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素弦慢慢睜大眼睛,張了張嘴:“常公公?你聽他干什么?” 看著那信在香爐里化成一堆灰燼,阿沐轉過身揚了揚嘴角:“因為常樂那里……一定有秘密?!?/br> 這個秘密,應該關乎她想知道的真相。前世軒陽賜她毒酒的時候,站在他旁邊宣旨的太監卻不是常樂,給她灌酒的也不是常樂,那么常樂……去了哪里…… 素弦輕輕“哦”了一聲,無奈的嘆了口氣:“好吧,看在我難得給你辦點正事的份兒上我就幫你順便聽聽常樂,至于能不能聽到你想聽的,看你運氣咯?!?/br> 阿沐笑著點了下頭:“好?!?/br> 素弦挑眉聳聳肩,轉身背著手心情頗愉快的小跑了出去。 阿沐嘴角的笑漸漸黯淡下來,看著遠處的天空慢慢涌來的大片黑云,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和不屈…… ** 一陣劇烈的咳嗽后,軒陽手里的明黃色絹帕再一次被染上斑駁的血跡,軒陽見怪不怪的將它揉成一團扔到了一旁。 “明晚么……”軒陽皺著眉似是詢問又似是確認,然后自顧自的又接著道:“皇叔準備好便可。明日阿沐暈倒后會有朕的親信將她從密道送出宮外,常樂已準備好車馬接應,剩下的他也都會一一做好。若皇叔不放心,亦可派人接應?!鳖D了頓,軒陽又淡淡的開了口:“至于朕的身后事,也要麻煩皇叔了。只是若阿沐平安無事,若她……若她今后能平安誕下腹中的孩子,記得……記得來和我說聲,至于以后,她嫁了人也好,再有了孩子也罷,都不要……不要告訴我了……” 軒陽端著手里的一碗藥,手指微微顫抖,他知道如今喝這藥已經無甚作用,他只希望……明天他能像正常人一般,站在阿沐的面前,他要看她……最后一眼。 這幾日,他一直都是偷偷的去看她,她不太愛出去,他每次都只能坐在轎中遠遠的看看那沐雪宮的宮墻。心里的思念一日比一日折磨人,多少次讓躺在病榻上的他不堪忍受,心如刀絞般的難受。 他想起采薇臨死前對他的詛咒,如今,倒是徹底應驗了。 無鴉默默的坐在一旁,聽軒陽說完這些話,想了許久,還是說了出來:“倘若你的病能治好呢……” 軒陽愣了愣,然后輕輕笑了聲:“若朕能活下去,便去找她?;适宸判?,父皇欠你的這個位子,朕……會徹徹底底的還給你?!?/br> 無鴉垂著眼眸似笑非笑的冷哼一聲,之后又是良久的沉默。這個位子,他難道是真的想要嗎…… 只怨世上身不由己之事,太多。 無鴉站起身準備離開之時,忽而想起什么,從袖子里摸出半顆藥丸遞給軒陽:“融于酒中,便可讓人昏睡,喚醒時只需灌一碗清茶。另外半顆我已找人試過,你若不放心,還可再試一半。至于你說的可能會給阿沐下毒的那個龐智,便需你自己留意了?!?/br> 軒陽蹙眉道:“朕知道?!?/br> 無鴉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御書房…… ** 外面已經開始起風,倒不是很大,吹著甚涼爽,賢王負手站在梧桐樹下,不知看著哪里出神,張伯站在他身后,提醒道:“王爺,夜深了?!?/br> 賢王淡淡道:“你以為本王……睡得著嗎?” 從他記事起,便一個人生活在偏僻又窮困的西南邊境之地,因他是個不受寵的皇子,一府院的人,幾乎沒誰將他放在眼里,只有那個當丞相的外祖父派來張伯日日看護他,從小便告訴他,他將來要做什么事,他要記住哪些恨,他要如何如何的把他失去的一切都奪回來。 小時候他以為是外祖父疼愛自己才會如此,不然,他怎么會在他身上費這么多心思。后來當他真的從張伯那里學來什么是恨,什么是謀,什么是利時,他也明白了,自己不過是外祖父手中的一顆棋子。 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已變成大家口中的冷血無情之人。他只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曾連一只兔子都舍不得殺。 時間將他完全變了模樣。他討厭自己被利用,但他卻樂此不疲的利用著別人。云裳,云衣,那個大祭司,還有長公主,甚至阿沐,他都利用過,只是唯有阿沐,是至今唯一一個讓他想起那只兔子的人…… 夜風吹落了院里的桃花,飄飄灑灑的落了滿地。張伯看了看天,沉聲道:“老奴知道王爺一路走來不容易,不管明日成敗,老奴都會追隨在王爺身側?!?/br> “不用?!辟t王輕輕開了口:“你說過,不是必要的事就不要去做,明日你追不追隨于我而言都沒甚意義。所以,不需如此?!?/br> 張伯垂著眼眸,神色黯了黯,恭恭敬敬的回了一聲:“是?!?/br> 他親手教出來的人,說著這樣的話也并不意外,只是……張伯覺得,心里某個地方,卻意料之外的痛了一下…… 賢王轉過身,回頭看了一眼張伯,嘴角牽起一絲極淺極淺的笑來:“若不成,你得活著,替我收尸?!?/br> 張伯皺了皺眉頭,將腰又彎了彎,低著頭,啞聲道了一聲:“是?!?/br> “回去吧?!辟t王抬頭望了望天,瞇了瞇眼,道:“變天了……” ** 狂風肆虐了一整夜,便是第二天天亮時也是漫天風沙暗無天日,黑壓壓的烏云聚在帝都的上空卻始終沒有滴落半點雨絲,似乎牟足了勁兒,等著最后的傾瀉…… 臨近用午膳時,阿沐披上斗篷去找素弦,素弦盯人片刻離開不得,其他又無可信任之人,所以,她和素弦約好今天午時碰一次面。 素弦躲在一叢花木后,小小的身子在狂亂搖擺的樹枝下顯得格外瘦弱。在看到阿沐趕來的身影時,素弦捂著被風吹得凌亂不堪的頭發,連忙朝阿沐招了招手,待阿沐走近,又將她拉到花木后蹲下,嚴肅道:“你再不來我都要去找你了,龐智這邊還沒什么動靜,但是常樂一大早就開始吩咐人準備車馬,還有很多女子的衣物和用品,沒人的時候,我聽常樂就不停的念叨著什么保佑陛下無事,保佑沐娘娘沒事,我說沐娘娘,我怎么覺得常公公這是要帶誰走的樣子?” 阿沐沉默了一會兒,皺了皺眉,低聲道:“看來他果然有別的打算……” 素弦眨了眨眼:“誰???什么打算?” “沒什么?!卑咫S口答了一句,視線卻突然瞄向附近的一處假山后。 素弦看阿沐有些不對勁,剛想開口問,卻見阿沐比了個噤聲的動作,于是又連忙捂緊自己的嘴巴,然后看阿沐摸出一只鏢來…… 素弦向那假山處望去,正好奇會是誰躲在那里的時候,只聽耳畔“嗖”的一聲,阿沐揚手擲出那枚飛鏢,飛鏢穿過狂風擦著假山的一側劃過,瞬間迸發出一道火花,然后牢牢的定在山后的一顆梧桐樹干上。 一個身影從假山后閃了出來,向阿沐行了個禮,尷尬的問候了一聲:“見過沐娘娘……” “追影?”阿沐皺了皺眉頭:“你在這里做什么?” 追影無奈的一別頭,嘆道:“屬下奉陛下之命,在這里盯一個太監。屬下也著實沒想到……沒想到素弦會來這里,更沒想到娘娘也會來這里?!?/br> 說完,追影有意無意的瞥了一眼素弦,似乎好奇她躲在這里半天是在做什么。 阿沐垂下眼眸,嘴里發出一聲苦笑:“呵,看來他也知道龐智有鬼,他把龐智調到御書房……竟是為此……” 阿沐喃喃了一句后,抬起頭來看向追影,神色比方才又嚴肅了幾分:“追影,陛下的事,你可知道?” 追影低下頭,不敢看阿沐:“沐娘娘……指什么?” “他生病的事?!?/br> 追影猶豫了下,不知該如何回答,卻聽阿沐突然道:“看來你已經知道了,追影,你大概也清楚現在的形勢。如果我告訴你,我有辦法救他,那么,你能否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追影抬起頭來,看著阿沐愣了愣。 阿沐的神情很是鄭重,追影心里也明白,陛下心里最愛的女人就是眼前的沐妃娘娘,從陛下和沐妃娘娘最初認識到現在,陛下為沐妃娘娘做過的事連他這個糙漢子都感動的不行,如今知道陛下病重,卻又不敢讓沐娘娘知道,甚至還想讓她忘了他,追影覺得,他都好幾次忍不住要去找沐娘娘告訴她實情,只是礙于自己的身份和對陛下的效忠,他一直沒有這樣做。然而現在,沐娘娘似乎知道的比他還多,她還說,她有辦法救他…… 追影皺了皺眉,猶豫的問道:“娘娘……當真能救陛下?” 阿沐點點頭:“但是我得知道他想做什么,萬一他要迷暈我把我送出去,我還怎么救他?” 追影又愣了愣:“娘娘你連這個都知道?” 阿沐心里微微一怔,難道軒陽竟真的打算這樣做…… 追影撓了撓頭,尷尬的笑了笑:“娘娘您還真是個神算子???” 阿沐抽了抽嘴角,然后聽追影又道:“其他的我不知,我只知道常公公已經準備了車馬,馬上就要去宮里的密道出口候著,到時候會帶娘娘離開。陛下還吩咐我到時一路護送?!?/br> “密道?”阿沐詫異了一下,她竟不知,這宮里還有個密道…… ** 窗外的狂風刮的越來越大,頗有摧枯拉朽之勢,恨不得要將整個皇宮的屋瓦一起掀個干凈。 軒陽穿著那身緙絲龍紋的玄色冕服,頭戴十二毓冕冠,靜靜的坐在床畔,盯著面前幾案上的那壺“毒酒”發呆。這是他用無鴉的藥丸親自化的酒水,已經找人試過,他不敢將這壺酒交給別人,他要親自盯著它,親眼看阿沐喝下去,他要確保,這壺酒是真正沒有毒的那一壺。至于龐智那邊,他已讓常樂離開時演了一場戲,常樂會將實情告訴龐智,然后看他究竟會不會往酒里下毒,如果龐智這么做了,他也無需讓阿沐知道什么真相,追影會直接殺掉龐智,除掉這個讓他不得安心的后顧之憂。 是,到現在這個時候,真相于他是重要的,但讓不讓阿沐知道已經不重要了。曾經他因為阿沐冤枉他時的滿心不甘,想要努力為自己辯白和澄清的心情,現在竟都覺得無所謂了,他從不知,自己還有這么豁達的時候。 他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阿沐能好好活下去。他不需要她記住他,更不需要她為他赴死,她辛辛苦苦的活了兩輩子,理應有一個完滿的結局…… 窗前白瓷瓶里的桃花已經敗落,留著凋零的枝條孤單單的插在瓶中。軒陽笑了笑,想起阿沐從苗疆逃走的時候,他告訴陶安,她嫁人生子也好,浪跡天涯也罷,只要他活著一天,她就不能離開他的視線。 可如今,他卻是要徹底的放開了…… 天色愈來愈暗,黑壓壓的烏云聚集在皇宮的上空,終于,在瞬間劈下的一道驚雷后,伴隨著沉悶的轟隆聲,暴雨與殺聲齊至,軒陽皺了皺眉,看著遠處城墻上燃起的火把,知道賢王那邊,已經起兵了…… 軒陽站起身,理了理衣服,拿起那壺酒,邁出殿門,看了看眼前傾瀉而下的暴雨,輕輕的說了一聲:“去沐雪宮?!?/br> 在殿外候著的三個內侍,一個捧著圣旨,兩個跟在軒陽身后,服侍他坐上步輦,向沐雪宮走去。 阿沐安安靜靜的坐在殿里,素弦天黑前回來了一趟,說龐智偷偷摸摸的往常樂留給他的酒里加了毒,然后被追影當場斬殺。追影告訴了他真相,卻沒有給他生的機會。因為軒陽說,前世她冤死的仇,一定要報。這輩子他被冤了那么久的仇,也一定要報。 至于其他恩怨,待他下了九泉再說。 阿沐垂著眼眸笑了笑,笑著笑著,就有淚猝不及防的從眼角滾落了下來。 原來上天賜予她的重生,是為了還軒陽一個公道。 可如今她知道真相了,上天是否愿意……再憐憫她一次…… ** 素弦冒著雨通過密道溜出宮外,常樂駕著馬車正等的滿心焦急時,乍一看到出來的是素弦,愣了愣,驚道:“你你你!你怎么在這兒!” 素弦踩著一地的泥水跑到常樂面前大聲道:“剛收到一封信,說連墨和他爹已經到帝都了,但是現在賢王攻城,他們不敢冒險進來,說在城外的一處廟里等著,讓我們直接帶軒陽出來!” 常樂愣了愣:“連遠簫當真能救陛下?” 素弦點點頭:“應該吧,我也不知,但看娘娘的樣子,我琢磨著應該有法子?!鳖D了頓,素弦又道:“好了我就是來看看你這邊到底準備妥當沒有,別到時候出了岔子外面一個接應的人都沒有?!?/br> 常樂抽了抽嘴角:“咱家是給陛下辦事的人,怎能出了岔子?” 素弦撇了撇嘴:“我家娘娘也說了,這一次,任何錯都不能出!” 常樂別過頭,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賢王站在城墻上,看著不到半個時辰就攻破的皇城守衛,嘴角揚起一絲笑。張伯撐著一把傘擋在賢王的上方,雨滴砸的傘面噼里啪啦作響,賢王瞇了瞇眼,沉聲道:“張伯,你看,孤……終于回來了,真正的回來了……” ** 偌大的沐雪宮里,現只剩下了阿沐一人。殿外是狂風驟雨,殿內是燭光搖曳下的一室清冷。阿沐站在大殿的中央,靜靜的等著軒陽的到來。 終于,殿門被緩緩打開,三個內侍闖入殿中,然后露出那個熟悉的身影。 穿著玄色冕服的男子就那樣靜靜的看著她,同前世一樣的淡漠表情,試圖用沉默掩飾他所承受的一切。 阿沐輕輕蹙著眉,兩只手下意識的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她已經多久沒見到他了,看著他形銷骨立的模樣,阿沐低下頭,默默的落下一滴淚來。 兩個內侍過來作勢要拿下她,阿沐突然低聲喝道:“別碰我!” 說完,阿沐抬起頭,走到軒陽面前:“……曾經的這個時候,你一句話都沒有說。軒陽,這次呢,你還是什么都不想說嗎?” 軒陽眉頭微不可及的蹙了一下,他不敢說話,他能感覺到體內翻涌的氣血,能感覺到現在支撐自己站在這里的……只剩下最后一口氣…… 阿沐,如果真的能說什么,我想讓你以后記得我卻又不想讓你太執著,我想讓你和孩子都圓滿卻又不想看你嫁做他人妻,我想告訴你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我都不曾負過你…… 軒陽從阿沐的注視中移開視線,瞥了一眼那拿著酒壺的內侍輕輕點了下頭。 他何嘗不想再多看她一眼,然而他是真的……撐不了多久了…… 另一個內侍捧著圣旨就要開始宣讀,阿沐冷笑一聲將他打斷:“算了,不用念了?!闭f罷,阿沐轉身走到那酒壺面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回頭看了一眼軒陽:“我若喝了,你別后悔?!?/br> 說完,阿沐帶著隱隱的怒意抬起袖子遮住酒杯仰頭“喝”下。咬破含在嘴里的一顆血丸,有似鮮血一般的紅色液體順著嘴角慢慢流下…… 她這樣捉弄他,確是因為有些生氣,氣他自作主張的為她安排一切。他何曾問過她,她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