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派人入城送信需要時間,待傅大人帶人趕到時,已是子時之后了?!?/br> “大夫怎么說?” “大夫開了許多藥方子,湯藥也灌了許多,如今只能慢慢等將軍醒來?!?/br> 秦艾詞抿著唇,壓抑著胸口幾欲澎勃而出的情緒,她抬步,緩緩走進床榻,在杜朝陽跟前站定,雙唇卻是顫動著,她第一次看見這樣沒有生機的杜朝陽,仿佛轉眼就要消失一般,當年那個無所不能的杜朝陽,那個盛氣凌人的杜朝陽,終究,還是一般凡人,會痛,會傷,也會死…… “夫人不用太過擔心,當年戰場上更重的傷勢,將軍也都熬過來了,這回將軍也定能挺過來的?!笨粗矍办o默著,籠罩在無言悲傷中的夫人,陳風安慰著。 他曾一直以為夫人入府是有所圖的,即便將軍待夫人極好,他卻并不很接受夫人,甚至替將軍不平,但如今看著這般如孩子般無助的夫人,他卻覺著自己或許錯了,在夫人心中,將軍應該也很是重要,甚至,可能不比夫人在將軍心中的分量差,只是夫人自己還未察覺。 “夫人或有些話要與將軍說,屬下先行告退,在外頭書房候著夫人?!?/br> ☆、第59章 生氣 裸著的上身,周身多處纏著紗布,安安靜靜平躺著,秦艾詞靜靜看著他,緩步走近,直到站立在床頭。 她似乎能感覺到他微弱的呼吸聲,輕輕淺淺、似有似無,仿若一個不慎便會停止,這樣的杜朝陽,她怎能習慣。她凝視了他許久,終于開口說道:“杜朝陽,你竟也有這般模樣?!?/br> 說完,秦艾詞緩緩坐到床榻邊,她伸出手,指腹略微拂過他蒼白的面頰,帶著一絲顫動,慢慢地,淺淺地,“只要我一個用力,便可讓你再也醒不過來。你可知,在皇陵的那些歲月里,我無數次在夢中夢著你這樣脆弱躺在我面前,我雙手掐著你,用力,很用力!用盡全身的力氣!” 秦艾詞喃喃說著:“然而剛剛那一瞬,我卻如窒息般的害怕著,看著你躺在床榻上沒有生機,可任我予取予求時,我卻在害怕一眨眼你就消失不見?!闭f完,指了指心口處,道:“這里,很痛?!?/br> “我終究,是喜歡你的?!遍L嘆一口氣,秦艾詞將心底的話說出口,在他聽不見的時候。 秦艾詞彎腰低下頭,將自己的額頭抵著他的,他的額頭冰冰涼涼的。兩人緊緊挨著,面頰不過一指的距離,她閉著眼,面上有些失落,緩緩說道:“你說你只在乎我,可你終究是為了何鳶不顧性命?!?/br> 說話間,溫熱的氣息撲灑在他的面頰上,“你可知我很生氣,你都不曾為我豁出過性命,真的,很生氣!” “欠我一個解釋,你怎能這么躺著呢?你怎能!”一滴淚水從秦艾詞眼角滑落,滴在杜朝陽睫毛上,不知是不是因為淚水的重量,他細長的睫毛輕輕顫了顫,而后又恢復平靜。 兩人就這么額頭抵著額頭,靜靜地,許久。 陳風再次進去時,便看見這般溫情的一幕,只覺著是剛剛在外頭被烈日晃了眼,眨了眨眼,才說道:“夫人,時間不早了,您不宜在此待太久,惹人懷疑?!?/br> 秦艾詞動了動肩膀,抬起頭,雙眼瞇了瞇,將所有情緒斂起,此時面容已恢復冷靜,她對著杜朝陽耳邊輕輕說著:“你既躺著,莫怪我趁你無暇顧及朝政之際,有一些自己的舉動,讓你手中的軍權分崩離析。我如今愈加看不懂你們了,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得到我想要的結果?!?/br> 秦艾詞起身,深深看了眼杜朝陽,而后轉身走出,再次穿過書房時,她眼珠微微轉動,在走出之前,已將整個書房掃視了一遍。 “將軍重傷一事,望夫人謹守秘密,莫與外人道?!?/br> 秦艾詞只道:“我自有主張,需你來教我做事?” 陳風一愣,有些著急,卻又害怕惹怒了夫人,夫人剛剛的舉動,明明是在意將軍的! 許久,只聽秦艾詞緩緩說道:“我只知將軍離京去了?!?/br> 聽罷,陳風抿著唇,這才安下心來。 回到蘭苑,秦艾詞問著如意,“可還記得我出嫁時,定遠侯夫人送來的那一對老山參?” 如意一愣,而后點頭:“在庫房里存著,公主怎么突然說起?” “哦,許是被蓉煙的事情氣著,這幾日沒由來的胸悶氣短,你去把山參取出來吧?!?/br> 如意點點頭,轉身走開。秦艾詞正要踏進廳堂,卻看著戰戰兢兢的小六,他臉上已擦了藥,除去了血漬,沒有起先嚇人。見到秦艾詞,便是撲通一聲跪地:“求長公主收容,您讓小六做什么都行,小六只求有一瓦遮頭?!?/br> 看著不住磕頭的小六,秦艾詞罷了罷手,讓屋子里眾人都退下,才緩緩坐下,道:“你到底什么心思?” 小六疑惑抬頭,回著:“小六已走投無路,小六得罪了何家少爺,公主若不收留小六,小六必死無疑,小六什么事都能做,小六能唱曲,能替公主按捏,還能灑掃,做奴仆馬夫,做什么都行……” “行了,我不喜歡拐彎抹角,我極少出府,好不容易出去一趟,也能在少有人跡的胡同里遇上這等事情,可不是巧合的很?!?/br> 秦艾詞說完,小六臉色已有些不好,卻是強撐著說道:“是…小六也沒想到能遇著公主,天可憐見,小六感激公主救命之恩?!?/br> 秦艾詞瞇著眼,有些不悅說著:“我不喜被人算計,你若沒一句實話,便只能讓下人將你扔出去了,也省得費我口舌?!?/br> 說罷,秦艾詞起身,正打算走開,小六匍匐在地,道:“小六該死,小六想伺候公主身邊,才起了歪心思,公主恕罪?!?/br> 秦艾詞頓住了腳步,側頭看過腳邊拽住她裙角的小六,并沒有踢開,只緩緩道:“我記得你說過,你小時候曾隨著父親去過邊關?你的故事和我講講吧,也省了我派人去查?!?/br> 小六愈加詫異,咽了咽口水,有些不知所措。 “你們九個一同入的公主府,如今其他幾位都離開了建安城,你卻舍了銀子不要,非得留在京中,想方設法地再次入我的眼,自是有目的?!闭f完,想了想,道:“邊關?呵,怕是沖著杜朝陽而來!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錯過了,今后你就是想說,我也不見得會聽了?!?/br> 見公主說道這份上,小六咬了牙,心一橫,說道:“是,長公主所料不錯,我父親曾是邊關一員參將,之后調職入京,跟在周國公手下做事,三年前的政變中,已死在杜朝陽手下?!?/br> 秦艾詞大駭,“三年前?不對,以你的唱曲水平,練習絕不會低于七年?!?/br> “是,我外公曾是梨園班主,從小跟著外公學了不少?!?/br> 原來如此,秦艾詞點點頭,“你入府想為父報仇?” 小六眼神堅定看著秦艾詞,點頭,道:“我以為我與長公主的想法一致,三年前我失去了父親,而公主失去的是深愛之人,還有身為皇族公主的尊貴!公主豈能不恨?” 秦艾詞不置可否,只挑著眉不說話。 “杜朝陽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公主莫非要放任將軍奪取皇家江山?公主不惜委身將軍,忍辱負重,小六心中欽佩,愿為公主效犬馬之勞?!?/br> 她與杜朝陽的這場婚姻,在眾人眼中怕都是這般,秦艾詞淺笑:“我幫不了你什么,怕是你想太多了?!?/br> “小六也曾猶疑,但這次諸侯藩王兵力整編,陛下啟用的全是周國公舊部,正巧杜將軍又陪著公主不在朝,小六篤定公主心思,公主何不趁著如今安陽侯造反之際,除去杜將軍,并將將軍手中的兵權收歸己用!小六之前在府中時有刻意留心,將軍號令三軍的兵符應放在西苑書房內?!?/br> 不見秦艾詞回應,小六只得繼續道:“公主若無法信任小六,小六愿以死明志?!?/br> “要死也別死在我這蘭苑,晦氣得很!你若沒這番心思,我留你下來唱個曲解悶倒也不錯,可惜……”說罷,秦艾詞喚了人進來,道:“給些銀子打發了出去?!?/br> “山參已經交代給廚娘,明兒燉給公主吃?!比缫庾哌M屋子說著,想著剛剛在院子里看著小六被拖走,有些不落忍,說道:“公主不是挺喜歡那位郎君的,怎么,不留著?” 秦艾詞倚靠在太師椅上,揉了揉眼角,道:“不能忠心的人,即便喜歡,我也不會留,別說是位稍稍中意的郎君,即便是跟了我十年的丫頭,也如此?!?/br> 如意替秦艾詞揉捏雙肩的手微微一頓,在公主身邊伺候滿了十年的丫頭,除了青和,便只有她了。 撲通一聲跪地,如意趕緊說著:“奴婢對公主的衷心可昭日月,奴婢進宮后就跟在公主身邊伺候,絕不會有半點其他心思?!?/br> “行了,我也沒說你,只是給你提個醒兒,這些日子你倒是忙碌得很,聽說,常往一家醫館跑?!鼻匕~閉著眼睛說著。 “奴婢…奴婢……”如意仍舊跪地,有些猶豫,而后坦言道:“公主與駙馬離開的第二日,奴婢正好出府去置辦些東西,卻意外見著惠安大長公主身邊的貼身侍女如煙行色匆匆,奴婢一路跟過去,才發現如煙去了一間醫館,詢問下才知周國公重病的消息,公主當時不在京中,奴婢覺著若是公主在,定會擔心國公的病情,就多加留意了?!?/br> “周國公,病重?”秦艾詞喃喃說著:“我既已回府,為何遲遲不與我說?” “奴婢不想瞞著娘娘,可如今國公爺身子愈加不行了,大夫都說,國公爺沒幾日了,奴婢怕說了徒惹公主傷懷,這也是惠安大長公主的意思?!?/br> “竟這么嚴重!”秦艾詞倏地起身,站立了好一會兒,卻又慢慢坐下,有些無奈道:“我如今,卻沒有任何理由再去看他們了?!?/br> 周國公府與杜將軍府三年來沒有往來,誰人都知其中緣由,喪子之痛豈是輕易就能平復的,然而,她如今卻不是那個大長公主疼惜的小侄女了,她是杜朝陽的妻。 ☆、第60章 擦身 周泰的軍隊與安陽侯的軍隊僵持在渭河一帶,戰事一觸即發。幾日過去,安陽侯卻一直按兵不動,收到建安傳來的消息,杜朝陽幾日前已出京,不知去向,大家都不知這位戰場之神到底有何布局,然而他用兵如神,此時消失在眾人視線中,免不得讓安陽侯心慌,不敢貿然行動。 相對渭河兩岸的劍拔弩張,將軍府里也是硝煙彌漫。 原本將軍府里就老夫人和夫人兩個主子,老夫人信佛,脾氣極好,夫人又性子冷淡,不與人往來,互相倒也不沖突,各自在各自院子里,也算怡然自得,是以將軍府一直平靜。然而今晨后院卻出了個大事,說是一大早蓉煙就覺得身子不適,沒多久下邊便出了血,老夫人緊張得不行,趕緊請了大夫,可最后孩子卻沒有保住。 蓉煙倒是平靜,也不知是悲傷過度呆傻了,還是怎地,倒是老夫人呼天搶地,她一直看中這個孫子,日夜守著蓉煙,如今豈能輕易接受這個事實,竟氣得要沖到蘭苑找秦艾詞算賬,哪還顧得她金貴的長公主身份。 最后還是后院一眾丫頭婆子攔著老夫人,才將將勸住,反是蘭苑這邊有人歡喜,也有人憂慮,譬如青和。 “這可如何是好,公主什么都沒做,她一個奴婢滑胎,也敢算在公主頭上!如今老夫人氣得不行,遲早得鬧過來?!鼻嗪陀行崙嵢?。 秦艾詞卻是笑笑:“你怎知我什么都沒做?!?/br> “???”青和卻有些懵了,下意識看了眼如意,如意比自己穩重,公主大多重要事情都是吩咐如意做。然而如意并沒有理會她,只對著公主說道:“如今還只是老夫人,待將軍回來,恐怕更加麻煩?!?/br> 秦艾詞合上書,貌似有些煩心,道:“青和說的沒錯,老夫人早晚要鬧過來的,我可沒精力應付,還是躲著吧?!?/br> “躲哪兒去,入宮?”青和吶吶問道。 如意卻不贊同:“公主乃陛下胞姐,別說老夫人,便是將軍也不敢妄動公主的,公主何須退讓?!?/br> “怎么成了退讓,一個屋檐下,為何不讓自己好過點?!闭f完揉了揉額頭,對青和說著:“讓廚娘熬了山參送去西苑,我最近且在西苑住著,那兒老夫人去不得。陛下如今因為安陽侯的事情怕是精疲力盡,你們都別把府里的事情傳進宮去煩陛下?!?/br> 不管是不是借口,總之,秦艾詞終是一個人順利待在了西苑。 屋子里,秦艾詞雙手浸在水盆中,慢慢擰過干凈的帕子,替杜朝陽擦拭著身子。如今已是盛夏,就是呆在屋子里安安靜靜的,過不了多久也是汗流浹背,何況怕硌著傷口,杜朝陽還躺在軟柔的棉絮墊子之上。 因為要注意不能讓汗水浸濕傷口,平日都是陳風幫著將軍擦身,這活兒男人做著總是比不得女人,況且,屬下與妻子,截然不同。 秦艾詞用濕涼的帕子拂去杜朝陽額間的細密汗珠,慢慢往下,他的眉毛濃郁,聽宮里老人說,眉毛濃郁的人兇悍執著,卻有福氣,如今看著杜朝陽,好似有些道理,卻又不那么有道理。 他更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初次見面,秦艾詞就盯著杜朝陽的眼睛看,那烏黑深邃的眼眸中,仿佛能看見星星點點的光亮。 高挺的鼻梁,削薄的紅唇,這些都曾是她喜歡的,很喜歡很喜歡,如今,其實還是很喜歡…… 許久不敢這么肆意打量杜朝陽了,甚至平日里每看他一眼,都會有心里的計較,如今他傷重,她才能這般靜下來慢慢欣賞著他。 擦拭完脖子,秦艾詞換過水,繼續往前胸抹下去。秦艾詞小心翼翼避開他的傷口,他以前算不得文弱,卻也俊秀,然而邊關這些年,原本白皙的肌膚變得黝黑結實,尤其是手下撫著的那一道道的舊疤痕,有些已經淡去,有些仍舊猙獰,這是戰場留給他的,他的榮譽來自戰場,傷痛依然來自戰場。 “做士兵不辛苦么?好好的杜家小少爺不做,卻去邊關吃這么些苦頭。婉言說你故意透露消息是為了我,不想做我的小舅舅?我倒不是很信,但有時候會忍不住想,若真的是,那,你到底從什么時候喜歡我的呢?” 胸前擦拭得差不多了,秦艾詞轉身擰過了水,替他擦拭手臂,他的右手臂上有一道淺粉色的傷痕,應該是新傷,也沒多想,畢竟杜朝陽身上傷痕太多,指不定那次戰場上留下的。 “昨日我看見何卓,何家人,果真除了何意,我都看不上?!鼻匕~撇了撇嘴,想起了那個溫婉的何鳶。 慢慢地,她開始替他擦拭手背,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沒有一絲傷痕,竟比女人的手還漂亮,如果不翻過來看他因握槍起繭的掌心。她繼續說道:“惡人自有惡人磨,昨兒看何卓右手好像廢了,也不知得罪了哪個人物,他這樣的性子,總是要出事?!?/br> 正說著,腦海里浮現幾月前的馬車驚馬,秦艾詞突然反應過來,再抓過杜朝陽的右臂,雖不確定,可她隱隱覺著,他右臂上的這道傷痕是那次留下的,因為是長繩磨過,所以印跡才這么長,不似刀槍……若真是這樣,何卓的手,莫非也是杜朝陽命人廢去的? 秦艾詞有些不解杜朝陽與何家,甚至與何鳶的關系,即便面對照顧了老夫人多年的婉言,杜朝陽都不假辭色,更別說其他女人,可偏偏這個何鳶是個異數,除了她以外的,一個異數! “夫人,湯藥來了?!标愶L端著藥碗走近,卻提醒著:“將軍昏迷不會張口,湯藥并灌不進去?!?/br> 這些日子,影衛們也試過不少方法給杜朝陽灌湯藥,卻都喂不進去,最后只得想辦法用布蘸了藥水潤濕唇瓣,一點一點喂進去。 “你且放著,我自有辦法?!鼻匕~一邊擰著手帕,一邊說著:“正好,過來替將軍翻個身,小心別動到傷口?!?/br> 杜朝陽身上能擦拭地方的她都一絲不茍擦干凈了,但畢竟力道不夠,想來背上得熱出痱子了。杜朝陽看著精瘦,體重卻不輕,兩個男人才勉強給他翻了身,待秦艾詞擦拭完,他們才是端了水盆退開。 秦艾詞揉了揉酸累的肩膀,不禁笑了笑,她哪里這般伺候過人,要不是擔心丫頭們嘴巴不牢靠,她也懶得自己親自動手,她卻不知,曾經她生病時,杜朝陽也是這般小心翼翼一絲不茍替她上藥擦身。 端過藥碗,這碗湯藥里摻和了千年的老山參,秦艾詞特地詢問過了大夫,喝了許能有效。將湯藥放置在嘴邊,慢慢地將碗中湯藥吹涼,用唇瓣試了試溫熱,正好合適,而后她竟將湯藥灌進了自己嘴里,低下頭,嘴巴貼上杜朝陽的,舌尖掀開他的唇瓣,一點一點將湯藥灌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