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慕容厲轉頭看了一眼,見香香仍跟在他身后——這不是能跟上嗎? 他問香香:“你跟得吃力?!” 聲音冷冰冰的,香香結結巴巴地說:“還……還好?!?/br> 慕容厲點頭,掉頭繼續走。那小妾實在是不行了,陸敬希上前抱起來往前趕。終于來到先前定好的房間,參軍們燙了酒。 紅泥小火爐,外面殘雪已融,梅花花期將盡,正吐露最后的芳艷?;ò耆缢檠?,偶爾飄落于窗前,玉屑漫天。 香香驚艷于眼前的千樹堆云、萬林飄雪,伸出素手,那落英飄飄揚揚,盤旋在她的掌心。 她第一次見到這樣壯觀的梅林,那一刻臉上的笑意是溫暖而真實的。她想到樹下去,腳步剛動,慕容厲說:“先進屋?!?/br> 她眼中的欣喜之色收斂了一些,跟著幾個人進了屋子。 房中有琴臺,上面放著古琴。衣著樸雅的使女送來果品,遠處亭臺有人彈琴吹簫,韻律隨落英輾轉盤旋,真真是人間奇景。 香香進到屋子里,半蹲下來燙酒。兩個參軍互相看了一眼,說:“王爺、香夫人先小憩片刻,我們先出去安排一下中午的飯食?!?/br> 慕容厲說:“先不忙?!眱蓚€參軍互相望了一眼,猶疑著道:“王爺還有什么吩咐?” 慕容厲說:“這次出來,還有一點公事。做完再考慮其他也不遲?!?/br> 陸敬希一聽,臉都白了。他是謀士出身,慕容厲的公事,用四個字形容,就是血腥暴力! 鄭廣成好一些,雖然也是謀士,但是至少人家還算內外皆修。只是就他一個人……他小心翼翼地問:“敢問王爺,是何公事?” 慕容厲說:“太子那撥人不會善罷甘休,估摸著一直在等待機會。你們昨日在這里訂房間酒菜,他們不會不知道。上次刺殺本王失敗之后,他一直再無動作,這次應該不會放過這樣的良機?!?/br> 鄭廣成腿肚子都向后轉了:“王、王爺,可是這里就只有你我二人會武,還要保護香夫人,只怕是……” 而且你是想帶女人過來約會的啊,你覺得你這么干,女人會覺得浪漫嗎?! 慕容厲說:“若不是處于絕對劣勢,他怎敢動手?這些年王后為他培養了不少死士親衛,能多折損一些,日后對我們有利?!?/br> 要對付慕容厲,慕容慎還真是非派心腹、死士不可。他修羅屠夫一樣的名聲,可不是蓋的。 鄭廣成都要哭了:“可如果處于絕對劣勢,我們何來勝算???” 慕容厲說:“富貴險中求,站直了?!?/br> 鄭廣成淚——站直了干啥啊,反正早晚得躺下…… 香香先前還沒聽明白,這時候卻是理解了——又會有一場殺戮嗎? 房中異常安靜,周圍似乎一切如常。慕容厲吩咐:“陸敬希,你看看房中有無毒藥、機關?!标懢聪R姸嘧R廣,這方面算是行家。聞言他立刻掏出銀針,先從酒水、瓜果開始檢查。 慕容厲看了一眼香香,說:“待會如果動起手來,只管倒地裝死?!?/br> 香香嗯了一聲,旁邊陸敬希的小妾早已是面色發白、手腳發軟了。慕容厲什么也沒說,在火爐旁邊坐下,照常跟鄭廣成喝酒。 不一會兒,陸敬希說:“王爺,香爐中的薰香有問題!好陰險,他們將迷藥摻在下層,薰香將要燒盡,迷藥就會隨香料緩緩滲出。防不勝防??!” 慕容厲嗯了一聲,看他把薰香滅了,才抬抬下巴:“過來喝酒?!?/br> 陸敬希真是不想過來啊,半天還是坐下。 一直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慕容厲說:“臥倒?!?/br> 幾個人裝作中了迷香,不消片刻,臥倒在地。外面有人試探,突然打斗聲響起。陸敬希有些意外,以目向慕容厲問詢——還有我們的人?這次沒有別的人跟來??! 慕容厲不答,他想了半天,突然眼神一亮——車夫!慕容厲一向慣用的車夫! 外面又是幾聲響,該死的,那家伙居然是個高手! 慕容慎這次確實是下了大血本,慕容厲上次豫讓橋折損了他數十個頂尖好手。他恨得咬牙切齒,早就一直尋找機會。 本來普光寺一行是最好的時機,但是他動作太快,事先又沒有準備。一時錯失良機。而千碧林他居然事先訂了房間,太子當然有時間布置妥當。 他有九成把握,慕容厲非死不可。這樣大的贏面,當然要押上重注。 第一個意外,就是慕容厲的車夫! 這家伙平時雖然看著粗壯,但著實不像個會武的。誰想動起手來卻是毫不含糊。久戰不下,倒折了自己五六個人手,太子怒了,直接命人以火箭射入房中。 慕容厲抓起香香、鄭廣成抓起陸敬希的愛妾,縱身躍出窗外。陸敬希雖然是謀士,但是獨自逃生還是可以的。幾個人雖然狼狽,然而還算是完整。 外面地面被雪水浸透,滿地落梅。身后是獵獵燃燒的木屋,耳邊居然還有琴簫合奏之聲。車夫身形幾個起落,頃刻間已經來到慕容厲身邊,將腰下寶刀遞給他。 慕容厲提刀在手,地上濕土里,有什么東西鼓起,如浪如潮般猛然沖過來,慕容厲一刀斬下! 香香沒有跟過去,廊下有根紅漆圓柱,足有二人環抱粗細,她躲在柱子后面,以避流矢。陸敬希的小妾不知所措,香香叫她,她這才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一并躲著。 身后的木屋火焰沖天,眼看馬上就要燒到這里。香香拉著陸敬希的小妾逃出來,正要另找庇護之所,有黑衣人沖到她們面前,慕容厲隨手一刀過去。 黑衣人從頭至胸、腰突然裂開,里面的血、腦漿、肚腸在兩個女人面前流淌出來。那個黑衣人還眨著眼睛,片刻之后方才氣絕。 陸敬希的小妾嘴唇動了動,雙眼向上一翻,昏死過去。 香香一看,索性也裝昏倒地。 外面不知道來了多少人,整片梅林都是兵器相擊的聲音。香香倒伏在冰雪初融的濕土里,不時觀察一下戰局。黑衣人裂開的尸首就在她身邊,她還是幫不上忙,只有盡力不拖后腿。 慕容厲轉頭看了一眼,見她暫時安全,便再不管她。黑衣人裂開的腦袋上,眼睛仍然大睜著。他的血曲曲折折,淌到她身邊,染紅落梅,有一種觸目驚心的凄艷。 害怕像一種緩慢浸透舌尖的味道,她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細細品味。 突然好想好想回家??上г俨荒芟裥r候一樣,躲在父母膝下。 外面人越來越多,是慕容厲的部下到了,香香沒有睜眼去看都是誰。她不想睜開眼睛,去看那雙已經失去焦距的瞳孔。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邊漸漸沒有聲音了。香香爬起來,見陸敬希跑過來,先抱起自己的愛妾,然后對她道:“夫人請跟我來?!?/br> 香香輕聲說:“我可不可以回去了?” 陸敬希有些為難,說:“香夫人,王爺是想帶您游千碧林的,這才剛過來……立刻就走,只怕他要不高興?!?/br> 香香說:“我的衣服濕了,我想回去?!?/br> 陸敬希說:“這……屬下可不敢作主,要不夫人問問王爺?” 香香只有跟著他走,走了幾步,她突然扶著一株梅樹,嘔吐。本就還沒來得及吃什么,吐也沒什么可吐。她吃力地跟在陸敬希身后,陸敬??梢膊桓曳鏊?,雖然擔心,也只得任她跟著。 及至到了房里,慕容厲跟慕容博正在說話。香香斂裾行禮,慕容博倒是見她衣服濕了,讓她到暖爐邊來坐。又命人為她取衣服。 香香只覺得頭昏,在濕地里趴了那樣長的時間,又受了驚嚇,到底還是著涼了。外面有人統計傷亡,誰說些什么、慕容博又答些什么,她都沒有聽清。 慕容厲統計了傷亡人數,跟慕容博合計了上奏燕王的說辭,這才起身對香香道:“走,帶你賞花?!?/br> 香香只得跟在他身后,他仍然走得很快,陸敬希在照顧他的小妾,鄭廣成留下來跟慕容博清理戰場。 慕容厲帶著香香在梅林之間穿梭,香香只覺得胃里冰冷難受。慕容厲想帶她上梅山,梅山有天然風化而成的梅花報春石,也是梅林名景之一。 香香想堅持,但是身上衣服本就濕了,被火烤了一下,如今冷風再一吹,冰涼地貼在身上。鞋襪更是早就進了水,腳趾發麻。 勉強又走了幾步,突然一個踉蹌,慕容厲回身接住,就見她雙目緊閉。他輕輕晃了晃她:“怎么了?” 香香雙唇微動,像在說什么,聲音卻極低。慕容厲將耳朵貼了過去,聽見她輕聲說:“我想回家?!?/br> 慕容厲說:“怎么不早說?這就送你回去?!?/br> 卻又聽她低聲說:“爹、娘……我想回家?!?/br> 他怔住。 ☆、第51章 故鄉 第五十一章:故鄉 香香老是作噩夢,晚上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個腦袋裂成兩半的黑衣人。他的血似乎沾到她的衣袖,就那么染紅了殘梅,觸目驚醒。夢里的他一直沒有動,她也無法驚醒,呼吸越來越困難,卻只能一再無望地掙扎。 次數多了,晚上便睡不好。沒幾日,真的生起病來。 大夫請了不少,后來只說受了驚嚇,又著了涼。香香每天都按時喝藥,但病勢卻不見好轉。慕容厲陪著睡了兩晚,眼見夜間實在是睡不安穩,說:“我帶你回令支縣一趟?!?/br> 香香其實不想在這個時候回去,她病得厲害,氣色肯定是極差的。讓爹娘看見,難免又要焦心。慕容厲冷笑:“你若病死,便死在他們跟前好了?!?/br> 香香嘆氣,知道擰不過他,也不再說話。于是她又想,總不能這樣一直病著。也許出外走走能好些。她也想早日復元,總不能一直這樣躺著。若是一不小心病死了,女兒誰來照顧? 府中已有正妃,但是錦屏畢竟年紀小,又沒什么心機,自保都難。慕容厲難道還為她守節不成?早晚也是要妻妾成群的。那個時候萱萱一個庶女,沒有娘親,怎么過活? 第二天,慕容厲讓人準備了馬車,問香香要不要帶上萱萱。香香輕聲說:“我一直病著,若過了病氣給她就不好了。還是不要帶了吧?!蹦饺輩桙c頭,再不說什么,命人啟行。 馬車寬大,里面有床榻,香香躺著,其實并不是不想帶萱萱,侍女可以照顧她。家中父親從未見過她,母親也只是她剛剛出生的時候見過。若是帶回去,他們不知道多開心。 但是……他這次,不會又有公事在身吧? 真的不想孩子面臨任何危險,還是不要帶了吧。好好呆在王府里,起碼平安。 晉陽城到令支縣,約有半個月的路程。平素慕容厲單騎來往,晝夜兼程,自然來往隨意。然如今香香病著,他倒也知道不用太趕速度,日間趕路,夜里住宿。 香香離了王府,白日里舟車勞頓,睡眠倒是略好一些。 緊趕慢趕,終于是到了令支縣。見到城門的時候,香香心里難免還是有些激動,我回來了。 郭家豆腐坊,郭田跟妻子正開門做生意,這里賓客興旺,鋪面已經擴張了好幾倍。店小二也請了好些個,手腳都十分利落。 一行人正忙著,冷不丁有人來報:“郭老爺子,巽王爺帶著香香夫人回來省親,已經進城了,快別忙了,趕緊出去迎接吧!” 郭田一聽,真個兒是喜出望外,忙帶了夫人郭陳氏前往迎接。 慕容厲這次回來,不同于上次剿匪。沒有帶兵,卻用的是巽王儀仗。人雖沒有剿匪時多,排場卻威嚴鋪張。還沒進城呢,半個令支縣都已經轟動。 百姓夾道旁觀,這王爺帶香夫人回來省親,可比王爺過來剿匪有看頭多了。諸人無比爭相觀望,欲一睹香夫人真容。這令支縣,本就地處偏遠,無名小縣,百年來也沒出過一個貴人啊。 這郭田家倒是祖墳冒了青煙,女兒居然嫁入王府。如今這巽王爺竟又帶她回家省親。而即使是王妃,巽王也是直接將回門之禮略過的。 州官府官先前未得報,這時候才匆匆趕到迎接。慕容厲左右一看,發現韓續沒帶過來。頓時擰起濃眉——他是最不耐煩跟這些官吏打交道的。聽他們滿嘴官樣文章,真是最無聊的事。登時只道:“繁禮俱免,都回去吧?!?/br> 官員不敢逆他,也知道這位王爺不喜虛禮,一面著人去郭家豆腐坊看看需要準備些什么,一面回府請示上官。 馬車入城,沒走多遠,郭田就迎上來,納頭便拜:“王爺!” 慕容厲騎在馬上,點頭道:“起來?!?/br> 香香聽見自己爹爹的聲音,立刻撩起車簾:“爹??!”若不是隔著馬車,只怕立刻就要撲出去。郭田趕緊示意她小心,不斷地說:“不可失禮,余事回去再說?!币贿呎f著話,一邊跟在馬車后面。慕容厲這次隨行的人是陶意之。他倒也細心,立刻就命人準備了一乘小轎,將郭老爺子一并抬回郭家豆腐坊。 香香在轎子里,也能聽到兩邊路人嘖嘖贊嘆、艷羨之聲。 垂錦飾金的馬車在郭家豆腐坊門口停下,因著連日春雨,地面尚濕。陶意之早已先到一步,命人鋪開地毯。香香被丫頭向晚、含露扶下馬車。 她身著煙霞云錦裁制的曳地長裙,頭上梳著十字髻,珠圍翠繞,每一件佩飾都彰顯著王室尊貴莊重。郭田跟著王爺與女兒一并進到店里,只覺得面前的孩子哪里還是當初承歡膝下的小丫頭?