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人家只是陪著寡嫂來看看他的孫媳婦,并沒說過逾越的話。倒是自己的兒媳婦不爭氣,不等人開口,先說了不少置氣的話。 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命,大半生為公務繁忙,老來卻要被家事煩得頭疼。襲閣老就不同了,只要他自己能放下,真就能放下心來云游天下,去做閑云野鶴。襲家的女眷,就沒有一個沒城府沒眼色的。 他斂了目光,讓三個人落座,閑閑問起襲家老太爺、二老太爺的近況。 寧氏態度恭敬的一一答了。 末了,秦老太爺才道:“我那新進門的孫媳婦,孝順懂事,闔府上下都很喜歡。本就是襲府的姻親,閑時你們與她要多多走動才是,過幾日,我會命人備好禮品,讓她去襲府回訪。說到底,錢家遠在南方,襲府也算是她半個娘家,來日她便是去得勤一些,你們可也不準嫌煩啊?!?/br> 寧氏與香芷旋聞言俱是一笑,忙說“不敢當,怎么會”。婆媳兩個又逗留片刻,便起身道辭,又讓丫鬟通稟錢友梅一聲,三個人在垂花門外匯合。 秦老太爺沒讓秦氏送客,留了她有事交待,先是問道:“你這段日子,每日都給你兒媳婦立規矩?” 秦夫人略一思忖,索性點頭,“的確如此。小門小戶的……” “閉嘴!”秦老太爺看向她,目光像刀子似的。他真是受夠了兒媳婦的冥頑不靈。 秦夫人當然閉嘴了,膽子再大,也不敢跟公公叫板。 “你身在高門,又做過幾件高門中人會做的事?!”秦老太爺是真的惱了,這幾個月的火氣打算在今日全部排遣出去,“誰家做婆婆的會讓新媳婦進門第二日就開始立勞什子的規矩?你是給兒媳婦難堪,還是要打我的臉?端茶倒水,揉肩捶背……傳出去也不怕叫人笑掉大牙!是哪個混賬東西教給你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所謂規矩!我讓明宣勸了你多少次,你卻是置若罔聞。這些也罷了,到底是家門內的事,明宇媳婦都懶得與你計較,我也不說什么了。今日又是發的哪門子瘋?與襲家婆媳兩個說的那都是什么混賬話?!” 秦夫人認真回想著,知道有幾句話是真把公公的火氣勾出來了??伤孪饶膬褐罆醒诀呗牬案鷥??要是知道,如何也不會說那樣的氣話。 秦老太爺瞪了她一會兒,緩緩吁出一口氣,“明宇媳婦嫁進來幾個月,應該讓她學著主持中饋了,明日起,你就將手里的事交給她打理。否則,長此以往,外面必然會傳出秦家苛刻兒媳婦的閑話?!?/br> 這件事,秦夫人是如何也不能接受的,答應就更不可能了,真就豁出去了,“爹!不行!”她語氣堅決地反對,“老六媳婦哪里挑得起這個家?她進門才幾個月而已,品行還需觀望個三二年,早早的將家事嫁給她打理怎么行?萬一出了岔子,丟人的可就是整個秦府了!……” “住口!”秦老太爺喝止了她,笑意森寒,“觀望個三二年,到時想著讓明宇休妻是不是?你倒是想得挺長遠,只是未免想得太好了一些。三公主命人給你傳過話,別以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跟你說,如果三二年之后,明宇休妻,她會與他成親?是不是說,便是她不能如愿,還能讓明宇尚公主?沒錯,三二年之后,四公主也到議婚的年紀了?!?/br> 心事被說中,秦夫人不知道公公是如何得知的,當即驚疑不定地抬頭看住公公。 秦老太爺看著她,氣得暗暗磨牙,這要是他的兒孫,他早家法伺候了??墒遣恍?,這是他的兒媳婦,是一介女流,有多大的火氣都得忍著。 “三公主去年要嫁明宇的時候,是尋一條出路。后來明宇嚴詞拒絕,她只能收了那份心思——并且一輩子都不會再動那種荒唐的念頭!個中輕重,不是你能明白的。至于眼下,三公主只是出于淘氣,戲弄你一番罷了。你們婆媳不合,于她不是壞事,鬧出傳遍京城的丑聞她會更高興?!鼻乩咸珷斦Z重心長地說完這些,言歸正傳,“你身在富貴錦繡這些年,真是沒了當初的純良恭順,滿心虛榮,慣于陽奉陰違,只裝得下那些虛無縹緲的名聲。我已不敢指望你能回頭是岸。明日起,你白日里去佛堂反省,家中的事不需掛心,你二弟妹、三弟妹會幫襯著明宇媳婦持家,幾個月之后她上手了,你再回來享清福。我不該管這些,可你這樣的行徑,已不容我作壁上觀?!?/br> 秦夫人呆若木雞,半晌才失聲道:“爹……” “下去!”秦老太爺喝道,“等我死了你再作威作福也不遲!” 當晚,秦明宇又是半夜三更才回府,翌日天沒亮就出門去上大早朝。 秦夫人想讓兒子幫自己求情都不行。至于夫君,她是指望不上的。夫君從來不知道反對父親為何物,這一陣子本就常為了她讓兒媳婦立規矩的事和她暗地里爭吵,到了這關頭,沒幸災樂禍就不錯了。 上午,去往佛堂的路上,便聽下人說起,老太爺已命人替她對外稱病。 反正她這兩年稱病的時候也不少,自己都不忌諱,老太爺就更不在意了。 鎮南侯夫人當天過來一次,移步到了佛堂探望母親,苦笑道:“也不知您這到底是跟誰置氣,我看弟妹就挺好的。這一段您讓她怎樣她都沒說過什么,話說回來,真要是換了高門女,早就哭著鬧著家丑外揚了?!?/br> 秦夫人卻冷哼一聲,“她要是不清楚自己的斤兩,能任由我拿捏?” 鎮南侯夫人一時語凝,心說人家知不知道又怎樣?眼下誰吃虧誰熬出頭了?勸是勸不動了,索性道辭,去陪祖父說話。 ** 寧氏與香芷旋無從想到,秦老太爺朝夕之間就給了秦夫人懲戒——根本無從料想,她們那次前去的目的,只是先讓錢友梅探探口風,問問錢友蘭過的到底怎樣,過得不好,才能見招拆招。卻不清楚,那邊的秦老太爺早就被兒媳婦氣得炸了毛,忍無可忍。 而且,這件事也不是她們最在意的,眼下最擔心的,還是老太爺幾個被彈劾的風波。 過了兩日,朝臣依舊爭論不休沒個結果的時候,襲朗與蔣修染的折子同時送到了皇上手里。 這兩個人很默契的另辟蹊徑,襲朗上折子彈劾睿王及其心腹吃空餉、插手內務府事宜從中漁利;蔣修染則將矛頭指向淮南王,稱其今年屢次與他的兄長護國公來往,做過諸多互惠互利之事。 家人親戚被這般瘋狂彈劾,居然還有閑情彈劾皇家子嗣的人,不多見。 兄長跳著腳彈劾別人的時候,居然站出來毫不留情拆臺的人,更不多見。 所以,皇上都被兩個人弄得有點兒懵。 ☆、120|118.5.22.111| 上午,襲府后花園。 香芷旋與錢友梅站在樹蔭下,一面觀望著安哥兒、宜哥兒嬉鬧,一面說著話。 “……問她什么,只跟我說沒事,問來問去就是那幾句敷衍的話?!卞X友梅在說上次見錢友蘭的事情,“大抵也是估摸著不到訴苦的時候吧?” 香芷旋琢磨片刻,“又或者,是怕隔墻有耳。你等她下次過來的時候再問問?!?/br> “也只能這樣了?!卞X友梅看到小兄弟倆似乎起了爭執,慌忙走過去打圓場。 趙賀走過來,說了今日朝堂上的事。 香芷旋一頭霧水,一時間分析不出襲朗和蔣修染的用意。過了一陣子,回往清風閣。 路上遇到了老太爺。 香芷旋止步凝視片刻,才能確定這人是自己的公公。 老太爺穿著一襲道袍,鬢角如霜,脊背略有些佝僂,只看側影,竟似個遲暮的老人。他轉過頭來,樣貌倒是還好,沒有顯著的變化,目光和煦,神色平和。 香芷旋斂起驚訝,上前行禮。并沒說話,她與這個人無話可說。 老太爺頷首,抬手示意免禮,問道:“可曾聽說老四在外面的事?” 香芷旋想了想,如實答了,將趙賀方才說的話復述一遍。這些事情,襲朗并不隱瞞老太爺。 老太爺沉思片刻,徐徐漾出笑容,“后生可畏啊?!?/br> 聽這話音兒,便是贊許襲朗、蔣修染了。香芷旋如實道:“兒媳想不到那么多,若是有益,自是再好不過?!?/br> “去問問夏家,你也就清楚了?!笔且?,老太爺緩步走著,提點她,“這份魄力,非尋常人可及。敢在這種時候把局面弄得更亂的人,委實少見。這樣一來,皇上的精力就專注到睿王、淮南王之事。睿王毫無準備,必會亂了方寸,讓幕僚為自己辯駁,如此一來,彈劾我們幾個人就會后勁不足,到時我們上折子清洗那些欲加之罪,便容易了?!?/br> 那么,淮南王呢?香芷旋迅速轉動著腦筋,“淮南王則會極力與護國公撇清關系。結交朝臣的罪名,他擔不起,而且從來與睿王不合,若是皇上懷疑他與睿王聯手打壓襲家,說不定就要當即把兩個人打發回封地了?!?/br> 老太爺側目看了她一眼,目露欣賞,“說下去?!?/br> 香芷旋說話反而愈發謹慎,因而語速很慢,“如果淮南王再靈活一些,就該反過頭來指證睿王與蔣家來往多年,私交甚密。這樣一來,到最終,睿王怕是最狼狽的那一個。護國公就更不需提了。自身難保,哪兒還有精力繼續彈劾您和我伯父還有寧三老爺?!?/br> 老太爺笑容舒朗,眼中一派清明,“就是這個理。他們沒精力了,別人卻是看戲不怕臺高,到時候理虧的可就是他們了?!?/br> 這樣的局面,是香芷旋不曾料到的,因而又有些擔心,“可是,淮南王是秦六爺的表哥?!?/br> “沒事,按我猜想,老四已經跟秦家打過招呼了——這是一盤棋,最終能贏,能打擊睿王、護國公才是最要緊的,別的都是小事,得失不需計較?!崩咸珷斦Z聲微頓,“換做旁人,這可是一步險棋,也只有他們敢做?!?/br> 香芷旋看了老太爺一眼,發現他目光迥然,神色很是感慨的樣子。細細思量,不得不認同。真是一盤錯綜復雜的棋局,牽連甚眾,沒有極為縝密的頭腦、過人的膽色,只要中間出了一點兒差錯,都會殃及自身。 但是襲朗就這樣做了,而蔣修染竟也出手幫了一把。 兩個當世名將都覺得可行的事,必然不會出岔子的。 她完全放下心來。 老太爺笑瞇瞇地看了香芷旋一眼,“明年,你兄長還要繼續參加會試吧?” “是?!?/br> “得空你跟老四提一提,他與你兄長要是都不反對的話,讓你兄長得空就來府中,我能點撥他一二?!?/br> “是?!毕丬菩]道謝,因為這件事可不可行,還需要襲朗斟酌之后再做定奪。 老太爺笑了笑,“我是幫你兄長,還是把他往歪路上帶,他分得清楚?!?/br> “兒媳倒是沒想那么多?!?/br> “我是盼著他高中,僅此而已?!?/br> “多謝您?!?/br> 老太爺又笑了笑,信步走開去。 香芷旋看著他盡顯老態、蕭瑟的背影,想著自己是不是該自作多情一下,認為老太爺是針對要襲朗休妻那件事做出的彌補。 還是免了吧。 老太爺還是為著家族考慮,想給襲朗培養一個得力的助手——高中的人,多數都要做言官。 別的歪心思么,香芷旋與襲朗一樣,知道老太爺是再不會了。他已失去了再與襲朗置氣斗法的余地。而今又是無官一身輕,再有歪心思,真就是活膩了。 言官——香若松要是高中之后當言官,真就夠很多人喝一壺的。 想到這里,香芷旋不由笑了起來。 ** 皇上認真看了襲朗、蔣修染的奏章之后,將睿王、淮南王喚到面前,以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為由,狠狠地申斥了兩個兒子一番。 隨后,他做了一件在官員們看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兒:訓斥了禮部尚書一通。 禮部尚書足足挨了一個時辰的罵,完全摸不著頭腦,到末了,皇上才給出訓斥的理由:辦事拖拖拉拉,襲閣老為兒子請封世子的事情,朕早就要你抓緊辦,你卻到這時還沒個音訊! 禮部尚書聞音知雅,小跑著回了班房,找出襲老太爺那封請封奏折,一刻沒耽擱地送到了皇上面前。 皇上當即批示,命太子擬旨,同時冊封襲朗發妻香氏為衛國公世子夫人。 這下好了,很多上奏彈劾的人臉色發黑,心頭盡是陰霾。到了這種時候,已不能疑心皇上意在捧殺襲朗,這完全就是讓他們閉嘴的信號。 本就該閉嘴了,怎么給睿王、護國公洗清罪名才是重中之重。 襲朗接到旨意之后,卻是若有所思。 皇上這意思,大抵是暗示他見好就收,不要往死里打壓睿王。 那到底是皇上與周皇后的親骨rou。 香芷旋接到旨意時,心里有點兒不踏實,問了問襲朗,他也沒瞞她。 虎毒不食子,大抵如此?;噬峡刹皇且u家的老太爺,豁不出子嗣的性命安危。 香芷旋擔心地問道:“皇上不會因為你知道皇家子嗣秘辛而忌憚你吧?” “不會?!币u朗笑著安撫她,“別忘了,我身后有我們的襲閣老。眼下我做什么事,皇上都會往他身上想,這個人,亦是他顧念情分的人?!?/br> “那還好?!毕丬菩h住他身形,“別的我不管,只要你好好兒的就行了?!彪S后又打趣他,“明明是你設的局,別人卻以為你是得了老太爺的指點,會不會不甘心?” 襲朗失笑,“我巴不得如此?!鞭D念想想,“這樣也好,我下手留點兒余地,再謀點兒實際的好處?!?/br> 唉,這只狐貍……她心里含著笑意喟嘆著,想到了老太爺說過的那件事,便將經過告訴了他。 襲朗當即點頭,“行啊。大舅兄的文章我看過,略顯華而不實。他還是沒摸透皇上的心思——監考官也要揣摩圣意評出優劣,皇上重武輕文,喜歡平實而見真功底的文章,偏生一干學子沒看出來。過段日子,讓大舅兄常來襲府聆聽老太爺教誨,自然,我還要給他找個陪讀的?!?/br> 他不能夠完全信任老太爺和香若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