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無奈之下,于秋只好先行告退,再自己想另外的辦法。 而曉春眠此時,其實離玄陽宗也不太遠。 他回到了……那個最初的地方。 魚連縣。 曉春眠找到了自己曾經居住過十余年的宅院,仰頭看著宅門上方那蒼勁有力的“曉府”二字,片刻后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一路走到曾經屬于他的那間屋子,翻上屋頂,這才解開身上披著那件匿蹤衣。 他最開始被趙鐮收為徒弟的時候,趙鐮讓他挑一件法器,他便挑了這匿蹤衣。 曉春眠看著手中的薄衣苦笑:早在那個時候,他就備著這一天了吧。 他早就知道,他總有一天會這么突兀地離開于秋,并且于秋一定會找他,而他必須不被找到。因為他早就知道于秋是他的心障,如果想要筑基就不能不解決的心障。但是在此之前,他曾經多么努力地想要避免這一天啊。 曉春眠站起了身,在屋頂上行走,看著曉府中的一切。 他找到了他的嫡母。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此時看起來還和當年曉春眠離去時沒有多大區別。但她身邊那個當年僅僅只有十歲的男孩,這兩年可長大了不少。 曉春笙,嫡母所生的弟弟。他拉著她的手,竟然是在試著教她練字。 “娘,看好了,這一橫要這樣過來?!?/br> “不是這樣,是這樣!” “哎呀,娘你真是笨死了!” “笨死了就笨死了!反正本來就是笨死了!”嫡母像個孩子一樣鬧起了脾氣,將墨汁甩得到處都是,“我不學了!不學了!” 春笙被甩了一身的墨,在那里急得跳了半晌的腳,氣了許久之后卻還是走上前去,像個小大人一樣,努力將自己的母親給重新哄好。 曉春眠在屋頂上看著這一幕,嘴角卻拉起了一抹笑。不是被溫情打動的笑,而是那種雙眼瞇起的,發自內心愉悅的笑。 傍晚時分,父親從外面回來了,將春笙抱在身上,夸獎他今天表現好。 一家人其樂融融。 曉春眠一直在房頂上看著。 除了那些曾受過曉春眠恩惠的下仆們偶爾會在最偏僻的角落說上一句,家中再沒有什么痕跡能表明這里曾經還有一個所謂的大公子,就連他曾擁有的那個房間現在也堆滿了雜物。 但曉春眠在這個家中呆了好些天,卻每天都覺得身心舒暢。 這種其樂融融能證明他當初離去的選擇是對的,更能讓他想起自己曾經是個怎么樣的人。他并不在乎還有沒有人記得他,反正他并不真心喜歡任何人。 曾經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只是為了讓更多的人過得更幸福。 這個動機很微妙,看起來可以挖掘出很多更深層的動機,比如想要看到別人因自己而改變,比如看到別人不幸會痛苦,比如希望得到別人的感激,但是對曉春眠而言,這句話所代表的就是最字面的意思。 就像有些人會喜歡看到別人不幸一樣,曉春眠會因為別人的幸福而感受到最直接的愉悅。 所以曉春眠從來不是個正常的善人,甚至算不上是一個正常人。他是個極端自私的家伙,只是自私得過于奇葩。曾經的他,沒有愛好,沒有興趣,沒有喜歡的人,沒有在乎的東西,只在看到別人幸福時會產生強烈的愉悅。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是唯一能讓他體會到愉悅的方式。僅僅只是因為這樣,他才會主動為了讓別人幸福而看似高尚地犧牲自己的一切——畢竟他不在乎。 他只致力于讓自己能夠更方便地感受到更多愉悅。 比如此時,外面的街道上一輛馬車忽然側翻,一個幼小的孩童正好站在馬車邊,看著瞬間籠罩過來的陰影嚇傻了,完全不知道躲避。孩童的母親正在另外一個攤位上買東西,看到這一幕尖叫地撲過去,卻根本來不及。 曉春眠披著匿蹤衣,坐在墻頭,稍稍抬了抬手。馬車倒到一半忽然停下,像是撞上了一面透明的墻,然后一陣風吹來,竟然直接將馬車吹正了回去。 母親終于將自己的孩子摟在了懷中,抱成一團喜極而泣。 車夫和坐在馬車上的人也是驚魂未定,回過神來只覺得慶幸不已。 沒人知道是曉春眠挽救了這一切,但曉春眠就得覺得出奇高興,快樂得簡直就要哼起歌。曾經拼了命才能感受到的快樂,擁有了力量之后,就是這么舉手之勞。 在最初的最初,他不就是因為這種理由才會去追求力量嗎! 曾經的曉春眠是如此純粹,如此直接,如此心無旁貸。因為這曾經是他唯一的快樂來源,唯一的追求。在成為一個需要一往無前的劍修之后,他如魚得水,修為節節攀升。 曉春眠用手背撐著自己的下顎,歪著頭露出一個最純粹不過的笑。 他找回了他的初心。 就在這個笑容剛剛露出的這一刻,卻又凝結在了他的臉上。 因為一個人影飛到了魚連縣的上空。 “春眠!”于秋用只有修士能聽到的聲音不斷大喊,“春眠!是你在這里嗎!春眠!別躲了!我感覺到了!剛才的靈氣波動是你吧!春眠!出來??!已經這么久了!夠了吧!春眠……” 曉春眠咬著牙,更加用力地攏緊了身上的匿蹤衣。趙鐮所送的法器強大無比,凝元以下根本不可能發現。 于秋一直喊了很久,喊得后來嗓子都有些啞,最后終于安靜下來。 他只懸停在那里,臉上露著那種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期望的神情,又等待了很久。 曉春眠低著頭,沒有看他,因為不敢看。 “哈……”然后于秋開始笑,“哈哈……” 當于秋低笑著離去,曉春眠才松開了緊抓在匿蹤衣上的雙手,揉搓著手心中滲出的汗漬。他松了一口氣,之前那些充斥心中的愉悅感卻已經一點不剩。 ——這就是他的心障。 曉春眠又偏頭露出一個笑,卻是苦笑。 他一路都本著那個最純粹的動機而追尋著強大,于秋的出現卻那樣意外地在他的道上劈開了一個岔路。 所以曉春眠筑不了基。 他一直知道自己為什么筑不了基。 于秋這個人的存在,曉春眠自身對于秋的渴望,讓他的追求不再純粹,因此成為一個龐大無比的心障。 一個劍修,不能有兩個執著,因為陷入無法抉擇之境的劍修總會停下腳步。 ——如果可以用其他辦法筑基,是不是就可以不必舍棄這個心障了?所以曉春眠曾經那樣努力,努力去找那些歪門邪道,只為了可以不走上和心障抗爭的正途。無論是什么,只要能夠增加一點點筑基的幾率就好。只要能讓他帶著這個心障筑基,什么都好。 但是一次次的失敗告訴他……劍修必須學會舍棄。 ☆、67|再次相見 為了徹底避免被于秋找到,曉春眠離開了魚連縣。 接下來該去哪里?曉春眠少少思考了一下,很快就做出了決定:去做做他曾經想做的事情吧。 他還記得他當初是曾經想要上京科考的,雖然后來走上了修真之路,再回頭去體驗一下曾經有可能度過的人生也不錯,至少肯定會有很多感悟。 就這么,他去了遙遠的另一個小鄉鎮,改名換姓,從鄉試開始,一點點考入京城。 而這個時候,于秋回到了玄陽宗,默默回到自己的洞府,誰也不見。在埋頭繪符和修煉的時候,他能夠忘記一切煩惱,但是時間久了,他竟然連繪符時也覺得索然無味了起來,最終丟下了紙筆,天天蹲在山洞門口,吹風看景,一看一整天,就是什么都不想做。 那種似乎被窺視的微妙感覺,偶爾還是會從他身上掃過去,但或許是因為于秋最近每天都這么無所事事,對方窺視著也覺得無聊,視線總是一掃而過。 后來風景也看膩了,于秋就蹲在日曜峰的那個廣場上,看人來人往熱熱鬧鬧。曉春眠失蹤的事情早就傳開了,嘲諷之聲自然少不了,但于秋聽在耳中,竟然連爭辯都懶得去與人爭辯。 但人來人往再怎么熱鬧,也總是會看膩。后來于秋就開始像個普通的內門弟子一樣,有時候接點任務賺點門派貢獻值,有時候和同期的師兄弟們交流來往聯絡一下感情,有時候還去講義堂聽聽課??倸w就是不再做他以前常做喜做的事情了,仿佛過起了另一個人的人生。 高從寒來看過他幾次,起初志得意滿以為自己有機可乘,被于秋接連轟出去了好幾次,后來終于不再說些昏話了,只看著于秋嘆氣,問他究竟什么時候才愿意看開。 于秋說他自己也不知道。 許鴻也來看過他兩次,勸了勸沒效果,再加上高從寒最近情況穩定,沒什么需要麻煩到于秋的地方,也就只好任由他去。 于秋送走了許鴻,回洞府躺了一宿,第二天清晨就聽到有人激動不已地談論今天有金丹宗師親自講學,也就順著大部隊趕去了講義堂。 今天在講義堂講學的,是龍逸。 龍逸旁征博引,將筑基初期的難點關隘講得深入淺出妙趣橫生,眾弟子聽得如癡如醉,只有于秋昏昏欲睡。 不怪龍逸講得不好,實在于秋已經好多天都是這副死樣子。 正打著呵欠間,于秋發現龍逸竟然笑看了自己一眼。不過金丹宗師嘛,隨便看一眼就能讓所有人都感覺他在看自己,這是最基本的本事了,于秋也沒放在心上。 龍逸講完了基本的課程,看到絕大多數弟子一副戀戀不舍的模樣,又加了一個時辰的課時,另外講講符箓方面的事情。講到一個有關符箓的難點,龍逸忽然一頓,微微笑著問,“有誰愿意說說自己的想法?” 金丹宗師提問,講義堂內先是猛地一凝固,然后又猛地躁動起來,許多人臉上都寫著躍躍欲試。 龍逸點了兩個人起來,聽完回答,笑著搖了搖頭,“你們想的不錯,但還是有所差漏?!闭f完他又環顧了一圈,“還有沒有要補充的?” 眾人中對符箓感興趣的還有一些,但他們都只覺得那兩個人已經回答得十分完美,聽到龍逸說還不夠,一下子遲疑了些許,忍不住交頭接耳了片刻。發言的積極性卻沒有被壓下,依舊有那么多人都躍躍欲試。 聽到龍逸又多點了幾個人,聽著那些人稚嫩青澀缺乏經驗的回答,于秋漸漸趴在了桌上,下巴擱著桌面。 “那個穿著灰藍衣服的小家伙,”龍逸忽然點了個名,“有沒有什么想說的?” 話音剛落,眾人的視線都隨著龍逸的目光轉了過來,唰唰唰。 視線中心的于秋愣了愣,總算將下巴從桌面上抬了起來。他又仔細看了看周圍一圈人,想要找到另外一個穿灰藍衣服的,卻毫無所得,只得意興闌珊地站起了身。 龍逸笑著看他。 “我不知道?!庇谇锘卮?。 龍逸臉上的笑僵住了。 于秋坐了回去。 龍逸臉上的笑僵了好半晌,終于哈哈一笑,咬著牙道,“真是有意思的小家伙?!?/br> 眾人一頭霧水:有意思?哪有意思?回答不知道很有意思嗎?早知道我也說不知道了。 龍逸一臉淡然地繼續了自己的課程,再次將眾弟子引得如癡如醉。有意義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當龍逸表示這點加時也已經結束的時候,眾弟子都悵然若失。 “剛才那個穿灰布衣服的小家伙,”臨走前龍逸還說了一句話,“跟我過來一下?!?/br> 看著蔫頭蔫腦跟在龍逸身后出去的于秋,眾人皆為愕然。 龍逸衣袖一展,一朵祥云在身前展開,“小家伙,最近心情不好???” 于秋慢騰騰地爬到云上,不說話。 龍逸在云上一踩,祥云帶著兩個人,眨眼就飛到了龍逸所住的天景峰。停下時,龍逸說,“你最近也不繪符了?!?/br> 于秋看著他。 龍逸滿臉寫著一句話:我就偷窺你了怎么地了。 于秋垂下了頭,“反正我才疏學淺,繪出來的符箓不堪入目,何必糟蹋材料?!?/br> “呵呵?!饼堃堇湫陕?,不置可否,只一路將于秋領到了一個景色秀美的亭子,引于秋坐下,自己坐在對面饒有興致地看著,“打哪學的,師承何處?” “過去的都是過去?!庇谇锿嫖乃?,“一入玄陽宗的門,終生就是玄陽宗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