只要留著這條命,你的身子你的命,都是我的?!痹捳f得太大膽,沈寒香禁不住心頭亂跳,臉燙得不行,從孟良清懷中掙出。 “你得走了,待會兒筵席散了,會有人來找我,你再不走就要惹人注意了?!鄙蚝銓⑴L裹得嚴實,銀白皮毛趁著她的臉色,來時蒼白此刻緋紅有如朝霞。 這是在行宮中,孟良清也知道人多容易口雜,即便是再親近的宮侍,終究是活人,沈柳德也不可能有勢力能滲入宮中,多半是為財。 孟良清最后將她抱在懷里,深深看了沈寒香一眼,就走出了西苑。 從行宮回到沈家,即使沈寒香不說,身邊人也都看得出她心情漸漸變好,不再悶在屋子里,出太陽時就叫人把躺椅搬到院中樹下,說是暖烘烘的太陽曬著舒服。 臘梅花落的時候,叫人收集起來,烹茶煮酒。 “你又不能喝酒,附庸風雅!”沈柳德嘲道。 “我是不能喝,給你們弄的,你要不喝就別來我這院子?!鄙蚝阏泻羯蛉劐^來嘗,李玉倩臨盆在即,也是不喝。沈柳容在旁偷了些,竟捧著只沈柳德順回來圖好看的青銅酒樽滑到角落里喝去了,到吃晚飯時才被下人拉出來,已是酩酊大醉渾然不知人事。 下人把沈柳容扶上榻,沈寒香給他脫了鞋,叫人煮了醒酒茶一直溫著,沈柳容醒來就喝,皺著張臉嚷嚷再也不喝了。沈寒香讓人拿鏡子給他看,沈柳容一看眉頭皺得更緊,活生生從個俊朗少年變成了只苦瓜,他搖頭:“再不喝了,這都成猴子了?!?/br> “那更要哄著你喝,天天變猴子給我們樂樂才行?!崩钣褓恍Φ?。 沈柳容撇了撇嘴。 已快入亥時,沈柳容要溫書,沈寒香叫下人帶他回去,臨別他還討了那只酒樽。 沈柳容前腳出門,李玉倩懶怠地靠在沈寒香身邊引枕上,吃力地扶著肚子,李玉倩雙足已腫起,貼身帶的婢女跪在腳邊替她捏弄。 “這鬼天,天天下雪,好想放風箏?!崩钣褓煌腥搜勖廊似溜L,“前年扎的一個紙鳶,現在還沒見過天?!?/br> “等孩子落地了,你休養好了,咱們一塊兒去?!鄙蚝愕?。 “那成,我扎紙鳶的手藝好,要不是相公不讓,就靠這門手藝,我也能養活自己?!崩钣褓蛔孕『脧?,沈寒香抿唇笑。 “就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崩钣褓荒恐鞋F出猶豫,側了側身,卻怎么躺都不舒服,只得坐起來,一副欲言又止的難受樣。 沈寒香無奈道:“你想問的,我心里有數。眼下我也不知道,實話告訴你,我失的那個孩子,與孟家人有脫不了的干系。要讓這個孩子平平安安,呆在沈家是最好的選擇?,F在忠靖侯府沒個音訊,也沒人催我回去,我反倒安心?!?/br> “可就這么等下去嗎?”李玉倩道。 “等?!?/br> 李玉倩再看沈寒香,她已轉過了臉去看窗戶外邊,神色倦怠,顯是不想再說,一時也惱自己多嘴,便不再問。 春日遲遲,迎春花初綻的時候,李玉倩與沈寒香一前一后,只隔了三天,誕下一女一子。鳳陽春暉連日,一掃連綿春雨,產婆將那只紅色的胖猴子抱給沈寒香看時,誰都不知道,她的手為什么抖得那么厲害。 產婆報喜道:“恭喜夫人,是個小少爺?!碑a婆撩開孩子身上的小被子,讓沈寒香看他那只蜷縮著的小鳥兒。 沈寒香伸手要抱,說來也極慶幸,這孩子沒有折騰她太久,就像在體貼她前世生子受得痛苦。 那張臉真是丑極了,沈寒香屏住呼吸,將被子往下撥了撥,她的手指不住抖顫,睜大了一雙眼睛,目不轉睛看著,那孩子圓潤的肩頭,rourou的手臂,還有他的小腳丫子,在被子里不住踢蹬,想要掙脫這束縛。 “哎喲,夫人怎么哭了,這是喜事,大喜事??!”產婆把孩子接過去,給了奶娘。 沈寒香一手蓋著臉,只覺得渾身又沉又酸,不一會兒就呼呼睡了去,這一覺酣沉非常,好似所有的疲憊都積攢在這里,等待在這里,只等一場大夢方覺。 作者有話要說: 四天前因為熬夜忽然上吐下瀉,弄得一蹶不振,終于好漢了起來。 終于把我最愛的那句“你是不是sa”寫了進去,感覺真好。 看了好幾天狗血虐文,整個人都舒爽了o(n_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