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俞善洲苦笑著搖了搖頭:“人都是趨利避害的,當時那種情況,他們選擇明哲保身也是人之常情,誰還能沒點私心呢?再說他們沒有跟著落井下石,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br> 俞玥憤憤地瞪了他一眼:“爸,你怎么這么……圣父呢!” 俞善洲“嗯”了一聲,笑著道:“你就當我是什么圣父好了,就算幫幫爸爸,替爸爸去見你外婆最后一面?!?/br> 俞玥重重嘆氣,站起來,不甘不愿地拖著行李箱:“說好了,我只是幫你去見最后一面的,別指望我給她披麻戴孝什么的!” 俞善洲笑了起來,自己的女兒自己清楚,不管她嘴上說的多么狠絕,內心終究是善良的。 俞善洲早已經幫她準備好了車票,親自開車送她去了火車站。 當年俞善洲跟隨他父親,全家響應國家政策上山下鄉,去了小鎮奉獻,也是在那里結識了蘇慧蘭,兩人迅速成親,在當地也算是郎才女貌的一段佳話。 只可惜婚后不久,俞家就遭了變故,那時候蘇慧蘭還挺著大肚子,俞善洲天天為了父親四處奔波,根本顧不上她,以至于后來俞家一落千丈,蘇慧蘭生完俞玥,連月子都沒出,就拋下孩子不顧,回了娘家。 然后不到一年,蘇慧蘭就離婚改嫁他人。 小鎮位置挺偏僻的,俞玥有很多年沒回去過,早就忘了路要怎么走,只好選擇坐火車到城市,再轉車去縣城,然后想辦法去小鎮。 那個縣城,直到如今,還是國家重點扶貧地區,所謂的小鎮,連一般的村莊都比不上。 所幸那里離c市并不遠,三個多小時后,火車就到了站。 俞玥立馬跑到對面的汽車站坐大巴,一路顛簸來顛簸去,差點隔夜飯都顛出來,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縣城。 俞玥拖著行李箱剛一下車,就被蜂擁而至的人群圍了起來,差點被擠倒,一個踉蹌靠在了欄桿上,斑駁銹跡立馬蹭臟了衣服。 “住宿便宜了,一晚上三十塊,熱水空調都有了!” “坐車么,五塊錢拉你,附近村子隨便去!” “面條稀飯胡辣湯,干凈衛生咯!” “盒飯要不要,還是熱的,剛出鍋的!” …… 俞玥被這陣仗嚇了一跳,天氣那么熱,一堆人擠著她,夏天擁堵環境中特有的酸臭伴隨著旁邊垃圾桶散發的方便面煙酒味,熏得她差點憋死過去。 “麻煩讓一讓,讓一讓,謝謝謝謝,不需要……不不不,不住宿不吃飯,不用了,我暫時不需要坐車,謝謝讓一下……” 俞玥費了老大勁兒才擠出人群,站在馬路邊茫然地環顧了一圈,才驚覺這里早已不是記憶中的模樣了。 俞玥拖著行李箱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段路,太陽曬得人實在受不了,便當機立斷地攔了輛車。 小縣城里半天見不到一輛像樣的出租,滿大街跑得都是小三輪和電動車。俞玥已經不對這里抱有任何幻想了,一上車就有氣無力地直接開口:“去城里最好的賓館?!?/br> 當年的家這么多年沒住過人了,現在在不在還不一定,俞玥又不想在蘇家寄人籬下,只好先在縣城落腳。 小縣城里最好的賓館雖然設施裝修不怎么樣,但勝在比較干凈,而且縣里一到夜晚就特別安靜,路上連車輛的聲音都很少聽見,俞玥雖然換了個地方,居然也能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俞玥洗漱過,換了身莊重的衣服就出發了。 沒有按照俞善洲囑托的,到了后給蘇家舅舅打電話讓人來接,俞玥叫了輛電動三輪車,自己就去了。 所幸縣城距離小鎮已經不遠了,這兩年新修的路,電動車突突突跑得挺快,居然也沒有太過顛簸。 俞玥透過小窗戶看著外面的景色,發現真的很難跟小時的記憶重合。那時候每次去城里,都是俞善洲騎著自行車,她就坐在前頭橫杠上,一路都是泥濘不堪的道路,常常到了地方,她腳麻得半天都緩不過來。 電動車忽然一陣顛簸,俞玥往兩邊望過去,發現是一個小小的火車站。 縣里的車站早就廢棄,這里的鐵路雖然每天都還有火車經過,但早已經不再??苛?。而這條路上的車站,簡陋的只有一個小小的屋子,就像城市里的交警站一般大小,估計里頭只能勉強擺下一張行軍床,恐怕連套桌椅都放不太下。 俞玥往鐵路盡頭看去,雜草叢生的兩邊開著各色不知名的小花,斑駁的鐵路蜿蜿蜒蜒,軌枕甚至還是木頭的,常年的風吹雨淋早已經腐朽,年年月月的無數趟火車碾壓,讓枕木深深沉入地下。 俞玥看著看著,愈發覺得眼前的景色透著說不出的熟悉,忽然心里一動,猛然驚覺這正是唐晉川掛在墻上的那副畫所描繪的風景…… 俞玥立刻大喊停車,不等車子停穩就蹦了下去,匆匆丟下一句“麻煩等會兒”,就飛快地往火車站跑去。 站臺外頭的墻灰早已經脫落,有些地方破得厲害,甚至露出里頭的紅磚。一扇陳舊的木門敞開著,門角抵著一塊磚頭,屋里的情況一覽無余。 窄小的床緊挨著一張破木桌,桌上堆滿了東西,破舊的電風扇吱呀吱呀地轉,吹得一邊書冊嘩啦啦響。 俞玥遲疑地敲了敲門,坐在床上伏案工作的男人立馬抬起了頭。 那是一張飽經滄桑的面容,眉心皺褶深刻,眼神堅毅寬和,高挺的鼻梁旁有一道細小的疤痕,微抿的唇顯示出一點面對陌生人的局促。 男人年紀五十多歲,即便佝僂著身子窩在床邊,也能看出他的身材高大,寬厚的肩膀給人一種十分可靠的安全感。 明明是洗得發白的鐵道工作制服,穿在他身上愣是散發出沉穩的正氣來。 “有什么事嗎?” 俞玥回過神來,忙收斂起打量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猶豫片刻,隨便找了理由道:“我想問下,魯安鎮離這兒還有多遠?” “不遠了,過了鐵路只有五六里……你是第一次來嗎?” 俞玥微微一笑:“不是,我很小的時候在魯安鎮住過,后來搬走了,這次回來是……探親,變化很大,有些記不得路了?!?/br> 那男人露出個極淡的笑容來:“如果你不急,可以等會兒,中午的時候有輛進菜的車打這兒經過,那人我認識,可以捎帶你一程?!?/br> 俞玥忙擺了擺手:“不用不用……” “放心,我家也在魯安鎮?!?/br>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俞玥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釋道,“不用麻煩您了,我坐了三輪車,就在那邊等著呢,因為看這兒都沒怎么變,和以前一模一樣,忍不住下來看看?!?/br> 男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幾不可查地搖了下頭,剛要說話,桌上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男人忙接起來,嚴肅認真地和那邊說話,可以聽出是在工作,俞玥便做了個手勢,示意自己先告辭了。 三輪車還在原地等著,俞玥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起啊,剛剛看見個人,覺得眼熟,所以下去聊了兩句,耽誤您生意了?!?/br> 車主爽朗一笑:“沒事兒,大早上的也沒啥活兒,不怕您耽誤!對了,看你面生,聽口音也不是這地兒的人,是來探親的么?” 俞玥點頭感慨道:“是啊,很小的時候在這兒住過幾年,后來搬走了,很久都沒回來了……” 車主笑著道:“難怪你會覺得老唐眼熟呢,他在鐵路這兒都干二十多年了吧,你小時候一定見過他?!?/br> 俞玥一驚:“他姓唐?” “是啊,他也是咱縣的人,老家是吳溝村的,年輕時候當兵,復員回家就被安排在了鐵路上班,后來娶了魯安鎮的一個老師……” 俞玥往前坐了坐,開始熱絡地打聽:“那也不錯了,當年那條件,能娶到一個老師可算了不得了呢!” “那是,老唐那會兒子可風光了,誰不羨慕他娶了個漂亮又有本事的媳婦兒!”車主笑呵呵地道,“那年頭有幾個女娃能上學的?老唐媳婦兒不僅學習好,畫畫也漂亮,還是鎮上有名的美女老師,就連縣里一有什么活動,還常常叫她過去畫宣傳畫呢?!?/br> 俞玥的心跳得非常厲害,忍不住誘導他繼續說下去:“唐大叔現在都能看出來,年輕的時候一定也是個高高帥帥的帥哥,男俊女靚,他們肯定羨慕死人了吧,也不知道他們的孩子該有多出息呢!” “唉,誰說不是呢……”車主忽然重重嘆了口氣,頗為感慨地道,“那時候誰不羨慕他們,老唐成親沒多久,就有了一對兒子,還是雙胞胎,誰不羨慕他們兩口子有福呢!本來挺好的一家子人,可惜了……” 俞玥忙問:“可惜什么?” “可惜老大命薄,養到十幾歲的時候被火車碾死了,老唐媳婦兒扛不住打擊,人都有點不正常了,這些年老唐一個人委實不容易啊……” 后面車主一番感嘆,俞玥再沒聽進去,腦海中一片紛亂,那些被自己刻意湮沒在時光中的記憶,一點點清晰起來。 俞玥忽然明白了,為什么那天在咖啡館第一眼見到唐晉川,就止不住心生好感,原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就已經遇見過…… ☆、第24章 回憶里的少年 不知道別的女孩兒小時候有沒有特別討厭的同齡人,俞玥那會兒最煩的就是蘇家小姨的女兒,比她大一歲多點,同級不同班。 俞玥小時候因為單親的原因,性格有點內向,家里的經濟狀況又一直很差,所以很是有點自卑。 小孩子最愛攀比炫耀。 俞玥羨慕別人的新衣服新文具,那時候小鎮上還有許多裁縫店,大多人的衣服都是買布手工做出來的,當時的布啊糧食什么的都有限額,需要票去買,而俞家那會兒是最艱難的時期,別說新衣服了,連米面都要省著吃。 俞玥很懂事,從來不會鬧著要什么東西,她知道自己的家庭和別人不一樣,即便俞善洲從小疼愛她,在一些人的風言風語中,她也深深覺得自己是個不討喜的賠錢貨,所以mama拋棄她,姥姥舅舅們不認她。那種總覺得低人一等的自卑伴隨著俞玥的整個童年,以至于在學校里也沒有什么朋友,小心翼翼地窩在角落里,用孤傲來掩藏內心的卑怯,假裝自己一個人也無所謂。 本來,俞玥的童年并不會太艱辛,畢竟家庭條件再差,俞善洲都在盡自己所能的讓她生活得更好,而乖巧懂事的孩子,總能得到老師的喜愛,即便沒有什么同齡的玩伴兒,長輩們的關照也足以讓她平穩成長。 可偏偏,有那么一個對她知根知底的同齡人,總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在她面前狂刷存在感,還偏偏在學校里散步她的謠言,以至于那時候,學校里幾乎沒人不知道俞玥這個“小掃把星”,生下來克得全家不寧,還嚇得自己mama不敢要她。 小孩子總喜歡夸張,也根本不知道這樣的話對一個人會造成多大的傷害。他們怪異的眼光,避之不及的態度,甚至是一點點憐憫,都讓俞玥難受得再也不想上學 俞玥那時候是真的不明白,楊蔓究竟為什么如此討厭她,明明她們應該是姐妹,卻偏偏要如此針鋒相對,甚至在她即將轉學搬走的時候,還專門找人來欺負她。 俞玥在鎮上只念到小學三年級,后來爺爺得到平反,家里的狀況慢慢好起來,國家為了照顧,還特別將俞善洲從知青行列里調回,直接去了市里上班,他們全家也搬離了魯安小鎮。 小鎮子有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被傳得沸沸揚揚,在那里是不可能有什么秘密的,所以即便俞善洲足夠低調,俞家即將迎來好日子的消息也瞬間傳遍了整個鎮子。 俞玥還記得得知自己馬上要離開的時候,她的內心半分不舍也沒有,隱隱還有了一種解脫的暢快,甚至那些天走在學校里,也敢抬頭挺胸大踏步了,頗有種揚眉吐氣的快感。 蘇家自然也聽到了風聲,隔天蘇家小姨就拉著楊蔓登門拜訪了,甚至還挎了一籃子雞蛋,給她買了幾件漂亮的文具。 俞玥那會兒還不太明白,只模糊記得小姨好像是希望爸爸能幫著姨夫一把,給他在縣里安排個工作,以后楊蔓上中學就可以去縣里的學校接受更好的教育了。 俞善洲那會兒屁都不是,即便被調回市里,也不過是個沒半點話語權的小職員,哪有本事給人安排工作呢? 不知道俞善洲當時是如何回絕的,總之蘇小姨臉色極為難看的離開,楊蔓臨走前還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那天是她在魯安小學上課的最后一天,班主任還在課堂上給她舉辦了一個簡短的歡送會,俞玥受寵若驚地感受著同學們前所未有的熱情,懷疑自己過去是不是太孤僻驕傲了,以至于一直沒發現原來身邊的同學都是那么的喜歡她,各個戀戀不舍,還有不少送了她小小的禮物。 放學后,俞玥背著裝滿禮物的小書包獨自回家,半路上就被幾個高年級的男生給攔住了。 俞玥那樣沉默自卑的小女孩兒,怎么可能惹上鎮里出了名的幾個壞孩子,害怕、茫然、孤立無援,讓俞玥嚇得哭都不敢大聲。 小痞子最矮的也高她一個頭,兇神惡煞地奪過她的書包,一腳將她踢倒在地,然后在她的哭求中,將書包用力扔進了水溝里。 幾個人將她圍在中間,嘲笑、惡言惡語的謾罵,砸在身上的石子……是俞玥直到現在都會偶然被驚醒的噩夢。 正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忽然一個少年沖上前來,一下子撂倒了倆,然后擋在她身前,憤怒地瞪視著其他幾人。 少年高高瘦瘦的,單薄的肩背卻讓俞玥瞬間如同見到了天神,充滿了安全和欣喜。 那些小痞子顯然很忌憚他,一看見少年就都猶豫了起來,并沒有仗著人多和熱血沖上來,而是不自覺退后了兩步。 領頭的那個看了看身邊的同伙,遲疑了一下開口道:“我們也是受人之托給她個教訓,并沒有真的想要欺負她……你別告訴老師,我們這就走!” 少年沉默地望著他們,直到他們跑遠了,才轉過身對俞玥伸出了手。 俞玥顫顫地抬起手,忽然又瑟縮了回來,赧然地低下了頭。 她的手上全是黑乎乎的泥巴,而少年卻是那樣的干凈。短短的寸頭,白凈的面容,身上樸素卻整潔的校服,都讓俞玥不由地自慚形穢。 少年忽然歪著頭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不由分說地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然后從口袋里掏出手帕,一點點給她擦干凈手。 俞玥鼓起勇氣抬頭,看著他小聲地開口:“謝謝你……” 少年笑著搖搖頭,指了指她身后漂在臟水溝里的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