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陳川脫口而出:“我娶!” 沈寒香沒想過會有這一出,登時愣了愣,將身背過去,慌忙整理鬢發,將衣裙整理好。 銅拐杖自屋內搗出,直沖陳川面門而來,陳川單手把拐杖抓住,借力朝前一推,便將那自稱“老爺”的男子掀翻。 那老爺失了拐杖,一時半會難以起身。 陳川忙抓住沈寒香的衣袖,將她拽著,朝院外跑。 “快跑,誰帶你來的,是這觀內的人么?”陳川已是夢溪衙門的捕快,免不得要發問。 沈寒香五內俱震,有些難以置信那猥瑣至極的男人是沈老夫人叫來的,抓著手臂,渾身發顫,一面跑一面答:“我不知道,別問了,我什么都不知道?!?/br> 陳川腳下一停,望見檐廊那頭匆匆跑來的道士,掉了個方向。 沈寒香猶在出神,體力不濟,越跑越慢。 “上來?!?/br> 陳川蹲在臺階下,示意沈寒香趴到他背上。 風聲掠過沈寒香耳畔,她驚魂甫定,耳朵燙得厲害,才想起來問:“三兩呢?天燈點了嗎?” “我們上來后,有個小道士在門口等,叫我們不要進來,就在外面等。點燈的錢還在三兩那兒,我奇怪為什么你會讓我們不要進去,所以便進來了?!?/br> “怎么來的?” “爬墻?!?/br> “……” 短暫的語塞后,沈寒香聞見陳川衣服上的皂角氣味,這一世她還是頭一回與沈柳德之外的男子離得如此近。陳川跑起來很快,用行動如風形容不過分。 出了拜天觀大門,陳川背著沈寒香跑到三兩跟前,一時間來拜天觀點燈的人紛紛朝此處看來。 陳川看見不遠處一叢灌木,將沈寒香放在灌木叢后,三兩嚇得幾乎哭了出來。 “怎么了?”見沈寒香站不住腳,陳川忙扶住她,問。 “腳發軟?!鄙蚝阋а来?。 “怕是受了驚嚇,休息一會,該就會好了?!标惔ò参康?,將外袍脫下,鋪在地上,扶沈寒香坐下,又望了望拜天觀的方向,見無人注意,提議道:“既然是奉老太太之命來點燈,來都來了,不如你們都在這歇腳,我去將天燈放了,以免掃了老太太的興?!?/br> 沈寒香想了想,要是沒有點天燈,回去挨一頓說是免不了的,連帶拖累馬氏,遂叫三兩把點燈錢給陳川,讓他去點。 陳川問:“沈家妹子許什么愿?” 沈寒香揉著自己發軟的雙腳,臉孔被方才一事嚇得一塊紅一塊白,黯然搖頭,“我沒有心愿?!?/br> 銀子在陳川掌中被掂了掂,他道:“怎么能沒有心愿呢?真沒有的話,大哥幫你許一個?!?/br> “什么?”沈寒香一臉茫然。 “便保佑你能嫁得個如意郎君,此生平安順遂?!?/br> 沈寒香登時窘得滿臉通紅,待要罵陳川一頓,他卻已大步走遠了。 三兩于旁踮腳,透過樹叢偷看陳川,暗暗贊嘆:“這個捕快,待姐兒真好,聽說年前也來過,單獨給咱們院送過年禮?!?/br> 沈寒香垂著眼,心亂如麻,問:“什么年禮?” “左不過是些小玩意,似乎也是咱們老爺一表八千里的沾親帶故,每年過年時,都會送點小東西來。姑娘十三歲那年,給姑娘送的是只彩瓶,不過那里頭插的雞毛可真是好看,五顏六色的,綠的如翡翠,紅的似朝陽,還特別長,一桿長扇似的?!?/br> “……”沈寒香打斷三兩,“那是孔雀尾羽吧?” “對,咱們奶奶說挺好看,又稀罕,便留在哥兒屋里了。有一陣子哥兒喜歡到處抓東西,便不知抓到哪兒去了?!比齼刹粺o遺憾地說。 沒想到陳川這么有心,沈寒香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馮氏死時,陳川還是學徒,他曾私下對沈寒香說過,馮氏一案疑竇頗多。然而那時她年紀還小,便叫他去給大人們說。想來她還隱隱期待過陳川能破了此案,但只有她一人是見證,而她什么都不能說。她頂著的,是一具七歲孩童的身體。 終于使馮氏的事不了了之。 陳川返回時,沈寒香仍走不了路,他便要背沈寒香下山。三兩急得跳腳:“怎么能讓你背我們姑娘,一來你是個未婚男子,二來我們姑娘是個未婚女子……” “這話不用你說,長眼睛的都看得出?!标惔ㄐΦ?。 沈寒香忍不住也笑了。 三兩滿臉發紅,“奴婢為姐兒著想,姐兒還笑話我!”說著把身一扭,生起氣來。 半晌后又自己轉過身來,一甩手帕子,“奴婢下去叫兩個小廝上來,背姑娘下山好了?!?/br> 沈寒香忙叫住她,無奈道:“小廝就不是未婚男子了?” 三兩一想,也是,一時沒了主意。 還是陳川發話:“我們不走石階,自偏僻小道中穿過,僻靜無人,當不會引人注目。到了山下,便讓丫鬟扶妹子回去,這就無妨了?!彼髟兊哪抗馔蛏蚝?。 沈寒香把頭一低,囁嚅道:“這么長的一段路……” “累不死我?!标惔ㄐΦ?,蹲下身去。 三兩扶著沈寒香趴到他背上,四下瞅了瞅,樹影掩映之下,點天燈的人一心都想著成全自己,又豈會注意到旁人。 下山有陳川的幫忙,比上山時快,隱約望見沈老太歇腳的院落,三兩忙叫陳川把沈寒香放下來。 沈寒香腳還有些軟,不過已勉強能行走。 “多謝陳大哥?!比齼商嫔蚝阏硪氯?,她心中還在想那瘸腿男人說的話。老太太要把她許給那人做續弦,心頭黯然,面上也蒙了層憂郁。 “有事便來衙門找我,大哥幫得上的,斷不會推辭?!标惔闷鹑齼杀蹚澙锎钪淖约旱呐圩?,披在身上,拍去干草屑。把沈寒香和三兩送到沈老太太歇腳的道觀門口,陳川這才離去,背影融入人群中,轉瞬就辨不清了。 “姐兒,別看啦?!比齼稍谒矍盎瘟嘶问?,羞了兩下臉,又捂嘴笑。 沈寒香被她笑得臉孔發紅,趕緊進了道觀,去給老夫人回話。 作者有話要說: ☆、落花 沈老夫人手下墊著個小繡凳,手里在抹骨牌,沈蓉妍陪著玩了會兒,笑道:“三meimei等得久了,外頭誰看茶壺,不知道給meimei捧茶來,仔細我揭了你們的皮!” 沈母丟開骨牌,叫婆子給沈寒香端個腳凳,令她在身邊坐著了,端詳一番,問:“點了燈了?” “是?!毙膩y如麻的沈寒香低著頭,腦袋里還在想那個形容猥瑣的老男人。 “我第一次去拜天觀吶,也同你們一般年紀,正是青春大好的時候?!鄙蚰感ζ饋?,臉龐就似一朵黃燦燦的菊花,她極難得會笑,一雙渾濁老目望著沈寒香,粗糙的手掌摩挲沈寒香的下巴。 “可見著什么新奇事兒了,說給老婆子也聽一聽,圖個樂?!?/br> 丫鬟捧來茶盅,沈老太接過來,放在沈寒香手里。 這一時沈寒香一點疑惑都沒有了,今日之事確實是老太太安排的,這番打量怕是對對方的人品習性也了如指掌。 沈寒香喝了口茶,微笑道:“拜天觀里全是人,年輕男女多著,倒也尋常,沒什么好說的。偏孫女見著件奇事?!?/br> “什么奇事?”沈蓉妍也來了興致,于一旁好奇問道。 “今日上山,那間道觀中,有一種奇香,叫做南柯?!鄙蚝闱那牧粢饫咸纳袂?,見她拇指、食中二指一彈,互相摩挲。 “這香的奇特之處在于,能令人猶如身墮夢中,所謂南柯一夢是也。點完天燈后,我去后院更衣添香,出來時路過拜天觀西廂,聽見個年輕女子驚叫,本想著與我無關,還是不管閑事的好。后那女聲越叫越慘,我一時惻隱,便循聲而去,在窗戶上戳了個洞,朝內一望?!?/br> “望見什么了?”沈蓉妍忙問。 “乃是非禮勿視之景?!?/br> 沈蓉妍眉毛皺褶,艱難吞咽一口茶水,緊張令她雙目圓睜。 “什么非禮勿視……” “二姐自幼長在老祖宗身邊,是大家閨秀的養法,不知道也難怪。窗戶里透出來那香很是好聞,偏巧了,引我進觀的道姑身上也有這股子氣味。那間屋里光線晦暗?!鄙蚝惚瘸鏊母种?,作兩個人形,“那男的便這樣,將女人壓在身下,又這樣……” 沈蓉妍登時滿面臊得通紅,啐了口,“沒正經的?!边^片刻,又眨著眼問:“那女的便沒反抗么?道觀里的人都去哪兒了?” “我也奇怪呢,拜天觀里人來人往,偏那一轉一個人影都沒有,門上還上了鎖,我心想,只有道觀里的人,才有屋舍的門鎖鑰匙一應之物才對。那道姑,身上也熏染了屋內的香氣?!?/br> 沈蓉妍詫異張大嘴,搖手蹙眉道:“難不成道姑與那男的串通一氣?” 沈寒香理了理袖子,“這我就不知道了?!?/br> “那你后來可叫人去了?” 沈寒香食指與拇指圈成個圈,手帕從中滑過,她看了眼老夫人。 “要真是如此,倒真是作孽,雖說幫忙要緊,也不得不顧及自身?!?/br> 沈寒香點頭道:“老祖宗說得是,好在衙門口子上的捕快也在拜天觀點燈,家頭與父親有舊,我便叫他去拍門。開門出來個沒羞沒臊的男人,那女子一拍衣裳,竄出來就不見了。男的是個瘸腿,跑又跑不快,趁他尋拐杖之際,我和陳大哥早跑得沒影了?!?/br> 沈母吁出一口氣,拍拍沈寒香的手背,“沒事就好,不過拜天觀如今風氣敗壞至此,不可不理,下回你姨媽過來,該好好同她說一說此事?!?/br> “就是,道觀佛廟正該是一等一的清凈之地,白天里老祖宗還合我說,年內尋個時候,去觀里住個十天半月,為咱們家求諸天仙官保佑。卻不知道這拜天觀是個去不得的地方?!鄙蛉劐挠杏嗉碌匾允峙琳戳苏纯?,親手給沈母捧茶,又撿兩枚清口的果脯,放了在沈母口中,向老太太道:“還好三meimei無事,不然老祖宗這心頭過不去,必又好幾天不得舒坦的?!?/br> 沈寒香忙道:“叫祖母為我擔心,才是不值當?!?/br> 娘兒們三人又說了一回話,沈母叫沈寒香站起身,沈蓉妍再三確認她渾身沒得個傷損,才放心道:“要你有個好歹,爹怕要打死我?!?/br> “二姐這閑話說不得,你沒回家時候,爹就常念,如今回來了,更要捧在掌心里疼的,仔細給人聽了去,倒叫爹爹寒心?!币娎咸皇侵馑砩峡捎胁缓?,沈寒香又發起疑惑來,不知到底她這祖母對那瘸子知道多少底細,但把人換了,老太太也未見太奇怪,像是知道那瘸子是誰,至于知不知道拜天觀的道姑鎖在屋子里的是她,卻又難說。 是夜,三兩合馬氏說了白天遇到陳川之事,略去道觀里遇到的瘸腿不說。 天梯爬得沈寒香躺下床還覺渾身酸痛,哼也不好哼,不想叫馬氏擔心,索性早早吹了燈,作已睡下的樣,結果因為白日太累,不消片刻就睡著了。 沈寒香做了個夢。 夢里一時是那相貌平平,狹長目,嘴角掛著點涎沫的瘸腳男人,那人摟著個女子,一口親在女子嬌羞粉面上。卻又向沈寒香叫道:“娘子?!?/br> “……” 夢中眉頭深鎖的沈寒香翻了個身,滿背被汗水浸濕,窗戶沒關緊,她覺得熱,兩條胳膊都在被子外面。 沒片刻,夢境轉換,冰天雪地里,歪坐在坑里的女人已被雪覆蓋了大半,她手里抱著個凍得青紫的嬰孩。 即便在夢中,沈寒香也覺呼吸一窒,尖銳的痛楚令閉著眼睡得迷迷糊糊的沈寒香流下淚來。 兩個捕快將她抱出,另一人仔細檢視尸體,他自懷中取出一物。是一只珍珠鳳頭鞋,她恍惚記得,便是她死時穿的那一雙。 一時視野中空無一物,沈寒香覺得自己像在天上俯瞰大地,又像無處不是她的眼睛。遠遠的一個黑點,出現在白色的布景上,格外醒目。 那人越來越近,蒼白的臉孔被黑色的貂毛襯著,如同名貴無比的深海東珠。 “原是嫌我用過?!?/br> “這回干凈了?!泵狭记謇_她的手掌,將手帕包好的手爐放在沈寒香手里,又合上她的五指。男人清瘦的手指托著她的手,沈寒香想對他說一句什么,孟良清卻錯開眼,窗外,是空蕩蕩的天空,馬車在半空中散碎成千萬片,他們失了重,孟良清臉上卻不見半分慌張,只是那雙深黑的眼,即使身體被徹底顛覆,仍然于闃寂中定定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